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峰 漆·茶·人
作者: 陈思蒙明明是来自连江海边的人,却天生跟木头结了缘分。梁峰新搬的工作室就在出产寿山石的山脚下,温泉源边,但“特意选了顶头的位置”,只为抬眼就能看到满山林木气。梁峰喜欢上山去取泉水,“有好水才能泡好茶”,他说着便屏息凝神、提壶注水,冲开了一泡武夷岩茶的剑气山韵,让人心中温暖。
说他如今“工”在福州,“务”在上海,他轻轻一笑,只说:“做漆还是必须在福州啊。”话里多少夹着些得意,福州做漆自古有盛名,“它的气候实在太适合了”。而其他城市需要倚赖的那种人工阴房对他而言则像某种“退让”,“漆里要靠天吃饭的那个部分没了”。梁峰爱茶,也专精于茶,他把这归结为缘分,总有喝到好茶的缘分,也总有找到好茶的缘分:“你看,漆是树脂,茶是树叶,我做的漆家具用树干,它们加起来就是一棵完整的树。”
第一次接触大漆已经是30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就对这种材料产生了强烈的感觉。“它是一种胶状物,会粘住你,不让你走,叫你不停地探索下去。”当时的梁峰跟随福州工艺美术实验厂和福建省漆画研究所的漆艺家学习,当了十年学徒,“工艺技法都很扎实地学了一遍”,后来本有机会走非遗传承的道路,但到底年轻气盛,向往的是当代艺术的世界。于是他揣着一千块钱就去了北京,没带什么行李,但一丝不苟包起来整套做漆的工具。“其实北京不适合做漆,也不知道为什么带了它们。”在北京的日子里他也的确没有做过漆,学摄影、做装置、画油画,但漆总是放不下的,想到漆就有一种安全感:“总是忍不住地要做下去”。
那真是一段难忘岁月,他跻身一群搞当代艺术的年轻人中,总有无数点子想要输出。但漆却是黏着剂,它要的是包容连接。如今人到中年,烟火散去,唯留下漆器般泛着幽光的心事。他说做漆人定要修炼一个饱满的自我,漆是最不可能意到笔到的材料之一,但用漆的人却要对自己的作品有足够信心,不能游移。”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件完整的漆画作品是一幅“飞天”,而这个常在佛教壁画与石刻中出现的形象也在若干年后牵引着他去敦煌。那是一趟意义重大的旅程,甚至可以说是转折性的。“从此开始往内心走了。”他作品的每次重大变化几乎都与情感转折相关。“当年的好友,一对夫妇,一起厮磨过无数时光。”后来那位太太罹患绝症,“我见证了她从患病到离开的全过程,真是太辛苦了”。他习惯在真实的、细微的情绪里感知世界。“因为陪着他们经历了这个过程,也见证了每个阶段人的变化,那时候对生命之根本产生了疑问。”这些疑问后来都被凝固在了《尘埃若定》系列里。在这个系列中,梁峰把自己收藏的一组旧木板拿出来刷漆,每天一遍,刷了近400遍,这也成为他消解那段沉重情绪的方式,“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习惯性地开始刷漆”,就像给快要决堤的水坝开一个孔,把情绪的洪水一点点泄空。但这一次他不再把漆表现在最上面,而是让大漆、瓦灰、沙尘、大漆渐次呈现,用意恰恰在于要把做漆时早已习惯了要垫在底层的灰放到最表层,仿佛是一种对常规的反转叩问:“这个若定的‘若’到底是定了还是没定?到底是落了,还是再次扬起?”
人生的问题永远不会有标准答案。旧的疑问尚未褪去,新的惶惑又已袭来。2019年末,梁峰开始了他的最新系列“喫茶去”的创作。以这个著名的禅门公案为名,他将自己这些年来收藏的不同类别的好茶用铝袋装起来:白鸡冠、水金龟、雀舌……然后再次开始每天一遍的刷漆,将其固定密封,最后与色彩、图案、文字结合在一起,封存成那时、那茶、那人的记录。你可以说它是立体漆画,也可以说它是漆艺装置,甚至更像一种艺术行为。“漆是有厚度的材料,刷漆就像是时间的堆叠,也是物质的堆叠。”随着跨湖桥遗址那柄漆弓的出土,中国漆器的历史被推移到距今8000年前,“如果不是用漆,那把弓早就不存在了,是漆保存了这物件,也保存了这段时间”。在梁峰的设想里,他这些用漆包裹起来的好茶或许会在数百年后被人打开,“茶叶应该都还保存完好,想想那时的人见到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泡来喝?”他所形容的就像一个储存罐,隔着漫长的时光,未来的人还能尝到今时今日他所喝之茶的滋味与心情。
他再啜一口茶,因为天气冷,茶也泡的酽。所有茶器都是他自己做的,也都过过一道漆。而在四周围绕他的,凭几、条凳、花器,都有着浓重的大漆痕迹。“这些东西都是我生活中所需之物,感到烦闷、疑惑,我就给它们刷漆,每天一遍,最多的一件至今已经刷了5000多遍了,还在持续。”眼前这些调好的大漆就像他的红舞鞋,穿上就要不停起舞……“直到有一天,漆会告诉我什么时候停”。很多人都说他这样坚持刷漆就像在修行,但这个过程并不如一般人想象得平静,它实际上包含着非常复杂的一种情绪:“烦躁、拉扯、没完没了、不断抽离,但也正是这个过程形成了它不可抗拒的魔力。”所以他拒绝那种观念先导的创作,他更愿意去寻找漆的关联性与延展性——与“旧”的关联,又有“新”的延伸。
“一路走来,漆对我都是一种安慰。是它一直陪伴着我,就好像我知道永远有个东西在前面等着我。它并未真实出现,但我知道它在。”在人生中,有这样一位“知己”相伴,到底也是天赐的幸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