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之间

作者: 刘浪

1

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时令真的已经进入了秋季。刘鸿菲依稀记得,应该是超过一周的时间了,气温每一天都在下降,而迷迷蒙蒙的细雨始终弥漫在天地之间,如同一张污浊的大网笼罩着,让人着实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里,刘鸿菲的心情很是低落。她也说不清具体是因为什么,反正最近这几天,她不愿想念丈夫,但偏偏又格外想念。实在睡不着的夜里,刘鸿菲有时就会问自己,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是一个多与少的过程呢?所谓多,是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而少呢,是可以依靠的人越来越少。

前一天的夜里,刘鸿菲十二点之后才睡下。而这个早上的四点,她家的座机来了电话。刘鸿菲被来电铃声吵醒了,她感觉自己的头昏沉沉的,就像被塞进了一块粗糙的大石头。

刘鸿菲下了床,晃晃悠悠地来到客厅,拿过话筒。刘鸿菲知道,这个时间,除了王小玫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给她打电话。当然,除了王小玫,谁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刘鸿菲也不会接听。

刘鸿菲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说,这才几点啊?我后半夜才睡,你这小妮子又作什么妖啊?

电话那头果然是王小玫。王小玫说,知足吧,姐你就知足吧。赶这个破稿子,我一宿没睡,我跟谁讲理去啊?

之后王小玫就抱怨现在的新闻太不好写,你写个高大上并且充满正能量的稿子吧,读者不买账;你要是写那种下三滥的小道消息呢,读者倒是有了,总编又要批你降低了报纸的格调和品位。接着王小玫就忍不住骂了起来,我靠,再这么折腾我,我他妈的撂挑子不干了。

这样杂七杂八地闲聊了一会儿,王小玫突然提高了嗓音,她说,哎呀呀,把正事给忘了。姐你今天就在家等我,哪儿你也别去。中午,十一点半吧,我去你家接你,蛋糕我已经订好了。

刘鸿菲一下子挺直了腰身,她说,蛋糕?什么蛋糕?

王小玫说,什么什么蛋糕?生日蛋糕啊。老天,你可别说你忘了今天是你生日!

刘鸿菲急忙拿过电话旁边的台历,10月16日,农历八月廿九,果然是自己的生日。刘鸿菲的心里就猛然升起一股暖流,坚定地将她先前的困意和疲倦一并都驱散了。她深吸一口气,说,玫子,谢谢你。你要是不说,我还真就忘了。谢谢你。

电话那头,王小玫大笑起来。她说,还是我好吧?菲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好呢?我都稀罕上我自己了,老稀罕了。

刘鸿菲也笑了。在外人面前,王小玫经常说她是北京籍的,可她一高兴起来,话语里面就会不自觉地掺进东北土语。对于东北土语,刘鸿菲还是知道一些的,比如王小玫刚刚说的“稀罕”,是“喜欢”的意思;“老”呢,可以当“很”或者“特别”讲,而且在程度上似乎还要更加重一些。刘鸿菲听得懂东北土语,是因为她的丈夫李长安就是东北人。

刘鸿菲说,行,我在家等你,我哪也不去。谢谢你啊。

跟王小玫通完电话,刘鸿菲才将台历放下,紧接着又猛地将台历拿起。今天是16号,她丈夫李长安出车祸那天,也是16号。三个整月的时间,说过去就这样过去了吗?真的过去了吗?刘鸿菲不禁觉得,日子这个东西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沉浸着伤与痛的,当你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它都是过得飞快飞快的啊。

2

涧河市的公交行业称不上发达,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几条线路。而开往市郊牲畜交易市场,途经卧龙岗公墓的公交车,只有二十六路这一趟。而二十六路公交车的始发站,就在刘鸿菲家的楼下。

早上接了王小玫的电话,刘鸿菲就想好了,今天上午她要去卧龙岗,去看看李长安。家里还有两瓶北大荒白酒,一斤装、六十度的那种,这是李长安生前最爱喝的。刘鸿菲打算带上这两瓶酒,洒在李长安的墓碑前。

二十六路公交车的首班发车时间是七点,之后每隔半个小时再发一趟。刘鸿菲心中很是焦急,但她只能等待。刘鸿菲本来想要再躺回床上,缓解一下浑身紧巴巴的疲乏,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去了卫生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又进了厨房,开始做早饭。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呢,得犒劳一下自己。可刘鸿菲一点儿胃口也没有,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煮了一碗面条和两个鸡蛋。

