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荻:“公主该杀死那只青蛙”
作者: 马儒雅
龙荻今年的一些开心时刻,源自一个女演员采访成功“老女人”的播客“Wiser Than Me With JuliaLouis-Dreyfus”。节目受访者都是七十到九十多岁的女性,睿智,幽默,她们分享犀利的观点,但没有说教味。比如,一直很愤怒的批评家Fran Lebowitz会说,她从不原谅人,惹了她的人,她总是要报复回去,“我也是不原谅,但我不会再报复,做了不善良、不地道事情的人,一定会有Karma(报应)的。教人情绪稳定,教人‘放下’的人,多少在带着道德感PUA(精神操控),其实是狭隘地在定义对错高低。”
龙荻也始终保持着愤怒。在美国佐治亚大学完成性别史研究课程后,她在纽约担任一家时髦的中餐馆的公关,坐地铁上班,在狭窄的座位上回复顾客的投诉邮件。被自带优越感的食客冒犯,写无中生有的差评时,她会翻着白眼生气反击:“你这是无理取闹!”回国后,她在K11艺术中心上班“谋生”,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从不假清高。经历过重庆、纽约、北京生活的龙荻,不属于任何一种文化。她具有典型的离散特质,拥抱东西方叙事,反对固化性别观念——女性也可以咄口出逼人,该发泄时绝不忍气吞声。
龙荻出生在重庆的一个艺术世家,祖父龙实是一位革命者,恢复高考后,担任过四川美术学院副书记、副院长、院长。作为老师家庭的孩子,龙荻擅长学习,是位专注的艺术家、译者和研究者,兼备严肃的文史学术背景和悠哉的都市街道气息。她的作品与具体的生活和私人情绪紧密相关:神采奕奕的三五女人,红酒杯,大只金属耳环,入时的装扮,甚至是颇有优越感的中产女性的傲慢。其绘画有种荒诞的都市幽默,以及锋锐的女性意识。
女性是一种处境。研究女性角色演化的历史生龙荻认为,女性也是一种扮演。波伏娃坚信,“女性在不同时代、地域中扮演的角色和待遇,揭示了其被边缘化、剥夺和异化的过程”。龙荻的观察对象涵盖家族史到美国婚姻史等,对象的选择反映着她调研社会功能角色的方法论,比如她会画时髦的知识分子Joan Didion,这位先锋女作家也曾直言对虚构及表演的冲动。龙荻的视觉图像,描述历史观下全然不同的中国当代都市面孔一一她们晒太阳,阅读,听播客,苦恼人际关系,事业上野心勃勃,擅长时间管理。她们可以是《兔子洞预言家》中看似尖酸刻薄的样子,分享圈里八卦,只要她们愿意,她们可以谈论任何。神经质、泼妇、妓女,都不该被羞耻化。布面油画《观察但不加入》里,一个女人在旁观一片有眼睛图案的梧桐树林,诙谐地传递出一种sophisticated(练达的)女性冷眼看戏的理性。

在我们的专题拍摄现场,龙荻拿起笔,根据创意需求,快速画出了几张女性面孔。龙荻笔下的群像具备很强的现代复杂性,这些面孔是舞者、教授、律师、金融从业者以及创业主,让人联想到伍迪·艾伦电影中表里不一,迷失在名利、格调、高奢品牌中的女子们。她们或许深陷困境,被男人甩,被迫雌竞,失去友谊和忠诚,恋爱、抱怨然后崩溃,但一定会斗争到底,从不丧失激情。
今年在英国的首次个人展览“RunningUp That Hill”展示了她一批新作,依旧围绕社会“剧本”及跨文化女性身份展开。柔美、内敛、矫情,或是疯子般的张狂、较劲、感情用事、紧张兮兮,持家有方或是宫斗上位,艺术家研究“女性在扮演何种角色”的命运就是突破一切传统范式。
收获到区别于传统叙事的参照,总让龙荻振奋。今年伦敦的个展,让她与这座城市重新链接,“这里的世俗生活和政治文化分得很开,人种的融合更温和。我打uber常会遇到巴基斯坦司机。他们听到我是中国人后,都会热情地说句‘good friends’。”在Tate Modern看小野洋子的展览,龙荻兴奋地意识到,这又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女性艺术家,“我甚至认为约翰·列侬有一些比较极简的创作,是跟小野在一起后受她影响的。历史簿上,女性总是被隐形掉。”
展厅里,小野洋子的一件观念作品,为全白色的国际象棋棋盘,双方持续出棋,一直下到两人分辨不出哪些棋是自己的为止。“人和人的关系,就是不断撕扯、拉锯,在争斗中博弈,非要分个胜负。但到了最后,都是枉然,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哪个棋子归属哪边了。”现代人的无力,被龙荻巧妙地以当代艺术的模糊性总结了。
