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风制作乐器(组诗)
凉风
只有这样的夜晚
凉风才会吹拂:
灯火零落,但永远有灯亮着。
与我相同或不同的生命
和我同在这个世上运用着加减法。
仿佛一不小心
我们就能听到
按动计算器的声音:
灯火是屏幕上明灭的数字。
那些大楼的轮廓
多像一个个生活的公式
在夜色里潜藏。
但这一切都不是凉风
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和天上那轮混沌的月球一样,也和此夜
蟋蟀们微弱的琴声一样
在这个中元节的晚上,秋天影影绰绰。
我静静地坐在南楼的窗前
感觉自己正在用跳动的心脏
一槌一槌地慢慢敲打着
这个略显沉默的宇宙。
雨
在一个夏季,我滴落
擦过黑夜长满绒毛的身体
只因滴落的速度太快
当时我并不曾认出这个世界
但我看到了它,一只巨大的黑猫
趴在时间里酣睡。后来
黑猫翻动身体,露出白色的肚皮:
在那个白昼,我滴落
沿着夏季滚烫的肉体
因为无法控制滴落的速度
我只能用湿润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于是我认出了那只黑猫:永恒的一部分
于是我看到了黑猫露出的
白色肚皮:短暂的一部分
那时我正从时间里醒来——偶尔
我在我不曾活过的地方写诗,一首多孔的诗
我是手艺人,我为风制作乐器。
荷
当我用绿手掌托着露珠的时候
一只蜉蝣不断地撞击着我带刺的茎秆
于是我把沾满露水的红色心脏也升了起来
一群青蛙在浅水里随着我的心跳唱歌
于是我又举起自己的头颅——装满种子的头颅
一只站在芦苇上的翠鸟对着湖水的镜面发呆
于是我便剥开了自己的莲蓬头——拿出灵魂:
几颗小小的小小的用苦心凝聚的露水
四声杜鹃
连续几夜,四声杜鹃在叫
初夏的密林应和着
并为我空出一条漆黑的道路:
蛙声、蝉鸣、少年墙上的挂钟
一个接一个地渐次鸣响
声音与声音之间
交织成为迷宫
而阵雨一次又一次地打在
窗外枝叶上的声音
便在那座迷宫的上空
隔一阵儿,奏响一次
雨声和雨声的间隔
越来越久,久到
二十多年后的这个清晨
四声杜鹃依然在叫
树木,那一眼眼大地上绿色的喷泉
依然孤独地叫喊着向上涌出
这时候风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吹来
一棵棵绿泉便随着那种音乐起舞
大楼
我突然听到吟唱
在一个风声大作的夏日
呜呜的低鸣从莽荒而来
从一管巨兽骨骸制成的笛子而来。
但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
我于昨夜忘记关掉的那扇窗。
当我此刻坐在多风的北方
阴云下那一管管多孔的楼宇
屏息静气,收敛着自己内心的颤栗。
与此同时,南方的岛屿上
我曾在多年前某个夏夜遇见的那栋大楼
还以骨架的形式挺立在海边。
当海风鼓动着巨翼袭来
月光下的它便开始拉响警报:
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尘世
我们一次次呼叫又一次次静默
雨后的清晨
蘑菇,一枚枚生锈的铜钉
暴雨咚咚咚地擂了一整天
大地的鼓面上铜钉纷纷松脱
天色将明未明,我走入草丛
巡查那些铜钉的下落
再把它们一个个拔出来:一只只
青蛙从短草里咚咚地跃进湖水
是我在拔那些钉子时,一不小心
弄响了这面大鼓发出的杂音
现在我落坐在黎明的湖边
万物尚在静默,如同囊中的箭簇
我要把那些细小的声音都放出来
G90次列车
从18点26分
到22点52分
天空的盖子打开过一次
又缓缓地拧上了
G90次列车,一枚胶囊
从南至北投向城市的胃
车门一次次裂开
一个个人类分子
便溶化进了不同的街道
站台上的指示牌:字母。数字
一些使用说明。列车每一次关闭
都会重新扎进幽暗的世界
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荒野
灯火已经到达了每一处
终点站。我从标注着
北京西的站台走出来
穿过流动的人群
融入这个城市的毛细血管:
我当然知道我是有效的
但终究会带来什么影响
这时的我,还不太清楚
旅途
铁轨两侧的楼宇
突然亮起了白色的琴键
与黑色的夜空错落呼应
我试着在车厢玻璃上弹了一下
人群鼾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