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明日的聚会

情感入口

Pa！

验票员用一个笑脸贴纸贴住小安的手机摄像头，抬抬下巴，示意他被允许进入Takata。努力看清脚下楼梯的小安步步深入，像走入一个黑洞，身边只有微弱的红色灯光，劈开干冰的迷雾，像一把把光剑切割着时间与空间。

每个周末，小安都会来Takata。在北京，这种小型Club几近消亡，Takata能存活，也许是因为老板有威望，摆得平地面上的事。北京有名的DJ都在这里打碟，年轻人们在这里跳舞到天亮。

“明日聚会。”小安点了第一杯酒，这是他最喜欢喝的酒，酒单是对来客心照不宣的情书，他早已烂熟于胸：迷失的季节、一块滚石、爱将我们分离、迷墙、Kid A……you are what you drink。Takata鸡尾酒都有着文艺又美妙的名字，预先调好，像生啤那样用酒头打出来，没人知道配方，别的地方也喝不到。

白天，小安是一名普通的平面设计师，是公司机械齿轮中的一颗卑微的螺丝，顺从运转的节奏，偶尔有点卡顿，周末就来Takata跳舞，保持在人群中独处的状态，让意识缓冲。

几个潮人涌向吧台点单，小安默默起身避开。在厕所洗手池的墙上，一张招贴海报跳入眼帘：星际漫游乐队20万奖金征集新专辑封面设计师，风格不限。联系电话：186XXXX10。

暧昧迷乱的Takata里一张简单粗暴的A4纸广告，怎么看都格格不入。“这也能出街？”小安忍不住嘀咕。

“A4纸打印的招贴海报最初来自2000年初的鼓楼旧大街一带，那时候独立乐队在北京刚兴起，通常是贴出来招乐手的。”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小安一怔，不知何时，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冲他微笑。

“美辰。”女孩指着自己，“喝一杯？”

也好，小安想。他们来到吧台，小安依旧给自己点一杯“明日聚会”，给美辰点了杯“东区琥珀”。

谈音乐、哲学，还是吹牛？小安在大脑里检索着与女孩聊天的路径。

“这张海报找的人是你。”美辰却突兀地说。

小安一愣，美辰是在搭讪自己吗？他忍不住仔细打量她，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黑色长发下是一张精致的脸，无可挑剔。小安摇摇头，仿佛是对自己的自嘲：“狗屎运从来没砸在过我头上。”

摇晃一杯鸡尾酒的时间，两人陷入沉默。

小安没话找话：“东区琥珀什么味道？”

“35%的伏特加，梅子汁，柠檬，伯爵茶，接骨木花……”

“Takata的鸡尾酒配方是保密的，你怎么知道？”小安将信将疑。

“依靠舌头和鼻子捕捉的信息，可以分析出来。”

“那这杯呢？”

“威士忌，橘皮，加一点烟熏香料……”

小安有点失望，“明日聚会”的配料竟如此普通。

“All Tomorrow’s Parties……”仿佛读到了他的心思，美辰好看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地下丝绒乐队的歌，听这样的音乐的人不多了。云音乐上，“All Tomorrow’s Parties”上个月的点击率为20次……”

小安诧异，又有点高兴。他接着美辰的话说：“但我一直在等的明日聚会还没有到来。”

美辰的刘海齐得像一条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线，刘海下的眼睛波澜不惊，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隧道的另一头：“Takata有一条秘密的隧道，连接着过去与未来。时间是有密码的，墙也有密码。”

捉迷藏一样的，带着好奇与刺激，小安跟着美辰来到储物间的后面，墙上画满细密的涂鸦，长着翅膀或尾巴的男女在密林花园里漫游，也许是天使，也许是精灵，他们身边环绕着桃心、星星和金币，像一幅隐秘地图，也像一张暗喻命运的塔罗牌。心跳加速的瞬间，小安看见美辰把手按在涂鸦桃心上，用力一推。墙转开了，那边黑乎乎的，有光影摇曳。

午夜漫游

“来！”

