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乡 远渡之岸

作者: KIRA音俞

青春如乡 远渡之岸0

“你的名字……将我心占据”

电子合成器和电吉他编织的时髦前奏响起,39岁的万沙浪身穿颜色瑰丽的高山族服饰,在伴舞演员拉手、撤步、抬腿的节奏舞蹈中高唱:“爱人的心是天上的星,陪伴小浮萍,娜鲁湾咿呀娜鲁湾……”这一年,是1988中央电视台的龙年春晚。

当动力火车在初春的日月潭再次唱响《娜鲁湾情歌》,时间已走过35载。这来自《声生不息· 宝岛季》(以下简称为《宝岛季》)台湾分会场的沧哑声腔,它的两端,是媒介、视听习惯、审美、流行话语,乃至华语乐坛生态的巨大变革。

本季的常驻歌手有张信哲、那英、莫文蔚、杨宗纬、张韶涵、魏如萱、张杰、华晨宇、马嘉祺,以及胡德夫、艾怡良等飞行嘉宾。这些名字,在我们已经“刻在DNA”中的旋律背后时隐时现,总和青春难以剥离。而联想起他们的少年时光回荡着怎样的背景音乐,更多名字出现了:李宗盛、罗大佑、黄大炜、张雨生、小虎队、周杰伦、五月天、林俊杰、S.H.E、王心凌、吴青峰……

35年流变如梦。当我们让这些耀眼的字眼从舌尖掉落,时间顿时有了实感。如果说《宝岛季》试图唤醒的是一段集体记忆,那么这些名字,如同可靠的参照物,让我们的心在过去的春天里不再漂浮,而是一路沿着清晰的标记向记忆更深处漫溯。

三十余年,是三代人的青春。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人,从大学校园骑车出来,磁带旋律从小店流出,沿街飘荡:“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如今,90后在AirPods里听,“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想跟着我去月球谈心”。纵使时间轴永远线性向前,只要歌声响起,我们就依然在青春时光中。在那里,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并不令人忧心,只有丰沛的期待,而任何节点的剧情,都可以在曲调和歌词里找到预言或抚慰。

然而,《宝岛季》的诚意又不满足于阵容。相比起《声生不息· 港乐季》的选曲重通俗而轻街头,这一季有更多小众的曲目进入视野;不论编曲亦或舞美,每一次呈现都量体打造,少了几分华丽,多了富有感情的精巧;以十年为单位的时期划分,将单曲放回了更宏观的族谱,梳理出更细致的流行文化脉络。

节目的野心便也显而易见。《宝岛季》试图呈现的,是由台湾音乐出发,辐射、贯穿的华语流行音乐编年史。当这些名字主人自身的职业生涯、地域转换、作品的诞生与再现,映射着不同的文化风景时,我们甚至可以感觉到,也许是时代在借由这些姓名讲述自己的故事。

而当名字与名字关联在一起,新的记忆被创造,正如这些音乐人一路走来,也总有各自的伯乐。志趣相投的人之间的理解、支持,或只是一起“玩音乐”,大抵是这个圈子难戒魅力的一大根源,也是一种氛围的基石。尽管,把这些出众而独树一帜的歌手搭配在一起,正如张韶涵感慨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杨宗纬惊喜地发现自己和张杰“简直是两个神经病”,因为他们居然脑洞一样大,是合作者,更是能分享口袋歌单的玩伴;那英将告五人那首平直抓耳的《给我一瓶魔法药水》唱出了澎拜质感,听者震惊,那英却觉得这是最能代表她如今心境的歌;得知《宝岛季》的规则侧重于联合演绎而非竞技性,“是从一开始就还挺吸引我的点”,华晨宇说,“合作得好或不好,都是火花和经验”;在艾怡良看来,和魏如萱共同完成的《达尔文》令她难忘:“当两个女孩理性地用进化论来谈论感情的时候,反而营造出一种理性之外的感性,到现在都觉得还蛮起鸡皮疙瘩的。”

“要在特定的点上去做磨合和协调,首先需要以更宽敞的心去认识彼此,再挖掘内心深处有什么更想说的东西。这是一种互相的尊重,我们一起把尊重留给了这个舞台。”张韶涵总结道。

