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

作者: 蒋冬梅

北梅园,找不到一枝梅。有一年发现古墓,小小的,没值钱的东西,后来又填埋上,立一块石碑,几十年过去,半截沉到土里了。听说早年间,坟前有块墓碑,人们认不全那名字,只记得一个吴姓。传说是流放到这儿的,教书为生,原来在南边做官,他教学生,不收学费,只要粮食。他来的时候,家人用一根藤捆扎行李,到了地方,他舍不得那藤,剪了插在园边,不见什么动静。转年春天,有几株没冻死的,慢慢抽芽开花,枝头结青果子,到秋天变红,有孩子过来摘吃,都管那叫刺梅果。刺梅果树枝像藤一样,相互交缠着,树根也像长了脚,伸展勾连,慢慢地成了一片花园。后来,这南边来的人死了,就埋在树底下,当初那根藤还陪着他。

金英是天黑回的北梅园,那时人家才点了灯,星星点点的,偶尔听见鞭炮炸响,家家门口铺一地鞭衣。大年三十没有车,好不容易堵着一辆,还是个三轮子。车夫正赶着回家,车开得飞快,轰鸣声像狼在嚎叫。看金英打扮得妖艳,车夫坐地起价,张口要三百块。金英说,你抢钱呐。车夫说,干你们这个的,都不差钱。金英愣了一下,问,干哪个的?车夫说,你也太拼了,大年三十还不歇着。他斜着眼睛,盯着金英胸口隆起的两坨。金英明白过来,胳膊围抱着胸口,不依不饶地骂起来。车夫不想惹麻烦,一转车把,手上给油,说,你想坐,我还不想拉了呢。天黑又冷,金英软下来,嚷嚷着,行行行,三百就三百。车夫这才满意了,奚落着金英说,北梅园的人,马上就要发财啦,到时候谁还坐三轮子?金英爬上车斗,车夫过来手一伸,说,先给钱。看金英眉毛拧着,要发火,车夫说,坐车不都先买票吗?金英把钱甩给他,抱怨说,像个娘儿们似的。

远远看见北梅园,金英心就跳了,她想,自己可不是老了,开始念旧了。北梅园还是老样子,蔬菜大棚横七竖八的,房顶上冒着烟,那火不光是烧给人的,也是烧给菜的。冬天的大棚里,暖和得像开春。反季节长着的,有各色各样的菜,看起来水灵灵的,可味道不足,比夏天差得远,到底是不到时令,连菜都少了股魂儿。北梅园住的全是菜农,家家扣着蔬菜大棚,一年四季都种菜。他们一礼拜不干活儿,城里半个月吃不上菜。

金英进了院,大衣也不系扣,呼啦啦带着风,蕾丝裙子长到脚面,像扫地似的,上面粘着几根草秆。借着窗口的微光,金英看那院子,还是一样破烂,门上连对联也没贴,没一点儿过年的样子。不管穷富人家,过年总得有点喜气,可就连这房里的灯,都只有一点儿荧光,看起来无比凄凉。远远过来一个东西,左摇右摆的,它的长脖子,腻着金英的腿,转着圈。金英才想起来,是三年前她买的鹅崽,长成了大鹅,她不过才喂了半年,想不到这鹅还记得她。房门变了形,歪歪扭扭的,四边包着塑料布,一冻一缓结了冰,冻得个实成。金英用力拽了几下,又踢了几脚,门才咕咚一声开了,她像只野鸡,扑腾着钻进了屋。屋里的热气很盛,她咚咚跺着脚,扑打着身上的雪,扑腾完的地方,露出俩脚印。

凤平和志军正趴在炕上,冷不丁看见进来个人,都吓了一跳。志军以为是送财神的,这一冬来了多少拨,大年三十还来送,想钱想疯了吧,他一骨碌爬起来吵吵着。金英摘下围巾,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志军一下就僵住了。凤平小声问他,这谁呀。凤平说话从不大声,她愿意小声嘟囔,生气的时候,也像蚊子嗡嗡,和金英的火爆不一样,志军觉得挺受用。看志军半天没吱声,凤平软软地掐了他一下,其实不很疼,可志军“哎呀”了一声说,下死手哇。凤平翻了他一眼,脸刷地挂了下来,不吱声了。志军垂着眼睛,嘟囔着说,金英。他又补了一句,跟你说过的,我前妻。志军也不看金英,他们好几年没见面了。

凤平手撑着炕,一下坐了起来,带笑不笑地冲志军说,咋回事,你艳福不浅呀。她说得挺小声,她和志军也没办手续,到底没那么大底气。以前志军急着办手续,凤平老是说再处处,后来凤平追着办了,志军总说不急,那时候已经风闻北梅园要拆迁了。凤平长着一张圆脸,白白胖胖的,像一颗汤圆,眼睛有点四白眼,黑眼珠四边不靠,眼里没什么神,据说这样的女人心狠。志军则长得黑黑瘦瘦的,虽是五短身材,却极有劲。他这样车轴汉子,抵上一头小熊瞎子,可他光有蛮力气,没有头脑,更没有心眼儿。志军支吾着说,前妻,早分了。志军没来由地觉得理亏,伸手想拉凤平,凤平把手一甩,抽在志军腕子上,抽得志军生疼。凤平每回生气,志军都没辙,人家就是个不吱声,好几天像哑巴,油盐不进的,这招儿把志军治住了。