美辰唤他。盯着美辰的黑发，小安穿过墙，走向幽深缠绕的小径——瓦房、灰墙、大树、红色窗户的排列组合，行人、小贩、小店，三三两两，寻常人间……夜色中，北京二环胡同阡陌相交，搭出迷宫般的风景。 “麒麟胡同，府学胡同，景阳胡同，南下胡同……”小安想记住眼前闪现的路牌，他又兴奋，又惶恐，生怕自己是在一场梦里。

南下胡同口有一个“可多甜品店”，甜品店的马路对面，宝钞胡同口竖着一个朴素的招牌：方舟书店。“方舟？这不是我之前老去的书店吗？”小安惊讶，门锁着，但小安知道，他回来了，回到了十年前的鼓楼。

午夜的鼓楼在月光下沉默不语，他们路过一家又一家小店，小安激动地有些喘不上气，他曾在这里挥霍了无数的青春时光。

“那个书店是我以前最喜欢去的地方，老板是个古怪的大叔，有山一样多的书和唱片……我有次偷了一本买不起的杂志，被他发现了，他直接送给了我。”

“古着店的老板叫阿戈，我以前老在这儿买衣服。听说有一次，有个女明星来这里买裙子，阿戈也不认识，拒绝她试穿……”

“恒力琴行是丙师傅开的，我跟他学过吉他。丙师傅最擅长修琴，他说每一把吉他都在寻找他的主人，一旦拥有，就不能轻易放下。”

美辰笑而不语，那段冒着热气的时光，仿佛她都懂，又不在意。

夜色将至，乌云倾城。小安与美辰走到了五道营胡同S Bar的门口。

“这里，新旧世界的接口。”美辰说。

推开门，老板刘飞热情地打招呼：“呦，好久不见啊瓷，煞一个吧！”然后端出一排龙舌兰，他干脆利落地一口吞下一杯，咬住一片柠檬，看着小安。“我懂。”小安以同样的方式一口吞下一个煞——带漂亮姑娘来的男孩，都得过这一关。

酒吧的小舞台上，一个穿宽大衬衫的男歌手在弹吉他，长发盖住脸，唱得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宝贝，今夜我们起航，出发去星际中漫游，穿越紫色的迷雾，驶出大气的港口……”

像一个流浪很久的水手又回到了陆地上。

窗外下起细雨，酒吧内的空气如篝火般劈劈啪啪地燃烧起来，永恒的时光，凝固的感情，不变的东西，似乎都燃烧在这烟嗓老歌里了。

“以前他是真正的摇滚大神。”刘飞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心胶？主唱无边？”小安迟疑地问。

刘飞终于正眼打量小安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知道心胶乐队的。

“你知道Marsclub吗？”小安与刘飞对上了密码。

“我在那儿当兼职吧员，和乐队们蛮熟的。Marsclub老板真好，由得我们瞎折腾。”

“末日派对你在吗？”

“当然在，没有人错过那场演出！那天演完，一艘宇宙飞船从天上下来，停在马路边上，把所有人都接走了！”

“可惜，我没被飞船带走。”小安摇摇头。

“2012年12月20日，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我也在。”沉默许久的美辰忽然说：“那天有七个乐队，一直演到第二天天亮……No Beijing的那一代后来都走散了，我也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龙舌兰的劲儿渐渐上头，小安望向美辰的眼睛也有点失焦，“那会儿我要认识你，可以帮你找……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美辰微笑，“ 我们已经回来了。”

拒绝倒带

从宿醉中醒来，小安的手机摄像头上的贴纸还在，可笑脸皱了。

好像做了一场离奇又甜蜜的梦，有十年前的鼓楼大街，有让他心跳加速的黑发姑娘，小安一时分不清昨晚的真实性。

“今夜我们起航，出发去星际中漫游。”电视里传来熟悉的旋律，综艺《摇滚向前冲》的半决赛，“星际漫游”的乐队主唱在台上旁若无人地跳舞，唱至酣处，他脱下皮夹克，和昨天在S酒吧里的样子一模一样，正是无边。

“什么鬼？”小安盯着电视，试图拼凑起昨晚的记忆碎片，宿醉让他头痛欲裂，闭上眼，就又看到美辰的眼睛。微信工作群里的信息不断往外跳，不断有人@他的名字。如果是平日，小安会毫不犹豫地奔回格子间。但此刻，小安只想赶紧回到Takata去找那张海报，去找美辰。

