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火舞

作者: 张子

1

父亲潜在水底,河岸上嘈杂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他镇定片刻,像一条停摆的鱼。耳朵开始发挥作用,终于判定来自前方。他便猛地用力,冒出水面,前面小广场有一个俊美的妇人,身姿绰约。这是一种奇妙而热情的舞蹈,围观者给她鼓掌喝彩。父亲忘乎所以,他站起来,走向她。众人对父亲指指点点,跳舞的妇人赶忙躲藏。父亲想说几句话,逡巡四处,发现哪些不对,低头才看到自己的泳裤下面有一些独特的痕迹。广场像一个大花园,近处有高楼、树木、池沼与玻璃帷幕,右侧有车辆经过,不断鸣笛。

2

父亲在湾仔镇搞了一个舞蹈队,队员都是镇上的闲杂人员。父亲请了一个专业教练来教授火舞。教练很年轻,刚踏出大学校门。他问父亲多少训练费?父亲说,这是公益性活动。教练嘴角一撇道,操,玩我呢!父亲见他转身,赶忙去拽他的衣角。他不屑道,等你有了训练费再说吧。

父亲只好趁着晚上去天城做厨师。父亲是镇上文化站站长,每天镇上的文化工作令他焦头烂额,可一个月也没有多少工资,能养家糊口就算上天所赐了。父亲做了半年厨师,这训练费就算到位了。他再去请教练。教练瞥着一沓钞票,道,真不是钱的问题!

一个月下来,舞蹈队表演的火舞有模有样,可是缺少领舞,试着用舞蹈队好几个成员,他都不太满意。面对他的摇头,这几位舞蹈队员更是怨恨十足,嘴里嘟囔着,心里骂着“狗娘养的”。

这天父亲在小桥旁酒馆喝酒。木船甲板上有一个妇人在跳舞,身姿婀娜,柔美纤细。父亲认出她了,他想今天可不能失礼。父亲走了过去,拍手赞道,妙极!妇人见到陌生人,有些窘迫,转身要走。父亲又道,让我想起故人。妇人稍停,转过身来,一脸严肃道,哪个故人?她上下打量父亲,妇人再问,哪个故人?父亲说:嫦娥。妇人扑哧笑出声来。妇人放松警惕。父亲介绍说他是镇文化站站长兼任湾仔镇火舞队队长。女人全身前倾,头低三分,道,我叫王曼丽,多多包涵!父亲也全身前倾,不伦不类状。父亲再赞,妙极,录个视频?女人颔首。父亲猜想妇人应该是舞蹈学校的老师。

父亲四十岁那年,他在湾仔码头搞了一场火舞表演。那时我五岁,跟着母亲也去看了。父亲与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人领舞,女人很专业,动作娴熟柔美,而父亲屁股扭动,甚是骚情。我还从别人口中得知女人叫王曼丽,多好听的名字!他嘴里念叨了好几遍。

我问母亲,为何是火舞,而不是其他舞种?

母亲是湾仔镇中学语文老师。空闲时,她喜欢安静,书籍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喜欢关于舞蹈的相关书籍,并且还练了几年。她也是广场舞的一员,后来无缘无故就不跳了。那时我上学,无暇顾及父母的心情与愿望。

母亲说,火舞是一种异族舞蹈,集肚皮舞、大鼓舞、爵士舞、华尔兹、传统的民间舞蹈等几十个舞种于一身。这种杂糅的舞蹈呈现出一种多样瑰丽的舞蹈奇观,一经问世,便红遍整个欧洲。这几年,它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没有水土不服的任何征兆,一上岸就受到这些所谓“舞蹈家”的喜爱。

火舞表演成功举办,一时父亲成了湾仔镇的明星。父亲成了名人,过高的声誉令他飘飘欲仙,他要成立影视公司,由他担任制片人的第一部小电影《夜晚的火舞》排上日程。消息传出,湾仔镇所有镇民兴趣盎然,趋之若鹜,他们都希望从中获得一个小角色。热闹到什么程度,怎么说呢,冰冻的湾仔河水都能被汽车碾轧出腥热污燥味出来。总之,父亲在给自己创造不可估量的财富同时,也给湾仔镇带来了无上的荣耀。可是,拍电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父亲找商家投资,商家让他讲述电影故事梗概。父亲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这第一句话便被商家打断了。商家说为何不写一个抗战故事,主角设定你爹:在一个古怪的夜晚,天气凄冷无比。你爹站在木船甲板上跳火舞,两个鬼子抽着纸烟,神魂颠倒。你爹感觉时机成熟,撩起竹竿,将他们挑到河里,然后捡起甲板上的机关枪一阵扫射。子弹擦着水皮在“啾啾啾”地唱歌,天空中一个星星都没有。

