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度
作者: 闫语一
现在,柱子的阴影将餐厅分割成不相等的两部分,这是一个开阔的露台,海水从三个方向环绕过来,那根柱子就支撑在露台的西南角。露台是餐厅的一部分。餐厅很宽敞,由大小两个长方形拼接而成,它的出口处径直通往大堂的入口处。这样,站在餐厅的出口就能看到进出酒店的人。
现在,你已经急匆匆地走出了餐厅,而后在大堂的入口处消失不见。你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如果你回头是否能透过川流的人影看到站在餐厅出口处的我。我望着你的背影,终于意识到,那个不知所以的自己被孤零零地留下了。
餐厅开始嘈杂起来。两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在餐厅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帮助妈妈取食物。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进来后,餐厅里有了片刻的安静。几个中年男人从容地吃着晚餐,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们。我也在看着她们。之前我是一直在看着你的,你走了,眼前的一大片空白里,她们的身影出现了。
一只喜鹊从远处飞来,落在了餐厅外一棵不算高大的树上,一会儿,又一只喜鹊也落在了树上,它们交谈了几句后,一前一后地朝着远方飞走了。
我低下头,看到盘子里还有很多水果。想到你刚才对我说:去帮我拿些水果吧,水果和茶是我不能缺的。然而,你还是把它们留了下来。我迟疑了一下,把一小块西瓜放进了嘴里。这西瓜真甜,哈密瓜也很甜。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你留下的水果,眼前竟然渐渐地模糊起来。
这以后,安静的房间里便响起了我的脚步声,桌子上的台灯在你走后还一直发着昏黄的光,台灯旁边温度计的水银柱停在了21的位置上。
隔壁的房间里,一个女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巴里科的《一个人消失在世上》,翻到了第21页。“那年冬天,似乎没有尽头。”这句话,女人反复看了很多遍,都没有把目光移开过。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就索性翻到了下一页。一位戴防雨头巾的老太太和贾斯珀·格温的对话,让女人的目光有了某种重量。
渐渐地,她感到有一种疲惫感,头有些沉,累得很,就好像突然发觉好一阵子以来,好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感到不舒服,却因为某种缘故没有察觉出来,只是微痛,但又无法忍受。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受,浑身好像已经没有了筋骨,而大脑却在加速运转。
她再一次听到有人在争吵,来回走动,拉开抽屉,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开始,女人认为争吵声来自新搬来的那对情侣。他们搬来之前,一切都是安静的。昨天,争吵声再次响起时,忍无可忍的女人来到那对情侣的房门前,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门里面安静极了。而她的耳边明明还在响着争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急败坏,最后是重重的关门声。她在走廊里不停地走着,寻找声音,却一无所获。
整整一个月,她都在这种时断时续的争吵声中度过,她听见这个春天有如秋天般萧瑟。
她站起身,去关上窗户。她拧开淋浴器的开关,伸手试着水温,她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她擦干了头发,打开电视,然后侧身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她的头更沉了。
陈纸坐在夜色里,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21点整,电话铃声准时响起。陈纸拿起听筒,电话那端无人讲话,而是不时地传来呜咽的风声和咯吱咯吱踩在雪上的脚步声。这是从时光的飞鸿里打来的一个电话吧,陈纸不置可否地想着。她不知道那个踏雪而来又踏雪而去的人是谁,就像她不知道每天21点准时拨通她电话的人会是谁一样。
自从陈纸搬到这个房间以后,每天的21点,她都会接到一通电话。有时是打错电话了,有时是领导询问工作上的事情,有时是朋友和她闲聊,还有几次是电话里的人在吵架却全然不知道还有她这样一个听众。时间长了,陈纸就有意无意地开始数着时间,每次都是在21分钟的时候准时挂断电话,无一例外。
