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自我

Demna Cvasalia习惯把自己和设计剥离，他本人谦逊低调，与公众若即若离，设计却毫不妥协，盛大如本期封面上杨紫琼所演绎的。在他的执掌下，Balenciaga与当下的联系越发紧密，也代表着时尚对于一代人的意义。着手机，我在等候Dernna Gvasalia的来电。黑色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瑞士电话区号，我有些诧异，居然不是私人号码。尽管只晚了几分钟，但设计师Demna还是为他的延迟来电向我道歉。这一举动十分谦逊，毕竟他比我忙多了，况且他还告诉我，他并不相信“时间”这一概念。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没有手表，因为我讨厌时间的说法。时间的概念本身就让我觉得太……我无法苟同。”Demna解释道，“对我来说，现实世界比什么都重要。”有时，我会把他想象成一位医生，他的手指稳稳地把住社会的脉搏，他用创意的心电图仪将脉搏的节奏以服装的形式呈现在秀场上。更为重要的是，Dernna的作品反映了当今世界的生存体验。我们的现实世界具备数字时代的专属特征：光怪陆离且纷繁复杂，如同迸涌的现实，所有事情在同时刻于各地上演。

自Demna接任Balencaga的艺术总监以来，撰稿人SulernanAnaya对他进行了多达四次的深度采访，Suleman认为，“Dernna对Balenciaga的重塑可谓雄心勃勃，他时刻把住当下的脉搏，其价值将在一百年后得到充分的体现。Demna对时代思潮有种罕见的、不可思议的把控力，他愿意拥抱它们。他将Balencaga打造成一面与时俱进、包罗万象的镜子，折射出现实世界的模样，而相比之下的精英时尚却鲜有人敢于如此尝试的。”

在Demna的创意指导下，穿越时空的材料被解构，重新组成未来主义的氯丁橡胶套装、聚氨酯头盔和球状橡胶木屐。他是一位概念的冒险者，拥有点石成金的超能力，带领品牌走过一段高速发展期，培养了一代Balencaga的追随者，让他们为其标志性的卫衣和运动鞋着迷。去年，他又重新诠释了Balenciaga高定系列，将品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尽管Demna不喜欢“时间”这个概念，但在过去的几年里，他还是需要有一些时光旅行。“我常常要回到过去，回到我的青春期和童年，重现生命中的某些时刻，为我41岁的今天所思考的一些事情寻找答案。所以，在理解自我的这个层面，时间对我来说变得愈发重要。”他沉思道。Dernna的背景堪称时尚界的一段传奇。他本可以做一个银行家，但为了追随本心还是选择了时尚。2015年，他被任命为Balenclaga的创意总监，他的时尚事业终于由此走向巅峰。

当时，许多人对开云集团选择Demna心存疑虑。Vetements时期的Dernna，以其颠覆传统的街头系列产品而闻名，如今他却出入意料，与Balenciaga这样一家历来注重传统高定的品牌配合默契。Demna的审美也许会带来一种冲击，但他对Balenciaga这一名字怀有深深的敬意。“例如，我需要回到过去，试着感受Cristobal Balencaga的思维模式，了解他做了些什么，这样我才知道现在的我需要做些什么。”他解释道，“其实就像我必须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一样，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今天遇到的些个人问题，只有回到过去才能找到答案。”

Demna提到他“oversized”的审美源于他在格鲁吉亚的成长经历，那时他的父母总会买些大一点儿的衣服，以便孩子长大后也能穿。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像他在Balenciaga任职一样。他当时想要成长为什么样的人7八年后的今天，他觉得这些作品终于合身了吗？“刚进Balenciaga的时候，我对自己在做什么也是～头雾水。”Demna笑着说，“现在想想，老实说，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很清楚我想成长。”在职业生涯早期，我对自己要传递哪些信息常常倍感压力。我太在意别人的看法，特别是业内人士。我会猜测自己的作品将被如何看待和解读等等。”大约十年后，Dernna明显走出了这些精神内耗。“我对自己的某些想法更加坚定了，而且我不再去思考其他人会如何评价它们、会不会喜欢它们。我接受了一个事实：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喜欢或不喜欢我的作品。可能这就是学会了释怀吧。”思维反刍也从他的创意字典中删除了。“事实上，我越是让自己跳出策略框架或避免过度考量，反响就会越好。我的经验告诉我，对我来说，越是依本能打造的作品就越出色，所以我选择了顺其自然。”

与些Demna亲近的人交流之后，我发现Demna在Balencaga经历了创意上的蜕变。“这些年，我见证了Demna的成长和巨变。”Balenciaga首席创意官Martina Tiefenthaler如是说，她也是Demna最信赖的合作伙伴之一，“他很努力，也收获了越来越多的自信。他一直敢于冒险，而现在他的冒险甚至不带丝妥协。”Demna从前的导师Linda Loppa是一位传奇的时尚教育家，曾指导过Demna和Raf Sirnons，她也注意到了Dermna的坚定，“最近的他非常自信，现在Balencaga所呈现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对时尚的诠释，他在解读时尚对他这一代人所代表的意义。”她告诉我，“有趣的要素构成了他的游乐场，开云集团旗下的Balenciaga品牌为他提供了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他用令人惊艳的方式在他的游乐场里享受。”

