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
作者: 汉家司南的梦
司南清晰地记得大概十八年前自己常常会梦到一个姑娘,一个心上的姑娘。梦里总是在夜晚,她穿一件米白色丝质睡衣,光着脚,悄悄推开门,来到他床前。他缓缓醒了过来,这个姑娘低下头,亲吻着他的额头。这时晨光出现,不可阻挡地穿过窗户,照耀在他平静的脸庞上。
可惜的是,即使是在十八年前——即使是在司南十七岁的时候,他也无法在梦中认出这个姑娘是谁——她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
当时,几乎每个星期他都会做这个梦,有时甚至隔两天就做一次。这样的情形维持了半年左右,后来就渐渐做得少了,到最后几乎不做了。说“几乎不做了”,是因为他并没有完全不做这个梦。事实上这些年来,他每年仍会做上一两次,每次梦醒后他都有一种故人重逢般的惊喜以及莫名其妙的惆怅。只是这个故人虽然在梦中对他深情款款,但她整体的面目依然模糊不清。这个梦就像一个爱的符号,或者青春的烙印,每过一年半载就会出现。它的出现似乎是在提醒司南,别看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但本质上他仍然没有走出青春的幻梦之中,仍然是那个身材瘦削,眼睛清澈见底,喜欢独行,以发呆为伴,疯狂阅读各类文学书籍的少年康凯。
司南向来觉得青春和年轻是两回事。
年轻指的是年龄,但青春却是一种状态,一种能量,就像有些人虽然年轻过,但未必拥有过青春。而他觉得自己虽然已人到中年,但仍然具有青春的能量,甚至他相信自己即使活到了八十岁也会因为回家路上偶然看到的那株盛开的栀子花而欣喜不已;也会在夜里仰头望向月亮和星辰,为自然的浩瀚而感动;当然也会为大街上被一辆小汽车误撞而死的流浪猫而偷偷哭泣。时代在呼啸而过,任何时代都一样,但他身上总有一部分特质牢牢留在了青春时代,比如这个梦就是证据。而且从今年夏天开始,他竟然又频繁梦到那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姑娘,就像一次迟到的觉醒。
司南喜欢这种觉醒般的感受,他认为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次漫长的觉醒过程,也可能会完全觉醒,真正理解了自己的内心与世事,从而活得通透,过上想要的人生;也可能一生也没有完全觉醒,只是在觉醒的过程当中,所以过得半是清明半是糊涂。他以此来观照自我,认为自己也没有完全觉醒,人生对他而言依然充满着困惑与不解,比如这个梦就是不解之一。
他曾把这个梦告诉过鹿婧。
鹿婧听后蛮有兴趣,她边喝茶边歪着头问他:“那个姑娘像我吗?”
“不像……说不像不够准确,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我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她的长相。说得玄一点儿,可能她只是一个青春符号,或者她是所有的姑娘,而非某个特定的姑娘。”司南就像一个精神分析学家,把自己的这个梦当作了研究对象。
“嗬!看把你自恋的,还所有的姑娘,你以为你是万人迷啊!依我看啊,你当时做这个梦,只是源于少年时的孤独……”她放下茶杯,继续说,“啊,司南,那时你才十七八岁,就常常梦到姑娘,真够早熟的!”
“这个梦很干净,她只是在我额头吻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一下,从来如此。”
“可是你现在都奔四十了,怎么还做少年时的梦啊?真替你发愁,看来你这家伙是长不大了!”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对青春的回忆?”
