刘培基:我记得的,比遗忘的多得多

作者: 黄佟佟

刘培基:我记得的,比遗忘的多得多0

刘培基以高级定制的手法做舞台服装。

十年前,我在广州四季酒店采访过刘培基,那一年,他为他的自传到内地做宣传。

十年之后,在香港文化博物馆见到他,博物馆的三个展都跟他有关:“绝代芳华梅艳芳”藏品基本出自他的捐献:“瞧潮香港60+”里有他捐出的明星演唱会服装,其中包括他为梅艳芳最后一场演唱会设计的一金一白两件著名婚妙;而“侠之大者”展览的主角金庸是他的多年老友。老友们渐次仙去,已然是博物馆里供人膜拜的历史人物,刘培基却好像永远不老,甚至更年轻了。

在那个飞花流转的神奇年代,刘培基凭借着个人的聪明、勤力与才华,和香港最美丽、最有才华的艺人们因缘际会,缔造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影响华语文化圈的明星时装文化,成为代表香港黄金时代流行文化的标志性人物,多么神奇,又多么有幸。

“我这辈子一点遗憾都没有,我竟然能走到今天,我非常高兴。”

以下是刘培基的讲述:

“衣服靠什么?剪裁”

我是香港人,出生在香港。五岁以前过得很好,十一岁开始当学徒,我的师傅是上海师傅,他做版很有规矩,剪刀和皮尺放在哪里都有固定位置,好有架式。一帮师兄弟,我最小,到现在,我还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吃东西很快。那时候,(有)很多学徒,我常被师兄们派去买东西,回来都没有东西吃,所以,有吃的就哗哗吃。师傅好严,会打人的,生气时连木尺也打断,不过没有打过我,因为我听话,懂得看眉头眼额,手工很好。

我们那个年代,所有外国人来了香港都会去几个大公司订做衣服,基本都是印度人开的店,再交给我们这些工场,真的是高级定制,非常讲究。我们做的每一件衣服不是只看外面的,内里都是很讲究的,我现在都会那些制衣技巧,我想现在95%的香港设计师不知道那些学问,除了我。

上世纪60年代,真是时髦。那时流行跳茶舞(Tea dance),就认识了一帮跳舞的女孩子。有一天,我看着三个女孩子留着长头发,穿着银色一字裙,脚踏银色高靴,一字排开,从对面马路的斑马线走了过来,型到极点!那个时候我才15岁。

刘培基:我记得的,比遗忘的多得多1
刘培基早年工作照
刘培基:我记得的,比遗忘的多得多2
刘培基曾说,“我的设计简约,着重线条与剪裁,风格华丽优雅,有品味的人才懂得欣赏。”
刘培基:我记得的,比遗忘的多得多3
刘培基为梅艳芳的金曲《妖女》设计了阿拉伯女神形象,将歌者、歌曲与形象融为一体。

1973年,我攒了钱去英国学设计。第一天买了一件大衣穿了三年,英国的冬天太冷,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冷。在英国真苦,家里只有一张床,椅子是捡回来的,又冷又苦又要赚学费又要交房租。英国三年给了我太多东西,生命中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全部在英国看到了,会觉得怎么可以这么开放?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那个时候,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迪斯科,有人用铁链把自己绑起来,全身穿着粉红色的女孩子嗨得走来走去,没有人觉得她疯了。伦敦让我知道:做衣服不是光做衣服,能做的空间非常大。

我很喜欢博物馆,常常去博物馆看他们的衣服,怎么做得这么漂亮?我留意细节,服装不是光让人“哇”,觉得好看就够了,而是讲究裁剪和细节。现在这些走奥斯卡(颁奖典礼)红毯的女人们,每个人披着大毛毯,好看吗?毫无优雅,就是占地方。