刘鸿菲记得,她小的时候,每次过生日,母亲都会给她做这两样吃的。母亲说生日这天吃了面条,这一年就会过得顺顺当当的。母亲还告诉她,煮熟的鸡蛋不要拿过来就剥皮吃,在剥皮之前,要在自己身上滚几下,最好是用手拿着鸡蛋,让它从自己的头一直滚到脚。这样一滚,烦恼就被滚掉了,而好运气就会轱辘辘地滚来。

刘鸿菲知道,母亲这样叮嘱她,并不是出于迷信,而是祝福,博一个好的彩头。有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顺顺当当、没有烦恼呢?而如今,刘鸿菲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刘鸿菲的父亲就离开了她,入赘给了一个比他大了将近十岁的妇人。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刘鸿菲最近一次见到父亲,还是五年前的中秋节呢,地点是北岸商场门前车来人往的喧嚣的大街上。父亲的苍老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背驼得很深,皱纹已爬上了额头与眼角,先前浓密的黑发呢,变得稀疏而灰白,透着一种雾蒙蒙的脏。那一瞬间,刘鸿菲突然一下子就原谅了父亲。刘鸿菲觉得,要不是给母亲治病,欠下了大把大把的债务,父亲也许不会撇下她不管的吧?刘鸿菲就使劲喊了一声,爸!紧接着,她就向大街对面的父亲跑去,可刚刚跑到街心,就被一辆银灰色的轿货车撞倒了。还好,刘鸿菲没有受重伤,只是右肘磕掉了一块皮,如今已落了一个拇指甲大小的疤痕。刘鸿菲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走远,没了踪影。

而这个司机,就是后来成为刘鸿菲丈夫的李长安。

回想着这些往事,刘鸿菲觉得自己真是欲哭无泪了。她手中的一个鸡蛋,已经剥掉了半张皮,她却把它放下了。

刘鸿菲就那样呆呆地坐在饭桌前。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双手,严严地挡住了自己的整张脸。

3

刘鸿菲拿了一把雨伞来到楼下的时候,大约是早上六点四十五分。

此时天空依旧阴沉着,压得很低,但是雨已经停下来了。这让刘鸿菲有些意外,也让她有些犹豫,她拿不准要不要把雨伞送回家。送吧,返回六楼,再下来,这样一耽搁,劳累倒是其次,首要的是头班二十六路公交车恐怕就得开走了。要是不送呢,雨停了,平白带着一把雨伞,真就有点碍手碍脚的。迟疑之间,刘鸿菲看到了单元门左侧墙壁上的信报箱,她就在心里小声念叨了一句,有了。

这个信报箱,大约有二十厘米长、七八厘米厚、三十几厘米高,刷了深绿的油漆,上面还印有中国邮政的鸿雁图标,是刘鸿菲订阅了《涧河晨报》之后,邮政部门赠送给她的。

而说到订阅《涧河晨报》,自然就关涉到了王小玫。

王小玫是涧河晨报社的记者。近几年来,传统纸媒的日子江河日下,发行量和广告额一直大步地下滑,根本不知道刹车在哪里。去年年底,报社的领导就给每一个员工下了订阅报纸的任务,似乎是两百份打底吧,也或者再稍微少一点儿。而王小玫呢,有个或许还能糊弄一下外行人的头衔,叫首席记者,她的任务是必须订出去三百份报纸。王小玫觉得这个任务要说重,也的确挺重的,但要是说轻,也不是很离谱。王小玫做记者已经将近五年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多少还是有一些的。意外发生在订报截止的前两天。一家跟王小玫关系很好的单位,本来要订五份报纸,但这家单位换了一把手,报纸就不订了。这样被放鸽子,让王小玫着急又生气。完不成订阅任务,是要扣工资的。王小玫觉得损失一点儿钱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的关键是,别人都能完成任务,你王小玫完不成,脸面上过不去啊,这首席记者以后还怎么在报社混呢?王小玫就想,得,干脆我自己掏钱把这五份报纸订下来,分送给亲戚朋友吧。刘鸿菲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她就订了一份《涧河晨报》,又急忙让李长安帮着找人,把那四份也订出去了。涧河晨报社跟邮政局是有协议的,凡是订阅《涧河晨报》的客户,邮政局都会赠送一个信报箱。

刘鸿菲的雨伞,是那种三折的折叠伞,合上之后,也就十五厘米左右吧,放进信报箱,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刘鸿菲就拿过钥匙,打开信报箱,发现今天的《涧河晨报》还没有送来。刘鸿菲刚要把雨伞放进去,她就看到了一张浅绿色的长方形纸片。

刘鸿菲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她想,不会又是一张取款通知单吧?

