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是一种生活态度
作者: 几兀
“这是一个奇迹的时代,一个艺术的时代,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嘲讽的时代”,在其著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如此描绘着美国上世纪20年代的风貌,这个被称为“爵士时代”的时期,似乎是最能展现爵士的写照,它是抚慰人心的,也是令人慷慨激昂的;大环境的改变影响着每一个人的生活,而爵士乐的存在,则犹如那被无数个具象画面所组成的万花筒,映照着人生和社会。
都说“爵士即人生”,那么人生是什么,爵士又是什么?根据韦氏词典解释,爵士乐是一种“特别从拉格泰姆和布鲁斯发展而来的美国音乐,特点是切分节奏、复调合奏、不同程度的即兴和经常故意扭曲的音高和音色”。而在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官网的描述中,爵士乐是一种“通常将即兴作为重要组成部分的音乐”。可是爵士乐之父、小号手Louis Arrnstrong却说:“如果你非要问爵士乐是什么,那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慢一步定义,感受到更多
关于爵士是什么,被誉为“暗黑王子”的爵士革新家、小号手MilesDavis留下过一句俏皮话:“我先吹奏,然后告诉你它是什么。”假如他活在当代,也许会被人怼:不,你先告诉我你要吹什么,我再决定听不听。
我们一定要预知即将发生的事吗?有时候,才邂逅一个新事物,我们就过早地想要把握它是什么,而非它是什么样。我们宁愿用可能产生歧义的文字所组成的关键词去贴标签,也不愿意多感受—下眼前的存在。但是艺术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真的需要分类吗?尤其当代艺术,不同类型风格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关于人类或这个世界,矛盾点就在这里了。我们建立了标准,但终将打破它。

有趣的是,爵士乐恰恰是反标签甚至叛逆在骨子里的。比如,有人觉得摇摆乐时期最热门的乐队都编制太大了、乐手展示自我的空间太小了,于是创造了小编制、大家都能轮流即兴的比波普(Bebop)。后来,他们觉得比波普太“热”太“快”了,马上又有了冷爵士(Cool Jazz)、巴萨诺瓦(BossaNova)来降一降温。当时爵士钢琴的和声还不够刺激,于是钢琴爵士怪咖Thelonious Monk故意压出点不和谐的小二度。50年代的爵士乐还是受制于太多的规则,那就打破桎梏创造自由爵士(FreeJazz)。这一次,要即兴就全体一起疯。当又有人质疑:玩自由爵士就不读谱了吗?上低音萨克斯风的守护者Harniet Bluitte又成为了最重视乐谱的自由爵士音乐家之一。
钢琴诗人Bill Evans就说过:“爵士不是‘什么’(a what),爵士是‘怎样’(a how)。”某种角度来看,寻求定义或许是“偷懒”的动作。被定义过的事物,似乎不会变,或不再有多大的变化空间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再被持续地当作未知事物去了解。可是生活就是充满变化和动态的,爵士也一样。定义是讲究边界、具有排他性的行为,但爵士乐的内涵外延都那么丰富、实验性又那么强,它反的就是边界和狭隘。也许有时候,爵士乐就是想让我们学着多“感受”一点,不要一板一眼地背诵它“应该是的样子”。

其实感受一件事物,不急于定义它,有时候反而会收获意料之外的惊喜。从古典到爵士,歌手张盈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门。“爵士和声与我学习的古典音乐完全不同,和流行、摇滚也不同。每一个和弦都那么新鲜、出乎意料,又特别美好。从此,我就开始模仿着这种风格进行创作。后来才慢慢知道,原来这是爵士乐!”而随着了解的加深,爵士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世界,“也许我的生活也可以更加不拘一格,就像爵士那样。”
“爵士精神是开放的精神”,备受尊敬的爵士钢琴传奇HerbieHancock如是说。开放,就乐于包容,就敢于走出舒适区,就能融合,就能创新。爵士乐的融合无穷尽,它和其他音乐类型、世界文化的碰撞不曾间断。
放下谱子,更能找到自我