去年夏天,龙荻情绪低落,一直在听韩国女团Black Pink的歌曲Tally,然后就画了张画,里面热情似火的红裙女子,傲娇地吐出一句“fxxk it。“艺术家怎么还需要专门找灵感?”接受新鲜东西,转译成图像,对龙荻来说是本能,“我不是死气沉沉的中年人。”她即将画完aespa演唱会里的一个舞蹈场景,捕捉了属于2024女团文化语境下的时装符号。对于女性主义,龙荻认为省略的语言表达,目的是快速、无保留地击倒一片。龙荻提倡把事情说清楚,反感语言和逻辑的混乱。
人总是能收获关系。龙荻还留有印象的第一部小说是《安娜·卡列尼娜》,导致她厌恶深陷感情纠葛的感觉,尤其是女人把感情放在生活中心的时候。至于爱情,跟其他一切不能被量化或标准化的主观判断一样,她的态度是反常规,“我喜欢怪人。”龙荻发现女性小时候被严重欺骗,“《青蛙王子》不是被公主吻好的。故事原版是青蛙提出要求后,公主很生气,就把它往墙上狠狠砸了—下,然后青蛙就变成了王子。”至于友谊,龙荻的社交圈很开放,囊括文艺名流和街坊邻里,她在常去的面包店结识了不少熟客,比如一位专业的财经分析人士。
尽管龙荻从小看童话就困惑——女性当然应该爱自己胜过一切,“小美人鱼为什么不杀了王子呢?”但她并非激进的独身者。年初在伦敦逛展,龙荻看到一个老太太拿着铅笔在白墙上画自己的影子,那是件互动式作品。转眼看过去,她的老公正在旁边拍老太太的影子。“如果非要结婚,得找着一个可以和你一起看展览、偷拍你的人结,坚决不能找个死老头子在家待成一滩烂泥。”40岁的龙荻没丢掉这股挑剔叛逆劲儿,反倒愈发肯定了自己的价值判断。我们总能在北京朝阳区的街道上偶遇穿着Nike,端着杯咖啡刚从健身房出来的她。11月,她在真宝基金会位于上海的真宝艺术空间(Bao Room)举办个展,还画了一张女巫,以及“干掉王子的小美人鱼她姐姐”。
Q&A
可以展开说一下你的研究方向,解释一下你对女性角色演化的历史观察吗?
身份的定义就是扮演的角色。学了这么久历史,感觉就是女性的身份一直是服务于社会所需的,这和童话里“好女人要奉献爱”可能是一个道理。学美国史,女人属于home sphere/private space(家庭单位),男的属于家庭之外和社会生活:女性的职责,在殖民地时期就是家里要和谐整洁,本人要纯洁美好。二战的时候鼓励女的外出工作,去军工厂当女工,那个海报“Rosie theRiveter”(“女子铆钉工”,为一个文化象征)就这么来的。战后当兵的回来了,工作岗位要让出来,50年代初,女的又要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受了再好的教育也不例外。女性在婚姻里的作用一直是被社会定义的,如何做好母亲,如何做好妻子。“好”或者“幸福”都是外部定义的,没人问那位好妻子,她快乐吗?美国历史上的离婚改革很慢,女性主动提出离婚曾是不可能的,后来女人离婚一度不能自己出庭,要家里男性亲戚代理,因为没有完整公民权。
关于女性创作者主体性的丧失,你怎么看呢?
我是一个怀疑婚姻的人。有的人结了婚后,她仿佛就跟丈夫成为了某种共同体,会不由自主地加入一个婚姻联盟,来defend(守护)跟自己一样选择结婚的人。即使受过开放教育,婚后还是会变出一种当家主母的气质。
在伦敦看了一个老太太Sadie Cole的展览,让我对婚姻关系更加审慎,老公是否会支持自己的事业很重要。Sadie Cole很晚成名,九十多岁了也会化精致的妆,正是好年华。她出生在意大利,是镇上的大美女,早早就结了婚,嫁给了开高端旅行社的生意人,之后就在家里带孩子。直到老公去世,她才开始画画,大器晚成。女性在家庭中,总是有种要take care(安顿好)家庭的责任感。
你会怎么庆祝自己的收获?
吃。未必要fine dining(高端餐饮),比如在北京吃个“鸡记”就很舒服,氛围好。我对食物还是很敏感。当年可能是受《渴望》影响,五六岁时家里连着几天吃绿豆稀饭,我就哭了,问母亲是不是家里没钱了。
在俱乐部蹦迪像是小时候干的事,在健身房骑动感单车是集体剧烈运动,替代蹦迪。
有没有什么思考进程上的新收获?
会持续在中国历史里发掘对象。之前看到自己小时候的一张画,很好笑,五岁左右我就画了王昭君和她的女儿,估计是看电视剧看的。和亲公主是个有代表性的女性角色。我研究了一下相关记载,发现这些女人在历史上没有任何功勋章;通过她们来稳固边疆,在公共政治上承担一个agency(专项机构)的作用,却从未在政治语境里被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