不过,巨大的感召力下,对于自己的名字是否已是传奇的一部分,音乐人们常有一种浑然不觉,更因不觉而显得慨然。

出道35年的张信哲,歌里歌外,生活历程与乐坛起伏交织,许多星光熠熠的面孔,于他更是师徒、老友。问及自身,他回答道,“如果一定要观众对于张信哲这个名字跟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链接的话,我希望能够说是‘歌如其人’这样子。”

“时间啊,来吧,forever young”

“情怀”这个词,弥漫在近年来的文化氛围中,不论是节目团队、影视主创亦或观众,都保持着一个回望的身姿。

第一期中,张韶涵第一首solo,是《遗失的美好》,戴着绒线帽、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天边出现在大屏幕上,台下开始传出情不自禁的尖叫声。关于这个选择,张韶涵坚持道,“其实我避免故意去做回忆这些东西,开门见山让观众听到《遗失的美好》,是想和大家说,那个时间点你认识了我。”

无论观众是否精准地回到了因青涩莽撞而显得梦幻的初遇,或单纯地被回忆杀击中红心,毫无疑问,《宝岛季》的数个高潮,包含了许多老歌新唱,如杨宗纬和于文文的《浪人情歌》,张信哲与周兴哲的《你不知道的事》,莫文蔚和窦靖童互诉心事的《天黑黑》。其中当然有“次元壁破裂”式歌手组合带来的惊喜,也包括歌曲本身出现时,那不由分说的情感震荡。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陆音乐行业尚在起步,来自海洋文明悠远跌宕的唱腔,对校园、爱情、生活或旖旎或辛辣的描绘,以及成熟的制作能力、商业流程,都让海岸这边的耳朵与心灵为之一震。进入千禧年,“神仙打架”的战果,几乎塑造了两代人对于音乐和时尚的审美。其中,校园歌曲作为年轻一代的创作土壤和传播途径,也成为了这段时期两岸文化传递的一大出入口。

《宝岛季》甚至不需明确目标群体,节目的趣味显然更倾斜于70后至00年代前的观众。对于出生在这段时间轴内的我们,每个人和台湾音乐的相知之路,都有陪伴色彩。陈粒、夏日入侵企画、马嘉祺纷纷提到了学生时代日夜伴随自己的歌,尽管他们的少年时光也不尽重合。从家来回学校的路上,华晨宇“戴个耳机,每天听他们的歌”,“是不孤独的感觉”, 张杰如是形容。

宝岛音乐与青春的关联格外紧密,一个原因是它从来不仅关于歌曲本身,而是贯穿了泛文化世界,用夏日入侵企画的词汇来说,带着“一股温柔的人文气质”,与青春、恋爱、生活、成长、人生紧紧捆绑着,以一种极富亲和力的方式,让我们得知自己的生命体验还可以被这样诉说。

当少年人长大,有了各自的际遇,对情义和理想的想象被更为现实的周遭打磨,我们情难自禁地想念起小时候。那不仅仅是对于年轻身体与思想的缅怀,更是对某种乐观精神的思乡,用张信哲的话说,那是一个“可以有无数的幻想,但没有任何事情是确定的……边走边看”的阶段。如今,在新与旧的事物之间,我们不断借助熟悉的旋律,一次次让自己回到那时,与被记忆涤荡过、更显美好的情绪重叠。

事实上,这个春天,当《宝岛季》将触角对准海角之南,现象级国产剧《漫长的季节》同样把视线投向了1990年代,方位则是时光凝滞的东北钢铁小城;开年热度相当出圈的《狂飙》,恩怨的开端是意气风发的千禧年,隐隐流露出和香港文化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港片对导演自身手法的影响;大银幕上,《宇宙探索编辑部》中,这本民间科幻杂志创刊于1980年代,想为世界添砖加瓦的青年编辑走入潦倒的中年,变成一个精神世界与现实错位的人;不久前,徐克宣布将执导《射雕英雄传》,而他的上两部作品,分别是《七人乐队》和《长津湖之水门桥》。

过去30年的时光被重访、再想象,过去30年的文化材料被放回到眼前,显然,回望已不是恋旧的个人,而是大部分人潜意识的动作。当我们在过去的歌中,获得了罕有的慰藉,这才意识到心中存在的巨大空洞。

《宝岛季》问诊了难以言明的隐痛,也提示着,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自我关怀,照顾无暇顾及或以为不存在的空虚与伤痛。当老歌被新唱,创造的并非安全屋,或缺乏营养的代糖。相反,它们让我们拥有了短暂的回血时间,聆听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快乐,一种不计虚实的满足。在未来感相对稀薄的大环境中,我们获取了当下缺少的心理体验:执著、豁达、小人物亦有无限的向上空间,痴情未必就输了,释怀也不可怜。

坏特说,“音乐像解药”。这或许是这个残酷世界少有的善意时刻。

“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

在第一轮公演前,ELLE与这些音乐人畅聊了“青春”。盛典前夕,我们追问,“哪个时刻,你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大人?”