2012年,我把毕生作品捐给了香港文化博物馆,除了因梅艳芳值得纪念之外,毕竟我是服装设计师出身,每一个行业,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功底。你要成为一个好的设计师,第一是你的功底,不止是画一画,而是一定要进版房,让模特穿上身,(你会判断)哪里少一点,哪里多一点,哪里宽一点……为什么我觉得设计师的手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要对布料有感觉,一拿上手,一摸就知道它能做什么,做出来是怎么感觉。一件衣服穿上去除了漂亮,裁剪好,最重要的是不能让穿上的人有负担,她穿上去很漂亮却不舒服,那是失败的。

你看那套衣服(梅艳芳于1998年获颁香港金针奖时穿着的服饰)的窍门在哪里?它的裁剪特殊之处是什么呢?我考了很多设计师,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它的肩膀是横裁的,这样做出来的衣服就柔软了,女性化了。它的领子是一种古老的英式裁剪,是英国人那种竖起来的领子,还有领口的蝴蝶结,谁能打出来给我看?打得出来,我马上付一万块。

我从不觉得有做不出来的衣服。我版房的那帮师兄,他们的手上功夫我全知道,我们做出来的衣服比例、裁剪、做工,我不敢说100%最棒,90%肯定有的,这些衣服很值得现在的年轻人来看。我希望来到博物馆的人们,不只是来看梅艳芳,也要看看香港的时装,尤其服装专业的学生。我做高级定制和做舞台服装是一样的,梅艳芳的衣服至少有70%全是高级定制。大部分歌手登台的衣服,你通常只能在台上看,梅艳芳的衣服,你可以拿出来看。几十年前订的亮片还是过去的样子,固定羽毛的手法是60年代的传统手法,现在没人做得出来。

没有一个女人是完美的,作为时装设计师,一定要用设计把她的比例和优点做出来。至于她的缺点,你就藏一点。衣服靠什么?靠裁剪。有些衣服几乎是40年前做的,可是,你拿出来看它的做工和剪裁,抄都抄不出来,我们以前可以做出这种水平的衣服。

“最动人的人?当然是梅艳芳,也只有梅艳芳!”

1983年,梅艳芳去东京参加比赛,苏孝良(原华星唱片总经理)来电话要我帮她做衣服,我替她做了一件白色薄丝棉衲配黑色皮裤,再加一条深色大围巾,富有民族特色又有时代感。她拿着奖,请我吃饭,我说不用了,我不应酬的,就聊聊天吧。那天,她告诉我她四岁出来唱歌,我自己十一岁出来做事,我知道那个经过,那个被人家欺负、呵斥的过程,我非常理解。我们都是苦人家,所以,我开始帮她。

有人说我和梅艳芳是互相成就。这话有道理,不过,不客气地说一句:假如不是我先付出,不会有后来的事。是我先成就了她,我原本可以不做她的(造型设计),我那时候那么多客人,为什么搞这个东西?她的事不容易搞的,我的天,你知道吗?梅艳芳九个月才出一张唱片,九个月只做三套衣服:封面,封底,还有拍一支MVo三套衣服,让我食粥吗?每两年开一个演唱会,演唱会大概要准备十几套衣服,而唱片公司都有预算,钱不多,一个演唱会给30万港币做造型已经很多了,但我会给她一套造型做好几个颜色。而我给客人做高级定制,没有三四万一套,我是不做的。另一个规矩是,必须八套造型起订,所以,我给梅艳芳做衣服不是为了钱。你说我有计划塑造她,让她成为百变天后吗?我没有计划。对我来说,当时的梅艳芳只是一个小孩子,我就是玩开了,是唱片公司给我最大的自由度,苏孝良也知道我的脾气,他很懂我,真的是缘分使然,才促成和梅艳芳的合作。

1985年,唱片公司给梅艳芳的歌是《似水流年》。那首歌太老太沧桑,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唱《似水流年》,我一听快晕倒,你让她穿什么?穿着旗袍看着海一片再望着天?我心想:完蛋了,穿得这么老。但女人不需要沧桑,(哪怕)遇到困难,心情不好的时候,自己也有底气,是不是?