失去音乐与灯光粉饰的Takata显得有点颓旧，幸好海报还在，直白地横亘在墙上，仿佛在问小安怎么才来？他心里涌起隐秘的期待，海报还在，那美辰应该也在，昨夜漫游的旧鼓楼大街也应该在。

“这张海报找的人是你。”

美辰的耳语犹在，小安盯着海报上的电话，也许这就是寻找她的密码，也许这是跳出日常生活循环的密码？他想象着自己打通了电话，想象着无边一边翻看自己作品集，一边和自己讨论伊基·波普、威廉·巴勒斯、安迪·沃霍尔。想象着专辑大卖，无边在颁奖礼的舞台上念出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想到了那些火苗，想到了昨天晚上被酒和老歌点燃的空气，想到和美辰一起，喝着龙舌兰，听“冲出大气的港口”……

想象带来的渴望在膨胀，让小安无法待在原地等待，在打电话之前，他想找到美辰。回忆着昨天晚上她带自己走的路线，小安找到了那堵墙，仔细辨认着墙上的涂鸦，寻找着那颗桃心。把手掌紧紧贴在桃心上，用力……门颤颤地转动开了。

跨过墙，他一直往前走，中剪子巷、香饵胡同……还没转第三个弯，小安就知道自己走错了，这不是美辰带他走过去的那条路，他来到了热闹的的交道口南大街，这里他再熟悉不过，再拐个弯就到鼓楼大街，也是一副平日里破败又繁华的景象。

“我迷路了吗？或者，是昨晚和美辰在一起时迷路了？”

对了，S Bar！“新旧世界的时空接口”，美辰说过。小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也许可以去那里试试。

刘飞还是昨晚的那副模样，似笑非笑：“好久不见啊，瓷，煞一个吗？ ”

“你看见美辰了吗？”小安急不可待地问。

“美辰？谁？”刘飞满脸疑惑。

也许他喝多了，也许他见过太多姑娘。小安无奈，只好转变问题“，你看《摇滚向前冲》了吗？星际漫游是无边的新乐队？

“是啊，他快成大明星了！在电视上还提到我这儿，最近来打卡的小孩特多。”

小安掏出那张A4广告，摊在桌上，试图从刘飞这里得到更多的印证，“他在征集唱片设计师？”

刘飞看着那张A4纸，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慢慢退潮，“……以前心胶的时代，唱片都是无边的哥们儿高盼来设计的。”似乎想起来很多不能开玩笑也不能随便忘记的事情，刘飞的口吻竟然有点伤感，他点起一根烟，淡淡地说“，都散了。”

“他们被外星人接走了吗？”小安问。

刘飞“噗嗤”一声乐了，毫不在意地把烟灰弹在A4纸上“，傻了吧你！什么外星人，就是时间到了，大家都长大了，散了。”

小安默然。

“无边后来唱了几年民谣，到处流浪，后来他复出了……现在的星际漫游不是上综艺了吗？挺好的，哥们儿还是得躁起来啊！”

“那高盼呢？”

“不知道，他消失了。你看，我们酒吧的厕所，还是高盼给画的涂鸦，Marsclub、Takata厕所的涂鸦都是高盼画的……”

刘飞挤挤眼，恢复了嬉皮笑脸“，怎么，你想接这个活儿啊？给你支一招，在我们店厕所多呆会儿，学学，指定能成！”

小安尴尬地点点头。刘飞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玩笑，言语都消散在烟雾中，无法抵达。白天的光线下，这个地方和这个人，都显得不真实。在遇到美辰之前，小安的生活是圆形封闭的，从A点到B点的循环往复，他心安理得，随波逐流。在遇到美辰之后，他的生活忽然脱离了AB之间的轨道，像搭上了一辆不知目的地的车，往哪儿开，在哪儿下车，要自己决定。

“玩乐队跟搞对象一样，分分合合的，无常！搞对象兴许还简单些。”刘飞抽完了他的烟，扔在地上一脚踩熄。他看着对面一脸茫然的小安，有点不忍心，“追姑娘，哥们儿教你几招：一是你们得拥有共同的回忆，二是你们有共同喜欢的东西，三是你们共同拥有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