“可能是吧。对了——”她笑着把头向司南伸过去,“那个吻是怎样轻轻地一下,你示范示范。”
他吻了她的额头,吻得很轻,尽可能像梦中那个姑娘吻他一样。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为数不多的亲密举动。
鹿婧是司南在文学上的同道,也是众人眼中他的女朋友。当他觉得世人都不理解自己时,只会把她排除在外——因为她是司南的知己。
在生活中,人们有的叫他司南,有的叫他康凯,更常见的情况是两个名字混着叫,反正都是他本人。但她只叫他司南。
司南的本名叫康凯,“司南”是个笔名,他写的小说都以这个名字发表。现在他既是一名小说家,同时也在一所高校教创意写作。鹿婧不叫司南的本名是有原因的,她曾经对司南说,康凯是过去的他,那时自己还不认识他,所以无法参与到他的生命中去。而康凯写小说后,最要紧的是他以司南的笔名写小说后,她才认识了这个人,才走进了他的生命当中。因此康凯就像另一个人,就像一个过去的他,而司南却是现在的他——是自己初次认识的他,是眼前的这个人。
鹿婧信任的只是这个人——叫司南的这个人。
她认为写小说后的司南已经是崭新的一个人,或者说康凯开始写作后就像重生了一次。有一次,黄昏时分司南和她在河滨散步。他说到自己的笔名是指南针之意时,她突然十分激动,饱含热情地看着他说:“如果你不写小说,或者不用‘司南’这个笔名,可能我永远都找不到你!”说完她显得又高兴又得意,“上帝保佑,是这名字让我认识了你!啊,我多幸运啊,我们多么幸运……”司南非常感动,紧紧地拥抱了她。
那是在五年前,司南刚开始写小说,将处女作《流星赶月》投到《并州文艺》杂志,鹿婧是该杂志的编辑。据她说,在大量自然来稿中自己一眼就看到‘司南’这个名字,用她的话说就是“好像这两个字自动跳到了我眼前”。她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于是打开邮件,开始读他的小说,读后极为喜欢——“特棒,就像是被《唐宋传奇》遗漏的故事,一样的波谲云诡,扣人心弦!”
这是一部中篇小说,当时司南读完鲁迅的《故事新编》和王小波的《红拂夜奔》后,又读了一些类似《万历十五年》的历史叙事书籍,就想写一部有新意的讲述古人友谊的小说。可他又不愿被真实的历史时代框住,想写得更为自由,于是虚构了一个朝代,但时代背景他基本是参照晚明来写的。那是一个特殊时期,一面是时代末日,朝廷濒临倾覆;另一面又在动乱中生机勃勃,人间的新鲜事层出不穷,出现了很多奇人与奇闻。在小说中,他写了三个男人的友谊,他们肝胆相照,不枉朋友一场,而且在混乱的世道中他们表现出一种独属于古人的侠义精神和潇洒无羁——鹿婧欣赏这一点。她在后来给司南发的电子邮件里说:“《流星赶月》中的人物让我想到唐朝时盛行的游侠故事,他们重义轻生,充满男儿的豪情,我很喜欢……”
三个月后,这篇小说在《并州文艺》发表。在这个人们并不热衷于纯文学的时代,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和欣赏一篇讲述遥远年代里男儿友谊的中篇小说,所以它没有产生什么影响。说实话,这并不意外,至少司南不感到意外,他对于名声似乎比较淡然,而对于通过小说写出自己心中所想以及探索小说这种叙事艺术的秘密却充满十足的热情。必须提及的是,因为这篇小说,司南与鹿婧得以相识并最终成为一对恋人——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称得上是恋人关系的话。
最大的傲慢
鹿婧已经不年轻了,她比司南还要大两岁,但从外貌上看,也顶多三十出头。她的面容白皙而精致,个头中等,不胖也不瘦,喜欢穿宽松舒展的衣裙,整个人给人一种分外熨帖之感。她常年留着利落的短发,目光温和,满是善意,但如果你是她信任的朋友或者文学同道,那么当你与她言说一些严肃话题或者对某个文学问题进行讨论时,她的目光就会为之一变,变得异常犀利,闪耀着来自于个人心智的灼人光芒。
她是浙江人,在水乡长大,从小看惯小桥流水,长大后对北方雄浑厚重的风景十分向往,于是报考了并州的一所大学。之后,她的人生轨迹仿佛被上帝用直尺和圆规预先设计好一样,在大学认识了她的前夫李祺,接着毕业,在并州工作和定居。和她一样,李祺也热爱文学,他们都是校文学社的骨干,时常向省内一些报刊投稿。那时李祺发誓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他把《百年孤独》读了不下五遍,并且模仿马尔克斯的行文风格,将自己的家乡—— 一个晋东南的偏僻乡村写进了小说,文中满是乡野间的奇闻、迷信、谣言以及因为贫穷而生出的痛苦感受和缺德行为。那时的他把文学当成自己一生的事业,而非他所学的新闻学专业。可惜的是,他天分不高,写出的几篇小说实在成色不足,难以获得同道的认可与赞美。好在他头脑聪明,善于随机应变,很快就发觉自己不是干文学的料,于是及时转向,在毕业后如愿考进一家省级报社,成为该报文学副刊的一名编辑。