刘培基:我记得的,比遗忘的多得多4
梅艳芳于1987-1988年的“百变梅艳芳再展光华演唱会”中演唱《烈焰红唇》时穿着的服饰,刘培基设计。
刘培基:我记得的,比遗忘的多得多5
梅艳芳身穿刘培基设计的“菠萝钉”胸衣献唱《烈焰红唇》,其性感形象一时成为全城热点。

我想到让梅艳芳穿男装,穿男装不需要爱情,那个感觉就对了!为什么是男装?因为做衣服必须知道历史,才会知道事物以后的发展,否则你以后的路是走不远的。在欧洲那几年,我特别喜欢去巴黎的旧书店。第一次去巴黎,一早起来,我去买咖啡和可颂,旁边有间旧书店,我进去闲逛,看了一本书Four Fabulous Faces,觉得好漂亮!书里讲了四大女明星,葛洛丽亚·斯旺森、葛丽泰·嘉宝、琼·克劳馥和玛琳·黛德丽,我心想好莱坞这么多女明星,为什么选了这四位?因为她们一出道就红了,“唰”—下跌下去,又上去了。她们经得起风浪,除了美丽,还有人生。我给梅艳芳做唱片的时候,借鉴了很多过去的经验。

梅艳芳在《似水流年》里的发型是神来一刀。我“咔”一下,把她的头发剪了,让她穿男装拍照。她差点哭了,她真的没想到。唱片公司知道我的脾气,我做事情就是这样子,这个东西给你,你假如觉得不好可以不用,去找别人。给梅艳芳做《妖女》造型的时候,我想到了异域风情《一千零一夜》。所有人来到我这里,就是要造型上变得漂亮、优雅、高贵,这些我做得太过熟悉,可给梅艳芳做造型,我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满足了我一方面的奇思妙想,我才越做越开心。

我们做“菠萝钉”(梅艳芳在“百变梅艳芳再展光华演唱会”中演唱《烈焰红唇》时穿着的服饰)的时候,是一九八几年,麦当娜在1990年才穿。当然,不能说她学我们,不过,我做“菠萝钉”的时候,麦当娜确实没有穿。

梅艳芳凭电影《胭脂扣》第一次参加金马奖,角逐最佳女主角奖。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拿奖,做了一套黑色旗袍,越简单越好,拿不到奖也不丢脸,大大方方就好。我陪她一起去颁奖典礼,谁知道她拿奖了,好高兴!最搞笑是穿着黑色旗袍去了金马奖!第二天,我们坐飞机去日本,妆发弄好,接下来换衣服。梅艳芳指了指“菠萝钉”胸衣,问:穿这个?我说:是啊。那套衣服太低胸,我塞了很多东西在里面,胸很容易跑出来。她穿上衣服觉得不好意思,问会不会太厉害?我答,还不够厉害,穿吧!结果“菠萝钉”拍出来的照片很漂亮,她高兴得不得了,也因性感尺度一炮而红。我让她在拍《烈焰红唇》MV的时候尽量放开,我说你知道烈焰红唇是什么意思吗?谁给你烈焰?谁给你红唇?烈焰红唇就是男欢女爱,你没有那个感觉怎么拍?这个事情喜欢就喜欢,为什么男人可以主动,女人就不可以呢?

很多人说我刘培基脾气不好,我是脾气不好,可我并不骄傲。我脾气不好是没有时间跟人应酬,我是一个很直接的人,不屑于撒谎,我这一辈子最成功的事情是我不撒谎。我很讨厌那些设计师说自己没有灵感,不知道做什么,我只会觉得你根本没有资格做这一行。我不是这样,我一坐下来就想今天的服装是做给谁的,主题是什么。如果去一场舞会,我会想有谁去,珠宝是什么,知道了方向就开始找。我有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放着各种布料,找对了,拿出来看看,放下,再坐在一把很大的椅子上开始画,很快,非常快。设计要什么灵感!(他打了个响指)就这么一会功夫,我现在画给你。

张国荣的“妖”、帽子和待我的好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