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作者: 孙正连一
我姥家姓章,姥爷叫章魁武,在我们渔场村的最东头。过了蚊子沟的小木桥,过南北路,到这儿,就不用问了,路东,唯一的人家,就是我姥家。姥家再往东,就是青山的西坡,陡,盖不了房子。
姥姥在母亲小的时候就病故了,姥爷领着儿女们过日子。等到我记事儿的时候,姥家就是大舅母在操持家务了。我们村都管舅母叫舅们,音是“们”字音,至今也不知道是哪个字,为啥?我们叫,舅母答应,如今要写到文字上,才去想这个字儿。还是按国人的标准,叫舅母。
姥爷的孩子,按年龄排,大姨、二姨、大舅、二舅是一个妈的。二舅五岁的时候,先姥姥病故了。姥爷再娶,就是我母亲的母亲,我的亲姥姥。姥姥结婚五六年没有怀孕,便越发地对先房的几个孩子好了。到了第七年,姥姥才生了三舅,接着是生了母亲、四姨、老姨。
姥家的院子,南北六七米宽,往南是一道三尺高的土墙,墙南面是园子。园子有七八十米长,二十多米宽。这不算二舅家的,二舅家从分家就把院子和园子都分出去了。中间有一道南北墙,隔出了两家的地界。姥家走的是西门,出了门就是大道。二舅家走的是东门,出了东门,要从房后转到西边才上大道。母亲说,这都是二舅娶了后来的二舅母之后,才有的中间这道墙。之前,二舅是从姥家的院子直接到西边的大道。
姥家除三间正房外,西边有一间仓房,存放着粮食和杂物。在仓房的地中间,摆放着一口油漆好的大棺材,也叫寿材。寿材上面盖着一领苇席,寿材前后露着,画的楼阁、松柏、祥云,可能是深蓝色用得重了,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一进仓房就能看到。姥爷有时间就进来看看、拍拍,嘴里叨咕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姥爷在查干湖打了半辈子鱼,等成立了渔民社,他岁数大了,就没加入。到了渔民社改成了渔场,大舅进场当了工人。姥爷闲在家里,没事干,就喜欢种树,房前屋后道路两旁全是他种的杨树。家中只有大舅一个人在渔场上班,在大车队里赶大车,就是四匹马拉的胶轮大车。大舅母在家里养猪、鸡、鸭、狗,做一家人的饭。大舅母长得瘦小,一桶猪食提不动,就一次提半桶。尽管这样,她也不会让别人帮她一把,就是后来长大的儿女在身边,她也不会支使一下。从没听过大舅母埋怨过别人。
大舅母叫窦秀娥,娘家住青山村。青山不高,也不大,南北六七里地,东西三四里地。青山村在青山东,也叫青山里,我们村在青山西,叫青山外,里外也不过五六里地。青山在地图上太小,没有名,可是因出土过一万多年前的人类化石,位置在青山的南头,起名叫青山头人,这才有了点名气。可这一切跟当地百姓似乎没什么关系。山里的村子就是种地,靠天吃饭。那时,周边村子的女孩子嫁到渔场,算是高攀了,至少不用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儿了。在渔场上班是工人,有工资,吃商品粮,旱涝保收。更重要的是,鱼虽然是菜,可是也顶粮食用,这就比城里的那些职工要强得多,饿不着。虽然说那时场里管得严,不让私自下湖打鱼。可是守在水边,整点鱼吃,家家还是有法儿的。就比如姥家,到了晚上,大舅就把挂子围到水沟里成堆的芦苇周边,然后进里面去一拍打,鱼往出一跑,都给挂住了。人们叫快当网。多的时候,能挂住百八十斤。往少了说,一家十几口人吃一顿足够。
大舅母娘家穷,男孩子上个小学,识个眼前字,女孩子都没上过学。整个大布苏草原,这是常事。大舅母在娘家,去得最远的地方,是塔虎城,家东十多里路。那是夏秋时节,大舅母和村里几个孩子去东面甸子上采韭菜花,有人说再往前走,就到了塔虎城了,那里是辽代皇帝住过的地方。一听说皇帝住过的地方,就都来了精神。果然,又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到了塔虎城。
塔虎城,辽代长春州,驻有常备部队韶阳军,辽帝“春捺钵”办公的地方。后来大金灭了辽,改成新泰州,元又灭了金,从元、明、清到现在,荒了几百年,城里成了百姓的耕地。站在城外看,有护城河,显着城墙高高的,一眼看不到头。沿着塌了的城墙土坡,上到城墙上,城里都是庄稼地,一间房也没有。这让大舅母很失望。没有人,没有供销社,有啥好看的。大舅母没往城里走,只是站在高台上看一眼,歇一下脚,就往回走了。这就是大舅母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也是她后来常向子女们讲的古城。