鹿婧则从始至终没有放弃文学,她从大学时就开始写小说,显示出比李祺更高的天分。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在文学评论方面更能发挥才华。她似乎具有一种直觉,一种阅读和评论的锐利直觉,这种直觉会在她写评论时转化为一种深刻的洞察力。这种对自身才华的发现使她非常惊喜,从此她写出了一系列对文学名著的阐释与解析文章,这些文章多能发前人未发之言,风格汪洋恣肆又尖锐透彻,并非那种呆板乏味的学院派论文,所以迅速在评论界崭露头角。接着她又发表了多篇对当代小说的评论,整体上严厉批评的多,赞美的少。这些文章对于弥漫着庸俗的吹捧之风的文学评论圈不啻是一次文本反抗或者深度纠偏,因此她收获了更多读者的信任和赞赏。在研究生毕业后,她被《并州文艺》杂志社的领导相中,顺利成为该刊的小说编辑。
李祺在上大学时就开始追求鹿婧,但她一直没有答应。那时她觉得李祺挺老实,对她可谓死心塌地,选他做丈夫,感觉不好也不坏,但就是和他来不了电,缺乏爱的感觉。而且虽说两人都热爱文学,但真的讨论起文学问题,李祺的观点只会让她觉得肤浅,甚至幼稚。李祺倒是有自知之明,他每次与鹿婧争辩完文学问题后都会心甘情愿地说,“还是你切中了要害,比我高啊,不服不行!”
真正令鹿婧对李祺动心的时刻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傍晚,而这要从李祺写出小说《野村》开始讲起。当时他俩还没毕业,李祺正处在为文学发狂的最高点上,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写作到半夜,集中所有对文学的理解和热情,写出了自己最满意的小说《野村》。他被自己的创作热情冲昏了头脑,完全失去对文学基本的审美判断,竟然认为自己写出了惊世杰作。小说写完的当晚,他就将电子版发给了鹿婧。
三天后,鹿婧约李祺在校门口的一家咖啡店见面。
鹿婧先到一步,刚找了座位坐下,就见李祺满头大汗地冲进店里。
李祺似乎总是精力充沛,他虽然是大四学生,但面相老成,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衣着合体并且特别洁净,一看就是一个善于打理生活的年轻人。他进门后急匆匆地扫视一圈,看到了鹿婧,便大踏步来到她面前。
“鹿婧,你刚到吧?读完了吗?怎么样?难道不应该祝贺我吗?哈哈哈,你想不到我会写这么好吧!说实话,我也感到意外,这半个月就像灵感的闪电突然击中了我,或者……或者就像哪个大作家说的,是上帝握着我的手写出来的!握的还是我的左手,连我是左撇子也知道,哈哈哈……说说你的感受吧!”李祺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嗯,我读完了,昨天就读完了,是应该祝贺你!李祺,你写出了自己最好的作品,我知道这并不容易。”鹿婧显得非常冷静,又不失礼貌。
“仅仅是我个人最好的作品?如果我骄傲一点儿说,我认为它称得上是一篇杰作!鹿婧,我对它有绝对的信心,过两天我就投出去,相信我,我会一鸣惊人!我要把它投给国内最好的刊物,就像交出自己的一颗心一样……”
“李祺,你了解我的性格,我说话从不会绕弯子,”她顿了顿,继续说,“《野村》还称不上杰作,你要冷静。你是下了苦功,这谁都看在眼里,你的文学热情感染着我们社里的每一个人,当然也感染着我。但你要明白,热情是一回事,文学质量是另一回事。”
“质量?鹿婧,这篇小说我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而且还借鉴了意识流的叙述技巧——你注意到第三章了吗?靳涛的那段内心独白我就是受《追忆似水年华》的启发写出来的,我觉得棒极了,水准简直和普鲁斯特不相上下!”他的眼睛紧盯着鹿婧,劲头十足地说道:“也许你觉得我是在吹牛,是不是?哪有自己夸自己的!但你要知道,这两年我没有一天不用功读书和写作,它可不仅是我一个月的成果,而是这两年来我的写作果实,沉甸甸的果实!它是我的心血之作……”
“没有人不承认你付出了心血,”鹿婧说,“可是文学并非只要付出心血就会有收获。我们原来聊过好多次了,你一直和我说想写你的故乡,我也鼓励你去写,真心地想做你的第一个读者,就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