尼采将人一生中的精神变化由低到高分为三个境界:骆驼、狮子、婴孩,分别对应被动的“我应”、主动的“我要”、享受当下的“我是”,而这也是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
人生没有乐谱,更没有剧本。丢掉别人塞过来的写满条条框框的总谱,更容易唤醒自我。张盈和爵士钢琴家周欣韧都从学习古典钢琴起步,成年后才易道爵士。如今作为爵士音乐家,她们都说,在台上最享受的恰恰是不确定性。“我(曾)习惯于严格地按照乐谱演奏,习惯了循规蹈矩,”张盈回忆着遇见爵士乐前后的自己,“而爵士乐不同,它是即兴的、充满惊喜的,这种演奏方式让我觉得特别有趣。”
确实,在古典乐的评价体系里,优秀的钢琴家诠释作曲家的意志,弹错谱子上的音,更被认为是低级错误。于是,大家不得不卷各种各样犄角旮旯的诠释细节,比拼谁更像“巴赫再世”“肖邦再世”。“演奏古典乐,不能有太多你自己的个人特色在里面,”周欣韧对比道,“爵士乐就不同了。比如弹奏《秋叶》(Auturnn Leaves)这样的经典曲目,100个人能弹出100个样。爵士乐要的就是反差和不一样。”爵士乐确实能提供这样的可能。音乐家不必执行别人的审美,而要以自己的特点和发声立足乐界。
谈及爵士乐于自己带来的转变,周欣韧说,“自从学习爵士,我的思维更开阔了,更能接受、更愿意去欣赏很多不一样的观点,也更能坦然面对生活中意料之外的事。”曾经内向的她开始变得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在处世和人际交往中也更加自信了起来。
而在爵士鼓手李佩莹看来,爵士乐释放了自己内里的叛逆和固执,甚至比过去更坚持自我。留美期间,得益于开放的爵士环境,她还曾在外形上尝试变得更有个性。“爵士乐是所有音乐风格中最有态度的,而我又是学音乐的,所以它对我表达自我的影响是最强大的。”她认为,正是因为历史上那么多的爵士音乐家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才能不断推动爵士乐更新迭代。
但找到自我和真正的表达自我,又是两码事了。Miles Davis有一句语重心长的话,“有时候你得在演奏了很久以后,才能演得像你自己”,乐手和乐器融为一体确实需要时间,但这句话也带出了一层弦外之音:优秀的爵士乐手必然会将在音乐表达中体现个性和态度视作目标,他们希望自己演奏唱歌就和张口说话一样真实自然,只不过是用了音乐的语言。好在爵士乐是一面镜子,假以时日你总能汇编出自己的词典。
真实自然,就是最好的
镜子就是镜子,它不会开美颜,更没有魔法。今天,无论明星还是普通人,照片修图、美颜滤镜都成为了常态。“白瘦幼”垄断了主流审美,就连影视剧也盖上了失真滤镜。从容貌到育儿,很多人承受着五花八门的焦虑。我们追求“白煮蛋”“宛若新生”“无瑕无死角”的肌肤,追求“无懈可击”的自己。究竟什么才是美呢?雀斑和皱纹,就一定不美吗?美、好、成功,都只有一种或几种标准吗?如果连健康的标准,都在与时俱进、上下调整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把自己的生活放在了别人制定的游戏规则里呢?
面对所谓的“瑕疵”,也许爵士乐比我们更有态度。爵士是活在现场、活在当下的音乐,即便在录音棚里,乐手们一般也不会反复录制同一个作品。他们有时候一两遍就录完了一首,后期处理的空间也很有限。因此,爵士乐可能是和世俗意义上的“完美”距离最远的音乐类型。
爵士乐似乎并不响应“完美”标准,对“错误”也抱有不同寻常的态度。许多爵士泰斗,如Art Taturn、Miles Davis、Bill Evans,都曾表达过“爵士乐里不存在错音”的观点。硬波普爵士乐(Hard Bop)的先驱、鼓手Art Blakey甚至曾戏言,爵士乐就起源于有人弹了个错音。以怪音、不和谐音程出名的钢琴家Thelonious Monk,更自嘲自己弹的都是“最错”的音。当然Monk也中肯地说过,钢琴上不存在错音,有些音只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演奏中多少会发生不合自己心意的“失误”,尤其在即兴的时候。但爵士乐手更在意的是如何接着即兴,好让音乐继续前进,或者索性将错就错,将“失误”作为新的起点“发展”—下,激发一些更刺激的音符或短语。于是Miles Davis说,“爵士乐里没有错音,只有被放错位置的音。”其实在日常生活中,许多事也未必存在绝对的对错。黑白对立,本就是人为划出的界线,正如审美与审丑之间的辩证关系。
