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钿 非典型
作者: 陆冉艺术界对时尚的态度一贯别扭,想要保持距离,又总是被时尚的社会影响力和创意趣味所吸引。艺术家孙一钿几乎成为一种现象,宣告了艺术与时尚当然可以共存。她迷恋“物”,以符号回击符号,用人造物和廉价品回应消费主义和奢侈文化。
春季的一天,艺术家孙一钿画中的充气玩偶形象出现在上海数个地标建筑物高高的楼顶旁:接下来,Louis Vuitton 2024早秋女装发布,随着模特们鱼贯而入走上T台,孙一钿的画作通过七套Look上栩栩如生的大面积印花以及皮包配饰在时尚的舞台重现,从画中提取的色彩则演变为更多造型中抽象的花卉图案。此前,该品牌从未与年轻艺术家进行过如此深度的合作,与之有过联名的艺术家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村上隆、草间弥生等。“刚接到邀请的时候是很惊讶的,也担忧过品牌和我的作品受众之间的错位,”回顾这次合作,孙一钿说,“但从理念上来看,这会是很有意思的一次合作。”于是,这个在艺术的世界炙手可热的90后中国艺术家,依托时尚的渠道,开始进入更为广泛大众视野。
“大家会用最高效的方式去记住你,比如孙一钿画充气玩偶。”艺术家如是总结自己的作品进入大众视野后的命运。用严谨的绘画技法和大幅尺寸,描绘从中国南方工厂生产线上诞生的廉价玩具商品,是孙一钿最具识别度的创作特征。小商品与艺术品之间悬殊的价值对比,创造了讨论消费与生产、物与欲望的空间。“在中国语境下,Louis Vuitton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奢侈品牌,跟它合作,将我作品中这些看似粗制的商品图像带入更加成熟暴利的商业世界,由此它们进一步完成了向符号的转化。它们不再是具象的在摊位上以几毛钱贩售的商品,而是作为艺术作品的图示进入了奢侈品的行列。这种转化和矛盾是让我觉得真正有趣的地方。从廉价到奢侈的变异,解构了这个图像本身所拥有的意义。山寨,土嗨,义乌……当它印在两万块钱的皮包、六万块钱的外套上时,一切都变得戏谑起来了。”这也正是Nicolas Ghesquiere借这一场秀试图讨论的话题,也是这次合作得以发生的深层原因。
孙一钿1991年生于浙江,她回忆自己从小就十分迷恋漂亮的东西,会把心爱的首饰或珠子当作珍宝一样收藏起来,甚至抱着睡觉。成长的过程中,她也曾一度对昂贵的时尚服饰心向往之,就跟小朋友会被玲琅满目的玩具深深吸引一样。正是出于迷恋,她开始描绘这些物品,“反思”反而是随着绘画的深入才到来的。“我意识到这些物品只是自己欲望的投射,我并不需要这些物品本身,于是就对消费品祛魅了”,甚至有一段时间她几乎不进行任何消费。
“对现代人来说,最能激发欲望的肯定是符号,比如印上了品牌logo的发饰或包”,孙一钿这样解释人们对时尚的欲望机制,回答问题时很有思辨性,条理清晰,很少犹豫。
她知道自己的作品正在经历一个相似的符号化的过程,画面背后的东西在大众传播中被剥落,“一开始我创作的初衷就是希望打开画面阅读的通道,不同程度的观众都能够进入我的画面,但是每个观众会因为审美和受教育水平的不同,在画面中攫取到不一样的信息。很多人也会因为表面上的这种可爱的图示而拒绝深入阅读我的作品,我也知道观众对于画面的争议会通过这次合作被放大。但我仍然希望打开这条通道,所有人都可以阅读我的画,因此我也接受评价甚至误读。”
与Louis Vuitton确认合作后,孙一钿便前往品牌位于巴黎的总部办公室,第一次看到了这一季服装在设计阶段的面料和图案小样。那个因定价而令童年时的孙一钿瞠目结舌的奢侈品牌,现在将自己的幕后秘密摊开来展现在她眼前。然而,比起想象中的咄咄逼人,这里更像一个普通的艺术家工作室,铺陈着各种各样的灵感来源和资料,孙一钿回忆,只有伫立于窗外的巴黎圣母院,在不经意抬头时会带来一丝超现实感。此后又经过数月时间,这些最初的小样才成就了_上海龙美术馆的那场秀。
被符号化了的“孙一钿的画”,更多的时候只能透过屏幕触达观看者,而在现场看作品实体盹真实的尺幅与颜料的触感会带来完全不同的体验。毫无疑问,孙一钿的作品有着很强的绘画性,多年的绘画训练和丰富的艺术史积累,都隐藏在画面平滑的外观之下。在创作早期的代表作<热带企鹅》时,为了获得一种特定的黄色,她采用古典的间接绘画技法,在表面的黄色之下叠加许多层其他颜色一一这一事实最终也只能为少数人所知。而有趣之处在于,无论时尚或艺术,似乎只有被符号化为“无”时,才最终拥有了无所不能的一切。


Q&A
时尚是关于欲望和梦想的,你的画有时也会获得这样的评价。你是否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你的创作与时尚的关联?