误拨的电话,是为了一种仪式,还是完成一个曾经的约定?他或者她,也和陈纸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吗?那条被大雪覆盖的街道在哪里呢?一切都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是,陈纸在一个和雪有关的故事里想到了她的女儿苗苗。在苗苗出生的时候,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填满了她小小枕头的凹陷。天气渐渐转暖,陈纸连续许多日子都在用她手足无措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襁褓中的苗苗。
很早的时候,苗苗就感觉到在一个寂静如初的春天,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她不知所以地感受着这种目光的温度。她初来乍到,春天的温度让她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变化莫测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咳嗽,让顾聪猝不及防地俯下身来,剧烈的震荡中,胸腔似乎要做一次彻底的自我清理,五脏六腑也挣扎着要摆脱束缚。咳嗽之后,便是急促的喘息和无言的沉默,随时准备迎接下一场咳嗽的到来,而且毫无征兆。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一段日子了。从最初的浑身酸疼不止,到开始长时间地高烧昏睡,顾聪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天数了,只隐约记得,有一天夜里他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睛后,仿佛看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围绕在自己的身边,随后就消失不见了。
他想,可能是睡得太久,眼睛花了吧。
他勉强支撑着起床,倒了杯水,喝一口,凉的。他感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只好立刻躺下,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电影《21克》。生病前,他刚刚看过这部电影,记得电影的介绍说:不管你是否恐惧,他都会最终降临,在那一时刻,你的身体轻了21克。顾聪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一次昏睡过去了。
之后的一些日子里,顾聪没有再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而是陈纸生气的样子,还伴有重重的关门声。也有一次例外,陈纸是笑着的。
病好后,顾聪不止一次地坐在昏黄灯光的桌子旁,呆呆地望着那扇冰冷的房门,想象着它被陈纸重重关上时那些墙壁上落下的灰尘,他望见了那个灰头土脸的春天,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让陈纸走进了他的生活。
顾聪喜欢那些在风中飘飞的风筝。这些年,每当他从分不清年代的春天里走过时,常常看到天空中有五颜六色的风筝,他看到那些风筝总是在向更高处攀升,这种越飞越高的景象让他感到夜长梦多。
二
你说要回到南方居住一段时间,而我依然要生活在北方。
你很早就出发了,为的是留出足够的时间,以便在登机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你不喜欢分别的场面,我就留下来,没有去机场送你。但是,飞机晚点的现象,加上不明不白的过程,总让人心生疑虑。即便一切都很顺利,你也得几个小时以后才能平安落地。
在等待之中,房间里空荡荡的。
现在,我才注意到这个房间的陈设太过简单了,除了两个一整面墙的书柜和书柜里装不下的书以外,就是两把椅子和两张带抽屉的大书桌。其中一个桌角上立着镜框,里面是我们的照片。
我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读到了第21页。然后再拿出另一本书,同样读到了第21页。我把自己读到的内容在脑子里做着比较,然后再把两本书都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时候,我觉得其中的一本书情节非常饱满,而另一本书却空无一物。这时候,窗子外面有柳絮飘过,小区里有几个孩子在争抢着一个白色的皮球。
我坐在了电脑前,看到第一章的情节已经接近尾声,可是每一个字都残留着春天的风声。一阵风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来到了医院,毫无表情的医生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后,嘱咐他要按时吃药。
男人愤愤不平地走出医院时,风声变得急促起来。男人看到树枝在风中折断,路边的广告牌被风反复撕扯,发出愤怒的哀鸣。春天一开始,男人的耳边就传来了风声,此后的一些日子里,男人一直行走在那种风声鹤唳的记忆中。
男人一只手牵着身边的女人,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医生开的药,一步一步沿着飞沙走石的街道艰难地走回家。身后的风一直在不停地刮着,仿佛还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没病,我自己知道!
