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尤去了1989年

作者: 孙晓燕

向飞第一眼看见从北京回到了面盆村的仔尤,他以为自己时光穿越了。

仔尤站在村道上,穿着上世纪流行的喇叭牛仔裤、尖头皮鞋。这和很多年前,向飞站在同样的地方目送他离开时几乎一样。待他走近,才发现仔尤像从魔术师手中回来的人,瘦小了一圈。

仔尤也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棵大树下面。秋天已深,大树光秃秃的。仔尤的卷发就像树干上那个粗糙的鸟巢,掉到了他的头顶上。 坐在墙根底下,刚刚醒过酒的五爷正好瞧见了仔尤。五爷散开两片衣襟,亮着一道油渍渍的胸沟,对着仔尤走远的背影说:“上了大学,不找正经营生,五十岁了,还是光汉条?娶不到姑娘还有寡妇嘛!”

面盆村原本叫高台村,它紧挨着市区,村子地形特别,几座连绵的小山坡像屏障一样将村庄围在里面。从山上往下看,整个村子就像是一个大面盆。渐渐地高台村就被面盆村替代了。

老辈人说过:这个村的人走不出这个面盆,即使走出去了,也是在盆沿上,就像粘在盆沿上的面粉,几揉几合,还会落到盆底。十年前,这里就传出了要拆迁的风声,五爷就是不信。五爷说,他们不能搬家,他们就像庄稼和树木一样,被祖先种在这里,只能在这里开花结果。这股风在村里刮了这么多年,每次将要停歇时,又重新卷起。这次风声最高,似乎拆迁可以在明天之后的任何一天到来。

向飞不进城了,掉转头汗涔涔地把车开回小卖铺。女人撩开门帘,从里面一步迈出来,吃惊地问:“你咋刚出去就回来了?不去进货了?”向飞从车上跳下来,也不说话,把围腰解下来,扔到车斗里,又转身进屋,换了一件干净外套出来,这才跟女人说:“仔尤回来了,他爹死他都没有回来,他家房子被他叔翻盖好几年了。他准是听说要拆迁才回来的,这下乱套了。仔尤在北京唱歌听说有些名气,怎么落得这么惨?我得去看看,以前我们两个关系最近。”女人说:“你这么精的人,不进货了去看热闹?”向飞说:“都是背着筐头一起长大的伙伴,论辈分,我还得叫仔尤叔呢。”

向飞四方大脸,乍一看,有点像三国里的张飞,只是缺少了燕颔虎须,声音也不像巨雷,倒有铃铛的清脆。他知道女人为什么说他精。这个女人是后娶的,比他小十几岁,向飞很疼她,但更疼钱。口袋里的钞票捂得紧紧的,女人花一张给一张,钱在自己口袋里是钱,在女人手里就是翅膀,不定什么时候就飞了。先前的女人卷走他的钱,跟着一个年轻人走了。他越来越相信,钱比什么都贵重。

向飞急匆匆赶到仔尤家,见门口围了不少人。他往人群里望望,看见仔尤的老叔在骂仔尤。仔尤的老叔刚喝了酒,脸红脖子粗,“你爸临死都找不到你,现在知道有家了?房子没你的了。”仔尤安静地站着,像村口那棵老树,任凭周围人数落。仔尤老婶跟围着的老乡亲说:“他心里有这个家吗?他爹临死都喊着他的名字……”仔尤听了这些,突然转身,背着吉他往人群外挤。向飞有些看不下去了,脑子一热,就拉住了仔尤:“你到我家住几天,我那宽敞。”仔尤像是没听见,低着头往前走。向飞说:“你到我家,我想听你弹琴唱歌。”仔尤停住了脚步,向飞接过他手里的小背包。仔尤跟在向飞后面走出人群。

向飞带着仔尤往家里走,冷风吹在向飞脸上。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侠义举动,冒失了。仔尤住在他家要多久才能走呢?看他这落魄的样子,不会跟自己借钱吧?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向飞又安慰自己,借钱没有,住几天可以。嗯,仔尤不会住很久,他的心在外面,这村子留不下他。

向飞回头望一眼仔尤,他胡茬子横竖长着,像被风吹乱了的茅草。脑后面秃了一大片,脑袋两侧的头发还算茂盛。向飞知道他的日子也跟这胡茬头发一样杂乱没章法。向飞还记得,仔尤妈妈年轻时多么清秀,她唱出的歌软软的,像是包着糖一样。仔尤爸爸躲在窗外听了她的歌声,用奶奶的一对银手镯子做聘礼,把她娶回家。可惜仔尤十五岁母亲去世,父亲带着他跟妹妹生活。后来妹妹也远嫁,再没回来。