有趣的是,几乎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其中,有几位与我们分享了“差不多算大人”的时刻。张杰说,是和妈妈吵架后,自己转身第一次说出了“对不起”时;华晨宇将而立之年作为一个分水岭,“小时候的印象里,30岁就已经是大人了”;张韶涵觉得,其实每个大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小孩,就像无论在外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回到家,和狗狗相处时,行为和话语都会立刻变回小孩;魏如萱表示,生下宝宝路易之后,她觉得自己“行为上要像个大人了”;艾怡良给出了暧昧有趣的定义,“大人好像要斩钉截铁,但是偏偏在我向往的音乐当中,我探讨了很多灰色地带和模糊性,我觉得那是让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

张信哲唱了许多年的千里共婵娟,这几年却尤其真切地体会到,人面对无可避免之分离时的无力与执念。“当你开始面对人生所有的生老病死,然后有一天你发现这些事情已经不是家长在处理了,原来是我要扛起这个责任、来处理所有事务的时候,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是大人了。”他感慨。

这些音乐人身上,不约而同展现出一种天真,或是对成为大人的抗拒。无数人喜爱他们身上这经年不改的气息,也羡慕他们始终保持着的纯净,却很难有人真的关心或能够想象,一群在推陈出新的乐坛以血肉搏杀了数十年的人,要保持丰盈的创作力、“不做大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在盛典录制前一天下午,当杨宗纬坐在休息室,幻想如果能有一台时光机,他最想回到小学六年级,以便阻止自己继续被音乐“耽误青春”。“这个时间我肯定在听电台,就很想说,不要再听了,可以学好其他语言或别的科目的知识,过另一种人生。”

他们对自身所经历、所感知的情绪表现出潜意识的依赖,却也害怕音乐带来的折磨。张信哲也说,“生活已经蛮困难的了,活下去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我会希望自己的生活、情感,不要经历像歌曲里面这么多的波动。”“想太多”似乎是艺术家们的“通病”。可是,声音和音乐的区别,正是在于后者需要通过人心去想象和创造。不止于此,将自己赤裸地暴露在感受的澎湃海洋中,独自体味、提纯、解构,然后把成果抛入进更大的未知空间和大众市场,承受可怖的不确定性,经历一个不断祛魅的过程,意味着创作者们要在反复的自我拷问中接受淬炼。“你知道为了宣传自己的音乐,为了让大家有多一点机会听到自己的声音,必须做很多的宣传,录很多的综艺。这些部分,也许是我离音乐最远的一个时刻了。”说到这里,张信哲坦诚得令人心惊。

最终,在金曲盛典中,杨宗纬选择了《山丘》。2003年的上海,李宗盛开始为《山丘》谱曲,“当时是个悲伤的夏天,一个旋律进入脑海。”2013年,这首歌终于完成,由台北的相信音乐发行。演唱结束后,杨宗纬的心怦怦狂跳,华服之下,出了一身大汗。“中间真的有很多时候,”看着台下观众,他想道,“我想要插叙,‘我还有好多故事没有说’。”当他讲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个藏于所有来过这个舞台的人心中的秘密好像被揭开了。台湾音乐已成形的定义,由时代背景、音乐人探索革新的尝试、华语听众对艺术娱乐的饥渴和尚在构建的审美机制杂糅而成,它不可复制,也依然在当下延伸、演变。

这群歌手身上还有着固有的纯粹,但他们确实已经不是青春期的少年人了。音乐作为一种表达途径、一门艺术、一种商业,在他们身上雕刻下痕迹。但是,演唱的时刻、和观众产生连结的时刻、和新老伙伴并肩的时刻……这样的瞬间让他们觉得一切都值得。这无关地域,放之四海而皆准,因为仅关乎人的追求。

他们深明创作的残酷,但他们一定会回到舞台上,因为他们是天生的音乐人,他们属于那里。这是一切集体记忆、文化记录的起点,时代最初的吉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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