我很少把我的创作跟时尚放在一起思考,但我的作品里有很多鲜艳的颜色、立体的质感、非常抓人眼球的视觉形象,创造的却是一个充满欲望的虚假世界:时尚对我来说也类似,有光鲜的外表、漂亮的图像,同时背后有很多看不见的劳动。
但我的绘画不是一种批判或对抗。我画画反而是因为我对物真的有一种迷恋,所以我才把它们细致地用古典的方式描绘出来。我的表达是中立的,既不批判也不拥抱,只展现我被这个物深深地吸引。很多人会说“你的画好漂亮!”,听起来并不友好,但我十分喜欢‘漂亮”这个词,它和“美”比起来多了一点点刻意,多了一点点经营,它没有那么纯粹,但又显得十分积极。
你对时尚最初的印象来自哪里?
可能是我妈妈的装扮,前几天她还给我发来一张她90年代的照片,穿着一身豹纹连体衣。有次去海边旅游,我明确地要她给我带条珍珠项链,那是我对装扮自己印象很深的一段记忆。
你从什么时候感到自己要成为艺术家的?
小时候我对于“艺术家”是没概念的,中文语境里“艺术家”指有所成就的人。可能我有印象的是决定要一直画画。那是在幼儿园的时候,我画了一个公主,在她的蓬蓬裙上面剪了很多小孔对着太阳,阳光透过小孔闪烁着光芒,小朋友们都激动地说我画的公主会发光。这让我非常有成就感,觉得画画是很厉害的一件事。其实我小时候很想当个抄水表的人,可以合理闯入和窥探别人的生活。
有哪些艺术家或流派对你绘画方向的形成产生过比较大的影响?
极简主义对我的影响挺大的,它让我突然对画面的物质感有了很深刻的理解。比如画布上的凸起、没有被拌匀的颗粒,原来绘画带给你的感动不止有图像那么简单。
有一次去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看艾格尼丝·马丁的回顾展,现场看到那些画非常感动。虽然上学的时候也看过她的画册,印得很好,但看现场完全不一样。马丁在美国新墨西哥州一个非常寂寥的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画画。在展览现场,我能看到她当年在画布上应该是涂了很多层底料,以至于画布上的一个小结最后会凸起来,铅笔经过的时候会发生颤抖。我被这种私密的情绪感染了。
展览还有一幅她临终前的画,在一张餐巾纸大小的纸片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植物形象。我想,她终于跟自己和解了。她一辈子都在抵抗具象的事物,在有限的形式里面寻找自由,临终前突然画了一个有形象的事物,太动人了。
为什么选择在清华大学读博士?
我是在跟着汪民安老师读文艺学方向的博士。我从毕业展到现在,一路非常幸运,有很多人关注我的创作。但到2021年,我突然觉得我一直在输出,很久没有一个输入的感受,会陷入某种“好学生”的恐慌,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没有好好吸收新的东西。于是,就决定去考博了。
这几年,你的创作有过怎样的发展?
去年巴黎的展览,在我的创作当中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我一开始画“人造物”系列,采用的是一种去掉叙事或感性的目光,以冷静的态度去描绘一种“巨大的可爱”。而巴黎个展跟美术史和设计史相关联,背景内容更多,更庞杂,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
还记得在个展开展之前,画画的时候在工作室里大哭。因为创作陷入了瓶颈,不知道该如何去突破,怎么画都不对。之前的创作路径很明晰,一张画从开始到结束自己都能把握,当你要突破自己的瓶颈时,不知道前面的路什么样,就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结果未知。但对我来说,艺术创作最重要的就是突破自己。最后做完那个展览还是很挺开心的,那些作品现在看也很喜欢。其中有一幅画从巴黎运了回来,因为总觉得还有可以再深入的空间。
你是如何对创作和个人情绪做分割的?
每个人的创作方式都不一样,我是一个不太有安全感的人。有的艺术家可以完完全全把自己抛出去,创作和自己融为一体,暴露在大众面前,我本身性格不是这样,想要躲在作品后面把我那部分情绪藏起来一些,或者说我想要给大家看到的是跟我这个人有一定距离的孙一钿。
作为消费者,你平时在服装、生活方式等方面会花费多少精力?
希望越少越好,某一种生活方式会让我陷入形式主义的话语中,我在避免这样。小时候我喜欢买东西,但在我明白背后的逻辑后,突然就跳出来了,从其他方面获得内心的充盈。
你怎么看今年时尚品牌发生的变化?
我对时尚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我想时尚现在更迭速度更快,这种加速导致了一种浮躁,没有办法再去做一些实验性的事情,在往趋于保守的方向走,跟整个大的经济背景有关。
在与时尚接触的过程中,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人?
Louis Vuitton的女装设计总监Nicolas Ghesquiere是很有意思的人,他很先锋,充满活力,不会在一个固定的模式里重蹈覆辙,每一次都在推翻自己,有很多实验性的尝试。这种难以被定义的部分是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