家里多了个女人,气氛变得很奇怪,俩女人谁也没看谁,可又像长了无数双眼睛,恨不得把对方看到骨头里。金英上了炕,拿手摸着炕板,试试热不热,伸脚往热乎地方探,故意伸进志军褥子底下。志军往凤平那边挪了挪,金英也往里蹭了蹭。志军扭着身子,背对着金英,后来干脆坐到凤平边上了。

金英打开炕柜,想拿床被子,可她发现柜里挂着凤平的内衣,暗红色的,带着低调的张扬,宣示着什么似的。金英和志军虽然早就分开了,可现在多了个女人,金英也觉得像被入侵了,女人的嫉妒像一根藤,缠住了她。屋子里有细细的香气,是凤平擦了香膏,不止香气,到处都有不经意的痕迹:剩了半包的卫生巾,梳子里缠绕的头发,开了一角的零食,丢在窗台的黑色发圈。两个女人像两只动物,各自闻到了对方的气味,气味也是一件武器。

屋里的灯挺暗,凤平看金英的一张脸,抹着厚厚的粉,显得惨白。眉毛纹过了,粘着假眼毛,齐刘海有点显嫩,可细一看,眼角都是褶子。白蕾丝的裙子,缝满了亮片,乱哄哄的,领口开得很低,一条金项链,乌突突的褪了色。凤平是开按摩店的,眼光很毒,她觉得,金英的衣裳打扮看着时髦,可骨子里还是透着乡气,皮囊是城里人,瓤儿还是乡下人。

炕边烘着一包煎饼,黏玉米面的,散发出粮食的香味。金英卷了一张,冷煎饼像帆布似的,她咬住一角,整个脑袋用劲往下扯。在外边的时候,看路边摊卖煎饼的,全不正宗,那煎饼抹着甜面酱,还卷着煎鸡蛋,夹着土豆丝,又甜又咸的,金英心里就笑,煎饼还能这么富贵。她小时候,上山砍柴火,她妈送的午饭就是煎饼,外带一包白糖,大煎饼卷白糖,吃一回像过节。

金英想找点开水,可拎拎热水瓶是空的,她只得出去添柴烧水。大锅旁有一只小灶,专门用来烧水的,金英划拉一把玉米碎叶,塞进灶底,打火机只一闪,火就烧起来了。金英往灶底填了玉米叶,不花一分钱,就能喝到甘甜的水。他们喝的是深井水,在离他们几十公里深的地底下,村里人找到了一股泉水。等了一会儿,锅响了,金英拿水勺舀,一下一下往壶里灌。志军过日子省,金英买的电水壶,他嫌费电,一回也没用过。他们这是城郊,可是算农村,电费比城里贵。志军只有生病才喝热水,平常就喝凉水,从大缸里舀出来,咕咚咕咚就喝。电水壶还在窗台上摆着,从前为这只电水壶,他们还大吵了一架。志军坚决不让用电烧水,金英说,有本事去挣钱,算这点小账,娘儿们唧唧的。志军也回嘴,我没本事挣钱,就会算小账。小灶烧出来的水,有淡淡的锈味,金英常年在外头跑,农村的生活习惯,有点不适应了。

趁着金英去外屋烧水,凤平和志军悄悄嘀咕着。凤平说,我看她是回来争地的。志军说那不能,当初分开的时候,讲好的,地归我,钱归我。凤平问,那啥归她。志军说,她啥也不要,就净身出户,房子没法分,一人一半,兴她住。凤平就笑,说,她要的是自由身呗。志军冷笑着说,瞎折腾呗。凤平寻思了一会儿问,讲好的,谁做保。志军说,家里人都在场,村长也在。凤平眯着眼笑了,说,你个傻子,没有白纸黑字,到时候谁认。志军吓了一跳,他没细想过,但他想着金英不能,就说,她不贪财,这我知道。凤平说,人有钱的时候都大方,就怕她穷了,看见钱摆在那儿,能不伸手吗?志军急了,说,小样儿,她还敢抢?可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到底开始犯合计了,隔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对凤平说,差点让你给我整蒙了,我和金英,根本没登记过。凤平还是头一回听他说,也很吃惊,问,没办手续,咋结的婚。志军说,结婚时岁数不够,光办了酒席,后来有了孩子,寻思她还能跑了呀,就把扯证的事忘脑后了。凤平这下放心了,说,没有手续好,省得拴着人。

始终也没人跟金英说话,志军也不知道说啥,已经多少年不说话了,从前见面就吵,现在连吵都没了动力。志军也不想先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低气三分似的。金英一向说回来就回来,从不打招呼,他们虽然分了,可家还没分利索,说到底,房子还有金英一半呢。志军住着房子,种着大棚,按说他该折算一下,退给金英多少钱,可他也没什么积蓄,根本拿不出钱来,没办法,只好人分了家不分,志军没权力不让她回来。