大舅母那天走得急,怕晚饭前回不到家母亲不高兴。农村的晚饭,全看太阳。太阳不落山,天不黑,下地干活儿的人不收工,那就不能吃饭。虽然饭菜不全是给下地干活儿人做的,但一定要以他们为主。那天,大舅母太阳高高的就到了家,她把采来的韭菜花洗净,加上盐,放进蒜缸里捣。韭菜花香味,是草原人最熟悉的味道了。因为有了韭菜花,没人去问她干啥去了。大舅母一直把这件事藏到婆家,才在闲说话的时候,说出来她一生中的远行。
大舅母十六岁的那年秋天,村里媒人上门给介绍对象,就是大舅。那一年大舅十八了,刚被渔场招工。招上了,就是正式的工人了。大舅中等个,国字脸,略有点黑,更显得人长得结实,不爱说话,也不会说个啥,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老实厚道人。陪大舅来相亲的,是大舅的继母,我的亲姥姥。姥姥和大舅,没人能看出是继母,娘儿俩亲,所有看到过这娘儿俩的,都一致认为:母慈子孝。
那天去的时候,姥姥告诉大舅,要是女家留咱吃饭,就是人家看中咱了。你要是看中了姑娘,就朝我点一下头,咱就在那儿吃饭。你要是没看中,就摇头,咱就别吃饭。媒人说啥你不用管。
那天去了之后,媒人介绍完,大舅母给大舅倒了一杯水就出去了。可是大舅因离得太近,没敢看,就在大舅母一转身的时候,大舅看到了大舅母黑黑的大辫子,还有耳朵后面白白的三角。就这一眼,让大舅相中了。大舅说不出啥好,这是他第一次相亲。他朝姥姥点了一下头。姥姥看大舅母第一眼,就看出是个本分姑娘,只是身子太单细了。不过看她父母,身体都不错,姥姥想,结了婚会发福的,姑娘家,苗条点儿好,秀气。再说了,按村子里的习俗,大儿媳妇个子不能太高,往后应一个比一个高,日子就会越过越好。
女方同意了就杀鸡,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俗话说:“新姑爷进门,老母鸡丢魂。”不年不节的,杀鸡,那就算是大事了。
鸡吃了,婚事就算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彩礼。虽然不讲究那些老规矩,如“放定”“换盏”“三媒六聘”什么的,可是总得有点表示。
农村女方要彩礼,那是千百年留下来的老习俗了。彩礼要得多,表示姑娘尊贵,这是最好听的一种。大概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是父母认为养一回闺女,咋的也得要俩儿钱养老。二是家中还有兄弟,要了彩礼给兄弟娶媳妇。三是最开明的,就是不要彩礼。话是这么说的:“再穷也不能卖闺女。”大舅母的父母就是这最开明的。可争的不够,让的有余,越是不要的,越是不能低于当时的行市。
女方不要彩礼,姥姥说:“他们不要,咱不能不给。养那么大一个闺女,父母也不容易,都是脸面上的事,咱不能让人笑话。有胭脂擦脸上。”这彩礼当中就有姥姥当年的嫁妆在内一起过给了大舅母娘家。
明白人好办事,双方都这样,就海阔天空了,事就一顺百顺了。
二
大舅母结婚的第二天早上,她想早点儿起来,做一家人的饭。这是出嫁时娘家妈说的:“从明天起,你就是章家的媳妇了。要知道孝顺,多少小姑多少舌,多少大娘多少婆。由他们去说,你做好你的事,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可是当大舅母起来,来到外屋的厨房,见婆婆把饭都做好了。我姥姥说话透亮,见大舅母出来,说:“大媳妇,起来了。早饭我做就行,你们年青人觉不够睡。”姥姥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可她是婆婆,这在她没有儿子那一天就想过的,一定要把儿媳妇当成自己的闺女待。虽然这是先房的儿媳妇,可是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媳妇。
大舅母说:“在我们村,天不亮就出工下地干活儿了,半夜里就起来做饭了,我们家都是我早上起来做的。”
姥姥说:“咱这儿不用,除了冬捕拉大网要起早,平日里都是到点上班。饭做好了,猪也喂了,你先回屋歇一会儿吧。这个家呀,以后就交给你掌管了。干活儿的日子在后边呢,等三天回门回来再做吧。”