向飞家有前后两个院子,前面是他开的小卖店,透过玻璃窗望进去,里面有烟酒副食,还有一些散装的调料,房间里散发着酱油醋的味道,这也是村里人扯龙门阵的地方。后面是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是他结婚时候盖的,还算齐整。向飞让仔尤住在正房西面的那间,仔尤非要住在厢房。仔尤身上还背着琴,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开口说话了:“这院子跟二十多年前一样嘞。”他拍了拍院子里的两个石墩子:“那时咱们坐在这里弹琴唱歌,这里跟过去一模一样。”仔尤的精神比刚才好多了,他又在院子里转了转问:“听说你也到城里了,怎么还住在这里?”这时一群孩子跟着到了向飞家的大门口。仔尤看着那些孩子笑,又问向飞:“奶奶呢?”“去年走了。这村里年轻人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我们也是为了……”向飞不想提拆迁的事。仔尤回到家房子没了,拆迁款都要不到,提拆迁会刺激他。向飞按着那些孩子的小脑袋,把他们推出去,关上大门。

仔尤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了脸,用手理了理长发又甩了甩头,脸上的纹路更舒展了:“你这小菜园挺好,还可以种点儿花。”向飞说:“哪有心情种花,天天这么忙。”

向飞的眼睛盯着仔尤喇叭裤,他笑了,“咱们上高中那一年,看电影里的年轻人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咱们就模仿电影里的穿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个穿戴?”仔尤没有笑,仰着脖子说:“那时候咱们真年轻。”

天已经断黑,向飞女人带着娃回来了。她已经听说仔尤到了他家。向飞悄悄把她叫过去,在门后对她说:“让他住一阵子吧。就是多一碗米。他家回不去了,哎!他以前还是个歌星……”向飞这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也觉得仔尤住上三两天就会走。女人白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你已经把人带回来了,我还能把他撵走?不过,不能让他久留啊。”女人出去淘米洗菜。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条鱼,想了想,把鱼切成三段,中段又放回冰箱,留下头跟尾放在一个发黑的黄铜锅里煮,不一会儿,锅里的汤沸腾起来。

向飞拿出一瓶酒,找出两只老瓷碗,对仔尤说:“这两只碗比咱们还大呢。”说完拿起酒瓶,倒上酒,咚的一声把一只碗搁在仔尤面前。向飞的女人孩子都吃完饭,离开桌子。向飞跟仔尤喝干了碗里的酒,两个人一下子就拉近了,像是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向飞夹上一口菜,吧嗒吧嗒嘴,试探着问:“你怎么不在北京了?你在那圈子里名气可不小。”

仔尤把胸脯挺给向飞,努嘴指着上衣口袋里的烟。向飞拿出一支给仔尤,自己也拿出一支。仔尤吐出一口烟,不说话,向飞又往两个碗里倒上酒,两个人默默喝着酒,仔尤眯着眼睛开口了:“你在台上掏心掏肺给人看,台底下人打哈欠……那一瞬间就……”

向飞的脸上油光光的,他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看着仔尤:“你在北京唱歌有名有姓的,没挣下钱?”

仔尤带着烟熏过的嗓音:“夜总会、迪厅,办舞会,也挣过钱。有个朋友的固定酒吧,倒是经常去,后来那块地卖给了开发商。”向飞听了心里一动,仔尤有钱,不会在这里白住。

“现在别人是卖艺不卖身,我是‘卖身不卖艺’,身体迟早……”说着仔尤咳嗽了起来。脸上的皮肉拉出了许多褶子。

向飞关心地让仔尤喝一口水,想缓解一下气氛,就嘻嘻笑着:“这么多年也没有个女人?”仔尤也眯着眼睛笑,“我这一辈子喜欢漂亮女人,我自己从没漂亮过。”向飞像是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意思:“你的女人一定很漂亮。”仔尤眯着眼睛笑并不回答。

向飞把仔尤的吉他拿过来,摆弄着。“我当年那把木棉吉他都找不到了,那把吉他还是你带我买的。那个时候,我们想要办个乐队,可这些年为了生活……”向飞想,如果走的是一条和仔尤同样的路,那么坐在面前的仔尤,就是他的镜子。

仔尤在北京火过,那时向飞真羡慕他,向飞那时也留着长头发。他们玩音乐认为自己是在革命。他第一个老婆就是因为看见他弹吉他才喜欢上他的,还把他的户口带到了城里。他为了挣钱,在路边卖袜子、毛巾、牙刷、肥皂、搓澡巾这些日用品。他被城管追得到处跑,哪有心情弹吉他,吉他放回老家,再也找不到了。

仔尤叼起一支烟,拨动一组和弦,胳膊上根根发青的静脉像蚯蚓似的蠕动。他把烟夹在两指间,他没有唱,还是聊天,“唱歌是我的隐私。他妈的!我做爱时候的表情都让别人看见了……”他仰起脖子,意味深长地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我就是爱骂人,因为这个没少伤人。圈子里那帮人都被我骂遍了。”他又把烟放在嘴里吸了一口,仰着脖子吹出一口烟,眼中是对自己的欣赏。