有时候,人为划出的不只有界限,还有给自己的阻力。李佩莹在专业上有着很高的自我要求,她坦言自己在演奏前常会紧张焦虑,尤其在即将和不熟悉的音乐家同台时,“一定要全神贯注,一分一秒都不能开小差。因为在舞台上,互动(的岔口)可能一瞬间就过去了。你要集中精力去精准预判其他乐手在做什么,或去同步跟他们一起发声,这就要求思想要非常集中,才能够撑起舞台。”但另一位爵士音乐家秦四风告诉她:“你要敢于把自己不完美的一面让大家看到!”也许,我们也可以像爵士乐那样以真为美、轻装上阵,不害怕错误,也不追念瑕疵。
还有一次棚内录音,李佩莹未能打出事先精心准备的节奏。录完这首曲子后,她很希望能重录一遍。大家都同意等录完其他曲子后,再回到这首歌。但等他们完成所有录音后,李佩莹决定保留之前那一遍最自然的敲击。“我想反正就是我打的,我打出来也并不介意让大家听到。”于是她尝试转变心态。事后当她第一次听到当日的录音时,发觉“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还挺好的,有时候可能是自己的心理负担,比现实中所谓的‘失误’要重”。诚然,真实的自己就是最好的。
试着像爵士乐那样沟通
爵士乐里有一种善,是发自内心地多接受、多欣赏别人一点,并慷慨地表达出来。在传统或更主流的模式里,每位乐手在合奏段结束后,都会轮到一次solo的机会。这是他们的高光时刻,其他乐手一般减少甚至暂停演奏,为聚光灯下的那位提供支持。比较特别的是,观众可以在每一位乐手solo结束后的一两小节内鼓掌,表示对刚才那段即兴的认可,而乐手也会通过表情或肢体语言表示感谢。不成文的礼节是,不宜鼓掌过久,从而影响下一位乐手solo。换言之,观众可以在一首爵士曲目的演奏期间多次鼓掌。当然,鼓掌的时机稍纵即逝,需要积累一些聆听经验来防止错过。Solo后的鼓掌,也可视作是台上台下的一种沟通和默契。
国外有不少研究认为,爵士乐是最能体现团队精神的音乐类型。在爵士乐队里,虽然不同的乐器有着不同的功能,按旋律、和声、低音、节奏各司其职,但所有人都将乐队的整体声音视作第一目标。大家都是具有即兴能力的高水平乐手,但若在合奏时好逞英雄甚至争奇斗艳,则会为人不齿。
周欣韧举了个例子。当一个乐队里同时有键盘和吉他这两大和声乐器时,彼此会在演奏中适度“互让”,从而避免各自的和声“打架”。“并不是谁弹得越多就越好,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厉害的炫出来,好像整支乐队人人都很厉害,爵士乐不是这样的。重点是,如果打架了,乐队的整体声音就不好听了。所以我们会互相听对方在弹什么,然后互相谦让,让彼此更好地契合。”
既要张弛有度,也要互相支撑。关于团队合作,周欣韧有很多体悟,“爵士乐的‘民主’很微妙,”她说乐手间需要很多默契,要平衡好共侍团队、支撑同伴solo、展示个人solo的三元关系,“拿捏好自己‘该出现’和‘不该出现’的时刻。”
爵士乐里的能量交换无处不在。有时候,爵士乐队会进行call-and-response的问答游戏,一位成员(弹)奏出一个音乐短语,其余成员做出回应( response)。Art Blakey和他的爵士信使乐队出过一首名曲Moanin,这首歌就记录了钢琴和管乐组精彩的问答片段。即便在爵士钢琴的独奏现场,音乐家仅凭一双手,也能产生微妙的左右对话。如若这样即时、精彩、真诚而有趣的交流,仅凭纯器乐的语言就能实现,那么我们的语言呢?
被誉为“传统爵士乐捍卫者”的小号大师Wynton Marsalis说:“爵士乐传递的是‘这一刻’的力量。”实际上,今天的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爵士的处事态度和生活方式,更需要保持开放、打破思维定势,更需要找到真实而不麻木的自我,更需要重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待万物复苏,我们要去最具有生命力的现场,捕捉转瞬即逝的即兴,感受最真诚的交流,和生活产生更直接更亲密的连结。
识爵士如识人生,前进中永远在否定片面,反功利主义,不可能一蹴而就,总有新的惊喜。但坚持下去,终能自洽,甚至会有悟道之快。经过这样一番漫长的修行,眼界、心气、思维、格局,都宽了。
也许真到了听遍爵士万声的那一天,爵士乐究竟是什么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途中收获的风景和感悟,以及从此都会耐心感受这个世界的惯性.。
就从耳朵开始,让心更“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