这样想时,刘鸿菲已经把这张纸片拿到了手里。果然是一张取款通知单。收款人仍旧是刘鸿菲,汇款人仍旧是张朝阳,汇款金额仍是两百元,汇款人地址呢,仍是涧河市向阳区丁香小区十八号楼。

刘鸿菲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已是最近两个多月以来,刘鸿菲第三次收到这样的汇款单了。

而刘鸿菲呢,根本就不曾认识过一个叫张朝阳的人。

4

刘鸿菲上了二十六路公交车,车上刚好只有一个空闲的座位。公交车先是莫名其妙地在刘鸿菲居住的小区兜了一圈,之后才慢悠悠地开上桥旗路,又北转,再右拐,径直向着东方行驶。

将近四十分钟之后,刘鸿菲下了二十六路公交车,北行六七十米,又过了一座石拱桥,就来到卧龙岗墓园的大门口了。

也许是因为连日下雨的缘故吧,前来这里凭吊和祭奠的人几乎没有。除了门卫之外,刘鸿菲只遇到了一个男子。当时刘鸿菲刚刚迈进墓园大门,而这个男子正在走出墓园大门。男子差点撞到刘鸿菲,他就停下脚步。

哦,对不起对不起。男子急忙道歉。

刘鸿菲说,没关系。说这三个字时,刘鸿菲还下意识地摆了摆右手。接着,刘鸿菲看出这个男子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他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低着头,双手插兜,神情看上去疲惫得不行。

对不起。男子看了刘鸿菲一眼,又道了一声歉,就急忙往外走了。

这会儿,天色比刘鸿菲出门时更加阴沉了。刘鸿菲担心又要下雨,她就加快了脚步。

绕过一片挺拔的松林,远远地,刘鸿菲看到山坡半腰间的一群墓碑。李长安的墓碑,位于最东侧的那一排,是公公当初选定的。公公和婆婆就李长安这么一个孩子,刘鸿菲想象得出,丈夫的死,给公公和婆婆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但在刘鸿菲面前,两位老人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而且还劝慰刘鸿菲。婆婆不善言谈,她只是紧紧抓着刘鸿菲的手,嘴巴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公公说,鸿菲啊,你得想开点,长安走了,咱们还都得好好活。鸿菲啊,今后你就不是我儿媳了,你是我女儿。听爸爸的话,要是遇到合适的,你一定要再走一步。只要人品好就行,经济方面不好的话,你就跟我、跟你妈说。公公说到这儿的时候,拿出了一张存折,他说,我知道长安不会仔细过日子,没给你留下什么。这是我跟你妈攒的两万块钱,你拿去用吧,密码是长安的生日。刘鸿菲早已泣不成声,她说什么也不肯要公公的钱,但公公还是把存折留了下来,之后搀扶着婆婆,踉踉跄跄地回自己家了。

刘鸿菲一边回想着这些往事,一边走向李长安的墓碑。不知不觉间,她已是泪流满面。

刘鸿菲来到李长安墓碑前时,猛地愣住了。

刘鸿菲急忙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她看到李长安的墓碑前,竟然有一堆纸灰,显然是有人刚刚在这里烧了纸钱。一缕微风刚好吹来,纸灰缓慢地飘散开来,竟然露出了零零碎碎的火星,挣扎似的一闪一闪。

刘鸿菲首先想,是公公和婆婆来看他们的儿子来了?刘鸿菲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刘鸿菲知道,婆婆是虔诚的信徒,信仰基督教,绝对不会烧纸的。就算婆婆挡不住公公来烧纸,那么,按照公公对李长安的喜爱,他绝对不会在纸钱还没有完全烧透之前就离开。纸钱没有烧透,据说是对死者不尊重的,再就是会有消防隐患,公公不会这样粗心。就算公公和婆婆急着离开,那么按照时间来推算,他们应该正好与刘鸿菲相遇才对啊,而刘鸿菲偏偏没有遇到。

刘鸿菲马上就想起了那个男子,她在墓园门口遇到的那个男子。会是这个人来上坟了吗?他是谁呀?难道是李长安生前的一个朋友?可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他呢?刘鸿菲想得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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