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2023年
2023年年末,从北京回湖北,我将蜷缩在横店村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到了北京,雪停了,但积雪结实且厚,一时半会儿化不了,不像我这里,雪下了,冰结了,不几天就化了,没有耐心似的。出了北京城,平原上都被覆盖得认真,树木也站得认真,一些暗黑的树干不动声色地撑着一份骄傲,像那些雪都是被它们指挥着下到哪里。在人间烟火气密集的地方,雪仿佛也是家养的。火车上的人看起来都不怎么新鲜,年轻人也一样,我也是如此。
盯着窗外的风景,这是我无论坐什么车都做得最多的事情,像一条鱼游荡在天地的气色里。下午的阳光照着,雪地上多了薄薄的一层反光,自然的静态和动态轻轻地揉捏在了一起。夏天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出北京,那时是去杭州见一个自恋过度的男人。自恋还是会让人看起来比较新鲜一点,像萝卜被马马虎虎地清洗过一遍。这一年我额外地认识了一些人:有像被雪染过的,有像被烟熏过的。
那时候热得火车都汗流浃背,我捂着一颗不按节奏乱跳的心,它跳得再快一点,几朵锈斑都会被抖掉。七月的植物郁郁葱葱,几乎负担不了自己的苍翠。我30岁的时候像极了它们,分明不能动弹,却奔跑得呼呼有声。我之所以急切地去见一个人,是自我感觉新的枷锁无论如何都会砸在旧的枷锁上,至于能砸到什么程度却不是我能够预料的。我想那个七月很快就会被我忘记,遗忘是我最大的能耐。
2022年,我经受了一场最大的荒谬,这场剧目里,我如穿上了红肚兜的猴,捡拾了腐烂的西瓜皮来吃。2023年的春节,我发誓清洗掉那些带给我伤害的人和事,我被困在那糟糕的人事里太久了,感觉得到自己的面目全非。我想,是因为我对爱极大的渴求让爱本身生出了恶念。于是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开启了一场50天的旅行,这是直到现在最漫长的一次旅行,我不能准确地说出它对我的影响和意义,但是2023年的春天是我生命里最辽阔、最富饶的一个春天。
我们坐着火车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或者坐在出租车里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一天又一天,春色从胆怯的新芽开始,到肆意妄然地泼洒,从看到两个花苞的心潮到花开到荼蘼的心醉,春天和我们之间互相染了色,是苏州唐运河两边的垂柳,那些携着朝代一起站立在两岸的房子;是杭州的西湖,我们泛舟深入,恨不能寻一处别人没有看到过的风景;也是走在富春江江边的时候,看到几个野钓者,他们的钓竿上举着的水淋淋的日子。
此刻过了石家庄,经过一条河(我不知道它的名字)的时候,河面上还有厚厚的冰,蓝色的,把好多天空的蓝都冻进去了呢。我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美,真是有一点摄人心魄了。
活着是对生命的庇佑。偶尔会想,人的欲望,名誉和财富真的就是意外之喜,它们如同在打游戏时意外地捡到的装备,当游戏结束关上电脑的时候它们就不存在了。当我们在黟县看到牌坊群时,还是觉得人的恩德可以通过石头的雕刻留下来,也许“留下来”就是意义所在,其他的意义都是附加的,需要额外承担的。那时候的油菜花开得蓬勃,春天在这里就加上了地域性。除了清晰的树木外,就是雪地上的坟墓和墓碑了。在阳光和雪同在的时候,墓碑更干净和漆黑。无论在什么季节、在什么地方看到墓碑,我的心都会生出一潭幽深的潭水,平静而温暖。黑色的墓碑像极了走累了要在田野上站一会的老人,佝偻着身体,一天天无数的影子叠加在一起。不管是在春天还是在冬天,在平原上看到这些墓碑总是让人莫名心安,它就如同一个人最后的靠山,有了这个靠山,人就可以在世界上任意妄为地活着。
一年前,我和朋友在旅行中偶然听说了“花鸟岛”,于是就去了那里。岛离大陆远得很,但是那些依着石头而建起来的房子甚至有一点欧洲的风情。那里的原住居民没有多少,但是旅游业把一个小岛弄得魔幻生姿,给人一种假象就是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孤独的。而其实孤岛就是孤岛。如果没有船的通行,人的“避世之心”到时候还是无法忍受。翻腾在岛四周的海浪如同时间,有颜色有声音的时间。时间是海水,把所有的都贯穿在一起,我们活着时是岛屿,死了就是平原上的墓碑。
过了郑州,北国就退到了背后,大地上有了隐隐的绿意:小麦长了出来,它们慵懒而自信,规规矩矩地把自己放在节气之上、季节之内。我太喜欢这时候的土地了,我知道在来年,我会又一次被它们喂养起来,像喂养那些只懂飞翔的鸟儿。我们湖北,气候温暖一点,小麦长得早些,上个月就看到成片的厚厚的绿色了,小时候就喜欢拔了几根放在嘴里细细地吮,童年的味道清脆而香甜。如今,我老了,像被遗收的一株麦子早被鸟儿啄光了麦粒。但是谁又能说它不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