房子是东西屋,西屋放工具,东屋住人。就一铺炕,从前金英回来时,志军占着炕头,金英就睡炕梢,一铺炕能睡八个人,俩人中间隔着六个人的空儿,谁也挨不着谁。炕上睡着个女人,可志军一点儿心思也不起,就是金英过来趴他身上,估计他都挺不起来。有次金英回来,看晒衣绳上吊着个胸罩,刚洗的,还滴着水,可她进屋,没看见人。等天黑志军回来时,那胸罩早被摘走了。窗台上,还落下一瓶润肤霜,杂牌子,香气很浓,有点熏人。

吃团圆饭的时候,金英先走了,要不是炕上扔着那只旅行箱,好像她这个人没回来过。箱子敞开着,凤平过去翻动,志军说,别动她的东西。凤平笑嘻嘻地拎出一瓶香水,仔细辨认着牌子,她并不认得,索性朝耳朵根喷了几下,吸着鼻子闻了一阵,才把东西放回去。志军皱着眉头说,熏人。凤平说,越是熏人的,越贵。说到金英,再怎么好,志军总要反驳几句才解气,他酸酸地说,瞎祸害钱呗。

凤平想着难一难志军,装腔作势地说不去了,志军哀求她给点面子,说不过就吃个年夜饭,全家都等着呢。看凤平故意不吱声,志军就说,你是正牌,凭啥不去,咱俩不去,像心亏似的。凤平不听他说正牌还好,一听他说这个,又想起来,提了好多次要办手续,志军都推来推去,她心里反而来了气,说,不行咱俩黄了吧,你这前头官司还没断清。这话说到痛处,志军有点急了,也不哀求了,冷个脸穿衣服。凤平看志军真生气了,反倒不吱声了,她也跟着穿衣服,出门时还挎着志军胳膊。志军心里有点得意,凤平就这点好,会看火候,会哄人,要吵要闹,知道关起门来,出门在外,绝对给他留面子。

志军和凤平进院的时候,那边屋里的笑声,像波浪似的传过来了。窗外有只鹅在叫,一声紧接一声,像在咒骂着谁。志军走过去看,鹅被捆了脚,绑住翅膀,扔在鹅圈外,地上还有血迹,是前天杀鹅的血,已经冻上了。这只鹅大概是亲戚送来的,还没来得及杀掉,看到志军走过去,鹅叫得更狠了,以为是去宰它的,它侧伏在地上,鹅颈竖立着,嗓子都叫哑了。志军解开绑绳,把鹅扔进鹅圈里,又撒了一把干玉米。凤平拽着他说,明天就杀了,今天还喂啥。志军吐了一口唾沫说,它叫得惨,我听不了。凤平摇摇头,拉着志军说,瞎发善心,不过是一只畜生。

志军对凤平说过他对鹅的感情,可凤平早忘记了。志军小的时候,非常想养一只小狗,可是妈妈告诉他,还是养一只鹅吧,可以天天吃鹅蛋。志军小时候天天和鹅在一块,他走到哪儿,鹅就跟到哪儿。有一次路上遇见一只大黑狗,扑过来咬志军,大鹅扑棱着翅膀冲了过去,结果被大黑狗咬伤了脚,成了一只瘸鹅。后来那只鹅,志军家一直养到老死。

平常金英老爱发朋友圈,天南海北到处走,有一回还跑外国去了,一群人在跳舞,金英脖子上戴着花环,背后全是椰子树。有人看见了,不往好处想,外面传言金英的钱挣得来路不明。妯娌们背地里也犯嘀咕,可她们都得意金英,不管是亲戚,还是北梅园的人,都说金英好,说到底,他们觉得金英有钱,人又大方,性格也不小气。

金英梳着万年不变的齐刘海,上排牙做了烤瓷,下排牙没舍得钱做,上下牙就不一样色,金英一说话,下嘴唇总往前兜,怕露出下牙来。大妯娌说金英都不敢认你啦,又时髦又年轻,瞅着一点儿不像农村人。金英最经不住人夸,一夸就激动,一激动就往外舍财。孩子过来跟她问好,金英掏出钱就赏,大人拦着不让,金英就急眼,说是给孩子的。人家再虚挡一挡,金英像打架似的连推带搡,到底挨个孩子发了一圈儿。她就是这性子,好面子有时难免装大。

金英当姑娘的时候,瞎子给她算命,拉过她的手,说这是挠钱的耙子,可是得找个存钱的匣子,那钱才能存得住。金英挣了多少钱,自己也说不清,她老说自己不会算账,一看见数字就脑袋疼。人家管她借钱,她自己没有钱,可就算出去给人借来,也从不驳人面子。到头来,她就剩一兜欠条,她面子又矮,不想追着人家还钱,结果自己老是钱紧。她就是这样,穿着一身昂贵的行头,好像很穷似的活着。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