作为一个设计师，他可能更加自信了：但随着他步入名流世界，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压力也与日俱增。2021年12月，他更名为Demna，完全删去了他的姓氏：他在秀场上使用面具，暗示着自己在努力抵挡公众的视线。我问Demna对自己名气大涨有何感想，“老实说，我真没有感受到我有什么声望，”他答道，“就算我的手机里存有全球名流的联系方式，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还是七八岁时的模样，是家里那个奇怪的孩子。”

“在我的团队里，逆耳忠言比阿谀奉承多。”Demna说，“大家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宁愿听到真实的‘不’，也不想要虚伪的‘是’。”他认为他的工作流程高度协同，他会向周围的人广泛征求意见。“试装过程中，我会向设计团队里的实习生征询意见，我需要消化这些意见来输出自己的观点。”他解释道，“我经常因为别人对我说的话而改变自己的观点，因为我在这些话里发现了某些逻辑…这是保持客观的唯一途径，让我避免迷失在自己创造的某些虚幻的真相中。”

然而，他的调研却是独立完成的。接受这次采访时，Demna即将启程去度假，带上了“差不多十箱我买的书和杂志”。他每天都要花时间浏览这些资料，吸收视觉素材，接着将它们与过去半年的屏幕截图结合起来，创建情绪板，作为新作品的基础材料。“在这样的调研过程中，每天结束的那一刻我都感到筋疲力尽，就像看了五十部电影一样，就是那种感觉，因为吸收了太多视觉信息。”

我问他这次带了什么书，“我刚买了一整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法国老杂志《观点》，因为我正在深入研究法国资产阶级和他们的穿着方式。”他告诉我，他喜欢英国社会摄影师Martin Parr的作品。“我在调研里采用了非常人类学的方法。Martin Parr的摄影作品就是这样，他只是在捕捉某个人生命中的一个瞬间，也正因为如此，我翻阅这些书时会特别感性……仿佛一部电影，从中我们看到了这些人的生活，想象着他们是谁，为什么穿成这样，在做些什么。他用一种有张力的方式调动我们的想象力。”

事实上，Martin Parr的摄影作品与Demna的时装作品给人一种相似之感。这两个人都在探索人类本身的平凡，探寻一个矛盾的交点，在那里明亮饱和的色彩与黑暗荒诞的现实不期相遇。他们的作品既多愁善感又愤世嫉俗，既感人至深又反乌托邦。这就引向了幽默这个话题.幽默是Demna的一个特质，却又总能激起争议。

“我喜欢开怀大笑。”他跟我说，“我有幽默感，我喜欢和同样有幽默感的人交谈。幽默是人类互动的一部分，我没法将它从我的作品中剥离。”之后，在我们的谈话中，为了测试Dernna的幽默感，我假装不知道Kim Kardashian是谁，Demna被我逗笑了。“幽默经常是关于某些东西的评价，实际上就是对它们的质疑，但呈现出来的形式既有趣又带些黑色幽默。它可以是很概念化的，有些我做得很有意思的东西可能让人感觉被冒犯，比如，从非常普通的日常环境中取一样东西置于奢侈品的概念里，人们就会很反感。他们会觉得，‘呵，我花五美元就可以买到那个东西了。’可是在此之前，他们从没有想过要买它，直到我把它摆出来，让它变得异常昂贵。”

关于这种黑色幽默，Demna可以列举近年来他创造的许多作品，如一款手提包，它和宜家托特包很像，售价却是宜家原版的两干倍。又或是它的最新版，那款皮包看上去很像垃圾袋。我问他，当人们有这样的反应时他感觉如何，他回答说：“我喜欢这种反应！有反应，就会有行动。”我开玩笑说，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

张海报，上面写着：“现代艺术=我的孩子都能创作。能，但他们却没有。”Demna笑了，“几年前，我其实是出于个人原因制作了DHL T恤。对我来说，这实在是有点黑色幽默，大家都要气疯了，他们会说：‘这样的T恤怎么会卖到七百欧元？’但随后就有人开始生产这种T恤。然后，你就可以在Etsy上以五美元的价格买到了，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买过！没有人会穿着带有送货服务标志的T恤。”他回忆道，“我喜欢这些让人们的情绪一触即发的作品。我认为，设计师或创意人需要用他们的作品去刺激大众，这一点很重要。”

我问Demna，他是否考虑过他的文化影响？“当我走上街头，看到年幼的孩子穿着他们的衣服，虽然不是Balenciaga的衣服，但他们搭配的方式、衣服的版型，还有一切的一切，我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存在于这种美学当中。”他答道，“可能是一年前吧，我开始注意到这一点，在街上，在青少年身上。我想，这就是我的文化影响。”在Dernna的平行宇宙的某个地方，我被一段iPhone铃声惊醒，我意识到自己忘了时间，这种感觉与Demna很契合。有了Demna，你永远就存在于此时此地，别无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