我坐在台灯的光晕中,看着风在屏幕上越刮越大。
我的声音被风猛烈地吹着,隐隐地说:
——这种病人都是这样的。
男人走到家门前的时候,感到风小了很多。他想,家门以外的风真大。他拿出钥匙开门,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烦躁了。
家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舒服,大片大片的寂静仿佛妈妈温暖的手,在抚摸着他的不安。
接下来,风声开始逐渐减弱,变得越来越小,男人感到黑暗在慢慢侵袭着他有限的安静,直到完全占有。他以为女人就在隔壁的房间,或是在厨房。可他把所有的房间都找过了,也没有看到女人的身影。
他空荡荡的目光里十分寂寞。
一场大病过后,顾聪开始思念陈纸。
在他众多粗糙的故事中,陈纸就是一只在天空中飘飞的风筝。
顾聪在Z21次的列车上时断时续地睡了21个小时后,火车就要进站了。他坐起身来,发现手里还拿着那本令陈纸着迷的书。陈纸曾经说过,等她读完了,就给顾聪讲讲书里的故事。他已经记不起陈纸说这句话时,那张干净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在这个夏天开始加快脚步的季节,空气中偶尔还会传来陈纸的笑声,而他已经把这本书读了21遍。
顾聪随着人流缓慢地走到了出站口。他的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面孔,一些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隔着拥挤的人群,顾聪打量着属于陈纸的这座城市,并没觉得和他生活的城市有什么不同。
水星街21号,这是一家花店的名字。顾聪走进灯光柔和的花店,安静地从每一朵鲜花边经过,他的目光落在花瓣上时,好像看到花瓣微微地沉了下去。两朵鲜红的玫瑰,泪水盈盈地站在角落里,看到它们,顾聪仿佛听到了一种隐隐的风声从花园的深处传来。
走在陌生的城市里,顾聪注意到了那些值得推敲的墙。很多院落里寂静无声,很多院落里又是脚步凌乱人声嘈杂,他慢慢地走着,猜测着哪一堵围墙的后面会有一座美丽的花园。关于花园的故事在他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很多个春天,可是它花儿朵朵的样子自始至终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他想象着,在一些夏日的傍晚,夕阳常常会把花园的墙壁染成朱红色。陈纸这时就安静地坐在花朵中间,不停地自言自语,花朵们听了陈纸的话,都纷纷地抬起了头。陈纸一边抚摸着它们娇艳的花瓣,一边打量着夕阳下的墙壁。对于栖落在花园里的夕阳,她从来都是格外珍惜的。
可是画面每次都会在这里戛然而止,陈纸的声音也会缥缈而至:
——离开花园的日子,我变得耳聪目明。
从陈纸家出来,去最近的超市要步行21分钟。陈纸在这家超市里,买过两瓶还有21天就过期的草莓罐头,花了21元。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正值一家花店开张。一股浓淡适中的香气四处弥漫,两个年青的女孩走进了花店。
陈纸从街对面的超市走出来后,两个女孩正好从一段忧伤残缺的时光里走过。
陈纸没有办法去描述那个花店里发生的故事,她知道的很有限。这个花店好像是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的,听说里面住着一个有些木讷的男人和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一天傍晚,天上下着很大的雨。沿着一种沉闷的雷声,陈纸在大雨滂沱中看见了这家陌生的花店。当她跑进花店那扇虚掩的门后,循着“欢迎光临”的话音,她看到一个女人正在专注地打包一束鲜艳的玫瑰。瞬间,陈纸就感到一种古老而熟悉的伤痛猝然而至。她立刻走出了花店,转身跑进了隔壁的一家小型超市。透过超市的玻璃窗,她看到花店内一些刺眼的灯光泼洒在满是雨水的街道上。
那个时候,陈纸仿佛听见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和一个陈旧的故事,它们都在努力撕扯着她的不安,多少年来认为已经遗忘的人和事,在这个雨夜疯长成了一个念头。
后来发生的事情使陈纸对这家花店萌生了一种按兵不动的敌意。花店里的小女孩和苗苗成了同桌,继而成了好友。女孩的妈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苗苗的喜欢。每次提起她们,苗苗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是那个雨夜之后发生的一部分事情,陈纸被连同后来发生的其他事情压得经常感到呼吸困难,就像时间一样无时不在无所不在。这样的情形让她的生活好像无法继续下去了,她甚至想过这很有可能就是一场虚实难辨的梦。在她下定决心离开顾聪以后,她以为自己可以完好如初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