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观真 是光,照进记忆里
作者: 陈思蒙眼前的画面与影中的画面互为描摹,总让人觉得那是当年芦苇丛中和光飞舞的尘霭轻轻落在他的笔端,带着穿山过林后的满身山野气,让人惊叹:原来漆还可以这样子啊!


“我们今年已经拒绝了好几个关于‘漆’的展览。”吴观真如此开门见山,宣示着他对这种材料的审慎态度。也就是说,它对他而言,相当重要。尽管在专业人士眼中,吴观真的艺术创作更接近综合材料,但大家还是乐于称他为“大漆艺术家”,这种身份定位或许是他慎重态度形成的原因之一。此刻我们坐在他位于厦门湖里的别墅内,作为工作室,它绝对是豪华的,但原本可以修剪成精致花园的院子里却充斥着自由生长的芦苇和蒿草,室内外形成的鲜明对比一如他身上的二元性:既可以是梳着小辫、开着大G、轮廓冷峻、语调清淡的艺术家,也可以在吃到一口家乡菜时,不禁开始分享大学时代的往事。正是这种饶富趣味的二元性形成了关于他和他作品的高光与暗影,于是我们才得见一幅立体的图景,关于记忆,关于时间。
吴观真关于闽北山区的山、水、植物、光线和声音的生动叙述,让我们再次确信: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自己的童年和故乡,但对吴观真来说,“艺术是艺术家的生活综合经验”,他们始终得回答那几个根本问题:你是谁?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而大漆,就来自那个和光同尘的记忆深处。那都是些风竹摇影、野泉浸梦的清白岁月,“我小学的老师就做漆,他跟我讲‘那个东西会咬人’”。虽然儿时生活中的漆物俯拾皆是,但他印象最深的漆不是家具,也不是器具,而是棺材。“以前的棺材都是木作的,非常大、非常重,出殡也非常隆重,出殡时门口就会摆一个这种大漆棺材,那是我印象中最黑的黑色。”还有祭祀用的供具,也上着黑漆,“总是摆在最严肃的地方,供起来”。
但另一方面,故乡的山水又是如此明丽清亮,他和伙伴没入高大的芦苇丛中,阳光透进来仿佛自然圈出光晕,“那光线里连灰尘的起伏都看得清楚”,他言语间像展开了一幕电影镜头,下一秒镜头里的小男孩就要轻盈地快跑如飞起来了……也不尽然是玩乐,还有实在的劳作,剥芦柑、摘茶叶。他的记忆里有汗水,仿佛手指上还沾染着茶叶的香,诗意从土壤里生长出来,于山谷中轻舞飞扬。在北京做展览时,他还不忘向大家“普及”家乡的色彩,不止惯常印象中的绿,“你看过透光条件下的冬天的青苔吗?南平的冬天,山里特别冷,因为小时候家里屋顶是瓦片铺的,那瓦上就会长青苔,瓦片的角度刚好有点倾斜,光线照过来,青苔就会呈现出特别漂亮的棕绿色……”他在回忆时,语调总是比较柔软,最后这一句仿佛让我们看到了千利休的茶和王摩诘的诗,没有颜色出现,但我们已经“看到”了。
“我最早想学摄影,后来也画过油画,但发现这些都找不到一种亲切的归属感。再后来选择用漆,因为它就是我记忆里最熟悉、最亲近的那个材料。”在运用漆时,他曾身处的环境、经历、记忆就会像植物一般自然生长出来,围绕着他,让他看到自己的来路,也才能识得归途。透过他那半透明的大漆屏风望向院中的芦苇丛,忽然怀疑那里面是不是藏着某种时空任意门,能令他一秒便从闽南的海边回到闽北的山里?所以就不难想象去年他的《那水》系列在厦门七尚酒店展览时,这些带着呼吸与记忆的抽象画面在跟真实的光影、水波、清风互动时产生的那种流动的生命力了。在展览现场就有企业家惊叹:“原来漆还可以这样子啊!”而与此前的《那山》系列一脉相承,吴观真从2017年连续创作至今,“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山’,哪个是‘水’了”。毕竟他所选的“那”字正代表着一种不确定,是他从回忆的视角看到的童年故乡的风景,在那里山水原本一体。
他把自己这项专利技术命名为“一种轻盈可透光的漆画艺术制作工艺”。因为对他而言,改造手工织机,调整苎麻材料的经纬度与宽幅,最终是为了让光能穿透附着其上的大漆。它不是漆画,也不是技艺,而是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沉重深黑的漆经过光的洗礼,已然变得通透轻盈,有了立体的光影,甚至还带着某种慢放的舞蹈性。这让眼前他的这些屏风作品在偌大的空间里拥有了虚实相生的立体感:山水缥缈映现层次,花叶任性舒卷开合,藤蔓也在不经意间悄悄爬上窗棂……
这几年,吴观真往外走的节奏不得不放缓,“去年一年都在厦门”。但当视角从高、大、远收到身边万物的静默细节,他反而获得了一种释然。于是我们在他今年的新作品中看到了更多亲切的意象:蔓延的枝蔓、摇曳的紫藤,似乎跟此刻窗外的那些植物叠影了。“也有朋友问我,用这些紫色、粉色会不会太俗了?”他笑而不语,因为随着女儿的出生,也随着这一年沉浸于家庭生活,这些娇柔的、妩媚的、甜蜜的粉紫色“是自然而然就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艺术家当然要有直面痛苦的能力,但同时也要“担得起”幸福。“不较劲”成为他现在的心态,“要做的事就认真去做,然后好好生活,这是重要的。”所以正准备着将部分工作重心放到上海的他,首先找的不是办公室,而是“要先有个空间喝茶”。
大漆的“耐”性也恰在此时显示出了它的优势。与一般绘画作品忌讳人手触碰,需要“隔离”保护不同,他的这些作品以大漆为“颜料”,耐受性极强,“我们恰恰是鼓励你把它置入生活场景,去触碰它、亲近它,用更多感官去欣赏它”。而这也正是他所理解的漆与生活的关联,是在脱去了功能束缚之后获得的能够与人亲近的精神自由。“而艺术,不就是一直在寻求突破与自由吗?”他所说的,不仅是艺术家的自由,也是作品和材料的自由。因为对他而言,漆最大的特点正在于“它有自己的归宿”,你越想掌控,它越挣脱。“就像我们喝茶,今年的茶跟去年的茶,即便来自同一棵树,滋味也必然不同。任何东西都处在变化中,我们要学会接受它。”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吴观真却可以通过自己的笔触在某种程度上锚定自己,就像唯有粘性如大漆,才能在如此疏朗的苎麻材料上挂住、延伸、呈现轻盈。这或者真是归属他的材料,也是归属他的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