大舅母听姥姥这么说,眼泪便含在眼圈。她见过太多的,是婆婆骂儿媳妇。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大舅母便去找活儿干。可是一时真的找不到活儿,她拿起扫地扫帚,把地上的柴草叶往外扫。姥姥见了,说:“大媳妇,扫这屋地,要从门口往里扫。老礼是这么个规矩,把柴(财)都扫进来。过年的时候,更要注意。”
“我知道了,娘。”大舅母说这话时,心里暖暖的。
姥家的厨房,就是五间房中间的屋,开着南门和北门。北门到了冬天就封起来,过年的时候,在北门那儿挂上一领苇席,前面就是供奉老祖宗的地儿。东西各两间住人。进了门,左右各有两口大锅。一口是做饭的,一口是温猪食、放泔水的。养猪,是家中最大的副业。过年杀猪不仅仅是解决一家一年吃油,还有一个脸面上的事。请大家来吃猪肉,那是礼尚往来,那是脸面,那是姥爷在人前的风光。假如自家没猪杀,别人来请吃猪肉,去不去?实在是件尴尬的事情。杀猪请客,那不仅是村子的习俗,也是大布苏草原的习俗,一年中的人情往来,一年中的恩怨,一顿猪肉吃下去,都解了。人怕见面,树怕扒皮,吃猪肉就是中介。没有猪杀,就是请客也没个好由头,这一年之中,男人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姥姥告诉大舅母,锅是连二锅,烧外面的锅做饭,余热就把里面的锅也带热了。冬天里,猪要喂热食,要不没等吃完,就冻在猪食槽子里了。只有吃热猪食,才长膘,才出油。猪肉膘,那是邻里间过日子暗中较劲的直接表现。膘厚,猪养得好,日子过得也好,也是一个冬月、腊月里人们常说的话题:
“看人家那猪,一拃厚的膘,香。”
“宁吃肥中瘦,不吃瘦中肥。”
大舅母一边用心地记着,一边点头答应着。她知道,这就是她今后的活儿,今后的目标,喂养肥猪,一拃厚的膘。
姥姥把屋里的告诉完了,就领着大舅母去西仓房。一进门大舅母就吓一跳,仓房的地上摆了一口大棺材。虽然上面用苇席盖着,可那棺材头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人们都见过的,虽然画的楼阁、祥云、松、鹤,可那是死人的天堂。虽然和姥姥一起进去的,大舅母的头皮还是一阵阵地发奓,姥姥的话大多没听清楚就出来了。只听清楚,这是爹的寿材。在村子里,人们认为最有正事的,就是准备寿材,这是早晚必用的。有时有了大病、急病,就安排人先把棺材做上,称攒料子。攒,是往一起合;料子,是木料板材。这也是驱赶病灾的一种习俗,叫“冲”。古代帝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选墓地、修墓。百姓能做到的,就是给自己选一口寿材。
出了仓房,大舅母才算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就是院里的鸡架、狗窝什么的。虽然之前大舅母也来过,可那时,她只是跟着父母还有媒人吃了饭就回去了。如今,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大舅母看得仔细,并不断地想着这些活儿的做法。
鸡架上靠墙是一排的鸡咕篓,那是鸡下蛋的地方,用谷草编的。姥姥说:“咱这儿有老黄,晚上一定要把鸡架和鸭架门挡好。”
老黄,大舅母知道,就是黄鼠狼。大布苏草原和查干湖一带,到处都有。只要挡住了门,它进不去,也就没事了。
早饭,是婚礼上剩下的饭菜,这已是比过年还丰盛的了。饭桌分东西屋摆,东屋,是姥爷的炕桌。西屋也是炕桌,全家人都在这儿吃。姥姥让大舅母上桌吃饭,可她自己还在地上站着,给孩子们舀饭、拿筷子的。大舅母见姥姥不上桌,她也在地上站着,看大舅和一桌的孩子吃饭。直到孩子们都吃完了,姥姥舀了一碗饭给大舅母说:“快吃吧,要不都凉了。”
大舅母没有接,说:“娘,你先吃,我再舀。”
姥姥说:“你吃吧,我上那屋看看。”
大舅母这才开始吃饭,刚吃了两口,姥姥回来了,把桌上孩子们剩在碗里的饭放到一个碗里,拿起来开始吃了。这让大舅母知道,这就是娘。
吃完早饭,大舅和二舅去上班了,三舅和我母亲上学了,四姨和老姨还小,吃完饭,四姨看着老姨在炕上玩。
姥爷吃完饭,出去了,到村子里找人聊天。五十多岁的姥爷,在当时可以称得上老头儿了。留着小胡子的姥爷,更显得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