“你没找过公司吗?”向飞抿了一口酒,吐出一口酒气。“我觉得他们是阴谋。他们都想骗我,把我的东西拿到我不知道的世界里,去赚很多钱。”向飞惋惜地说:“你也可以得到钱呀,你太不了解市场了,失去多少挣钱的机会哟。”仔尤拨动着琴弦自嘲地说:“我一生想自由,却从来没有自由过。”突然停下来,像是不喘气了。在音节再次响起之前有大段的沉寂,然后仔尤唱起来:

走在归乡的路上

激情荡漾在我胸膛

看到你的深情

热泪在我的脸上淌

去年别离我曾对你说我们会再聚首

在那枫叶红菊花黄的时候

如今那树上的枫叶红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开了

我已归去,归去,归去

回到你的怀抱里

知道你不会把我忘了

我知道你会对我暮暮朝朝

随着秋风,我奔向归途

仔尤唱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有偶尔一喊的高潮。向飞看见仔尤眼里有闪亮的东西。向飞为仔尤难受,仔尤年轻时弹琴一边唱一边摇摆,就像抱着一个人跳舞。他能几个小时保持那种状态,嗓音不变,舞动不停。现在他是真唱不动了。现在仔尤唱歌像是低声述说,慢慢蓄积力量,在高音部分高喊一声,然后就是拨动琴弦。弹琴比唱歌时间要长。

两个人喝酒抽烟,吐出了一屋子的雾气酒气。仔尤又喝了一口酒,咧开嘴,装出轻松的表情,说自己在桥洞里唱歌生病了,在出租屋里差点死去。手机停机,哪里知道那时候父亲病重,那么快就走了。他急促地拨动琴弦,浑身跟着琴扭动,然后突然停下来,脸埋在手里全身不动了。向飞也不劝他,仔尤的歌,唱得并不完整,却让他觉得心被撞得有些疼,他一个人喝酒。过了一会儿,仔尤拿起琴,又唱了《再回首》,唱了《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向飞也要哭了,他想起了,他曾经怀抱吉他在女朋友窗前唱歌,他的长发在风中飘荡。结婚以后他到了城里,挣了钱,他还想挣到更多的钱。每天跟客户喝酒,日子昏昏沉沉。生意赔了,最后老婆带着儿子还有剩下的一点儿钱跟他的合作伙伴跑了。他知道了,人没有钱不行,女人爱艺术是暂时的,女人没有物质活不下去。向飞现在的老婆是个农村到城里的打工妹,在她眼里,他就是她的有钱人。他收留了她。

仔尤继续唱歌,他的声音是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的沙哑嘶吼。向飞闭上眼睛,在仔尤低声快要唱不动的时候,他就跟着一起唱。他的头一点点地动。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小酒馆,周围一圈人,大家都有些醉了,几个人摇头晃脑打着节拍,仔尤即兴唱起来,含糊不清,有人借着微醺和他一起起舞。

仔尤放下琴,拿起酒杯,低头喝了一口酒,双鬓上如同马尾一样的头发飘下来。向飞这时酒喝了不少,说话也没轻没重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就唱这些歌。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还在唱这些歌。不过,他妈的,这歌听起来比以前还有味道!”

仔尤说:“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没活出过那一年,一直活在1989。不过我自豪的是我没有写垃圾歌也没有唱垃圾歌。”

仔尤又低下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些年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没想到,家没了。”

向飞看出仔尤说的该回家了,是他没有气力了,他开不了演唱会,也登不上大舞台了。想着仔尤在北京郊区孤独地一个人唱歌,想着自己这些年的不如意,心里又滚热又凄凉。

仔尤的手上又流出一段和弦。

向飞吸着烟,不敢看仔尤的脸。那张脸虽然笑着却是痛苦的,或者说是痛苦地笑着。

晚上仔尤去厕所,听见向飞女人声音,“仔尤家房子让他叔占了,他知道咱村要拆迁吗?”向飞粗重而又不耐烦的声音:“你听他唱的歌,说的话,还活在上世纪80年代,他不为钱活着。不像咱们。”这时仔尤的脚碰到地上一个酒瓶子,瓶子滚出去,又碰上另一个瓶子,咣当当的声音脆响。屋子里向飞说话的声音突然大了,“仔尤应该有钱,不会在这白住的,搞艺术的都喜欢花钱到乡下住。有的地方搞民宿,就是招待城里人。”仔尤听见那“花钱”两个字特别刺耳。屋里“吱……”木床用力响了两声,女人还在说话,没有了向飞的声音,大概向飞转过身,不再搭理女人。仔尤回到房间,身体一歪,倒在床上,窗外蝈蝈的叫声搅得他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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