这故事有点离奇,父亲说给商家。商家白了他一眼,像一个炸弹似的说道:自己玩儿吧。

于是,父亲迷惘了,惆怅了。他对着河堤、高楼以及遥远的傍晚幻境叹气。因此,傍晚跳舞时,他没有了往日的激情。王曼丽主动找到他。他们沿着长堤漫步,妇人望着长河与即将滑落的夕阳,她问,听说过水上的印象火舞吗?父亲不明所以,又怕她耻笑,装作点头。

做起来吧,我投资!

你投资?

按照我的方案去做,明天会有人送来。

妇人一走,父亲屁颠屁颠像个孩子,拖着风。

在水下设置了升降舞台,水底的滑轮装置连接着岸上一个控制台,那是一间小屋。同时升降台上安置了各种照明设备,岸边更不用说了,各种装置应有尽有。一个月的时间,花费不少。正当水上印象舞台如火如荼建设进行中时,作为这场印象火舞的女主角王曼丽登上了高台。那天的前一天下了小雨,尽管是小雨,整个湾仔镇都是湿漉漉的。升降舞台被某种水汽笼罩了一天,尽管工作人员擦拭了无数遍。也许是父亲的疏忽,王曼丽在空中表演一个旋转飞翔时,长长的尾裙没有展开,牵引绳也随着滑落,她重重地摔在前面的铁板舞台上,脑袋受到剧烈地撞击。后来镇上人说整个湾仔镇镇民都听到了这一声撞击。

3

因为这次事故,父亲被镇上解职,他也将火舞队解散。他还是到天城做厨师,和以前不同,白天黑夜,他都在天城忙碌,成专职了。可是这事后的五年,父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母亲想带他去医院检查,他死活也不去。一个冬日深夜,天气奇寒,他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天城回湾仔镇。前面来了一辆卡车,灯光一照,他心里一慌,连人带车栽入河里。后来,我常到父亲出事地查看:道路宽敞,栏杆有一米多高,父亲怎么就一下子翻越了过去?我将疑惑说给母亲。母亲总是在看书。我跺着脚,来回踱步。她才抬起头来,眼镜片后的眼角与眉宇充满了褶皱。我再说,她根本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父亲到底怎么死的?十五岁时某一天傍晚我又问母亲。她低头寻书,然后淡淡道,兴许被水鬼捉去了呗!女鬼吧?

女鬼?我尖叫一声,又哆嗦一阵。因为就在昨日,我与几个小伙伴骑着自行车到了天山。天山在湾仔河右侧,从天山脚下河向对岸游五百米就到了湾仔桥——父亲的出事地。山下的医院倾斜在光洁的天山长坡上,而近处高大的山体,让人联想到巨人牵带不断的阴囊附件。我们累了,就将自行车扔在路边,见四下无人,便解开裤子,滚烫的尿液奔腾出去,朝着脚下的建筑物飞泻而下。

有个女人披头散发在屋子里跳舞!张三放下望远镜,嘴巴久久不能合拢。

鬼吧?

听说你爹喜欢会跳舞的女人,爷爷说,会跳舞的女人都是“聊斋女”。

你爷爷还没死?

你爷爷才死呢!

张三指着山下的医院。我们骑着自行车偷偷溜到医院后院。一片梧桐树丛里,阳光敲打着宽大的树叶,鼓点般落在四周以及我们光洁的手背上,伴随着一声声清脆滑溜的声响,巨大的苍白空间迅速令我们燥热起来。树下近处的排水管嘎嘎作响。我与张三端坐在一棵梧桐树上,麦小白与郁离在我们头顶的另一个枝杈端坐。这棵梧桐树长得奇妙,像人所为,又似乎天然而生。说是天生,因为根本找不到人为的痕迹;若是人为,这树桩长到一米半左右时,四散斜生出枝杈,斜生的枝杈大约伸展不到半米处竖直而生,像一个硕大的手掌。因此,落成一个像如来佛祖的掌心。

此时,张三的望远镜发挥了巨大作用。我们端坐在树桩上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前方的房间,感谢天公作美,让我们四个不谙世事的家伙一饱眼福。在以后的10年里,每每朋友相聚,畅快聊天,这一幕都成为我们最为精彩的谈资——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跳过一段火舞后,开始写毛笔字,她穿一身白。因为白日,若在黑夜,非把人吓个半死不可。我觉得没有意思,正要下树。哪知张三嘟囔着:为什么要烧掉呢?我立刻抢过望远镜望,女人焚烧完书法作品后,又跳起舞来,并且还高声唱了歌:

河底冰凉,快起床

你的家乡在远方

一段木节啪啪啪

一节舞蹈呼呼呼

湾仔镇的鱼儿都嫌你腥臭

打个响指吧,有鲨鱼飞来

唱首歌谣吧,大船把你载走

我吹个口哨迎接太阳

你演个戏曲却做成了一块生铁

不要逞能,不要狭隘

生命就像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碧波水面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大河

我们前往春天,希望四季。

有一小滴眼泪落在船上

几十年来穿透了船底

到了河水的中心

河水成了琥珀

人心便成了永久的殿堂

……

4

我认识了莺歌。那年我高考刚结束,无所事事,便被张三他们邀请玩儿牌。我们玩儿牌的后方有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植了许多鲜花,莺歌在那里摘花。我问张三,她是谁?张三说,我表妹。我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表妹,莫不是假表妹,实则“金屋藏娇”吧。张三说我狗嘴吐不出象牙。他详尽解释了他们的亲戚关系。张三唤了莺歌一声。莺歌的答音很甜,像黄莺的啼鸣。她走了过来,竟然大方地坐在我身边。她帮我摸牌,示意我出牌。我不是打牌的高手,几番下来,被人按着上供。我有些灰心,哪知莺歌说,到花园走走。随即,还没等我同意,她就拽住我的手。我只好起身,身后是他们的起哄声。她拉着我到了花丛中,一簇雪绒花吸引了她。她蹲下身,我要给她摘,她不让。她说,你仔细欣赏这花蕊中间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我有些不信,试着学着她的样子望向那白色的雪绒花。花如雪,花粉似乎在四周飘荡,果真分了我的神,像被牵引着一般,人也似变得很渺小了。我赶忙站起,希望不被任何幻觉迷惑。

傍晚的时候,我们还去做各种奇妙的游戏。有一种游戏是麦小白设计的。麦小白将游戏规则讲得详细具体:在岸上架起一个木台子,对面河岸勾画出若干个方格,每个方格站立一个人,要站四个人。木台子上一个,你们三个,还缺少一个。张三说,莺歌在家,她可以来凑数。我说她能成吗?张三说,你去保准能成。我问为什么?他不说。麦小白继续说,每一个方格就是一个阵地,对面只要发出红绿黄蓝指令,四个方格的人便开始逆时针转动,手中各握一个方形砖块,岸边摆放着四个不同的方形木偶,他们分别代表着皇帝、丞相、将军与士兵。在对面各种指令的召唤下,黄色代表皇帝,蓝色代表丞相,红色指向将军,绿色自然是士兵。如果你将砖头投向错误的对象,毫不客气,你就要做出跳水的动作,并且是双腿抱膝,转身一周半。

游戏规则讲述完毕,麦小白问我明白吗?我模棱两可。他说,一会儿玩儿起来就明白了。说的也是,不明白不耽搁游戏。大不了跳一次水,咱还是学校一千五百米游泳冠军呢。所以,我表现得异常坦然。张三划着摇橹船,载着我们前往对岸。

莺歌呢?我问张三。

刚才通了电话,她在对岸布置呢,听说你来了,她很高兴。

湾仔镇有一个小码头,以前专供轮船或渡船停泊,缆绳牢靠,货物坚实。后来镇上又在靠近天城水域开辟出亚洲最大的货物码头。因此,这片水域东西南北走向四五百米,成了休闲之地。

木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岸边,我们站在他们面前。莺歌指着“丞相”说像我,我说她眼睛有问题,本人高鼻梁,那个“丞相”塌鼻梁,一脸奸臣相。莺歌说我就是一脸奸臣相,我嘴角“呲”了一声。游戏在手机响起的铃声后便开始了。第一轮麦小白挥舞的是蓝旗,我们手中的砖头都没有出错,一个砸中,另一个快速扶起,等另一个出击。第二轮速度很显然快了起来,麦小白展示的是黄旗,到了我的位置,砖头立刻飞出,不偏不斜砸中了“士兵”。这第一阶段以我的失败告终。我没有含糊,愿赌服输。哪知张三叫住了我,规则还可以这样执行,“数罪并罚”。什么是“数罪并罚”?他说就是等游戏全部结束,一次惩罚,一次潜水一百米,两次自然两百米,以此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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