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趣事
作者: 阿瑟穆·小七一
去博物馆参观,讲解员可从不提这档子事儿。当我的脸紧贴在陈年老牛粪上时,这么想着。
此刻,我正趴在被我挖开的一个一米见方的牛粪坑的底部,寻找一个铁打的老马绊子(将马的两条腿拴在一起,防止马跑丢的工具)。我全身上下满是尘土和牛粪的混合物,一只手臂伸入坑底的左侧,用手掌大小的铁铲在牛粪下一点点地掏着。这些半米来厚的牛粪,有很明显的分层。越往下颜色越深,越坚硬,也不知道攒了多少个年头了。尽管这里已经空置多年,可牛粪的味道早已深深地渗透到墙缝里,弥漫在暖烘烘的空气中。
我所处的位置,除了从牛棚敞开的木条门缝溜进来的一抹昏暗光线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靠手摸索着进行。就跟待在鸡蛋壳里似的。
没有,博物馆的解说员从未提过在废弃的老牛棚的地下半米来深的牛粪坑里挖老物件;从没提过要跪在牛粪坑里脸贴着牛粪挖上好几天;从未提过你全身上下裹满牛粪渣子,就连鼻腔和嘴里都灌满牛粪飞沫;更没提过你的手臂会慢慢瘫软到麻木。
如果你没有一个好一点儿的胃,最好别靠近这个地方。因为又一块牛粪坍塌下来,那个陈年老味儿啊,令人反胃。我爬出粪坑,呼吸一下相对新鲜的空气。
当我直起身子时,汗水掉进我的眼睛里。
十五年来,我不知哪来的一股坚定的痴狂劲,不顾身体的劳累和众人的议论,推着一把陈旧的手推车,行走在乡野牧场。在灰尘弥漫的旧房坍塌处翻翻捡捡,或是用自制的铁钩在废品站成堆的废品上扒拉,要么就是躲在牧民废弃的牛棚羊栏外窥不见。
从春夏到秋冬,从太阳升起到落下。我在这些地方寻找发掘出瘸了腿的柜子,散架的小孩摇床,被老鼠啃坏的旧毡筒、套马圈、马鞭、老皮袄、马褡子、冬不拉,还有锈迹斑斑的老炉子、马蹄铁、皮风机、雪橇、滑雪板等大约两千多件五花八门、奇奇怪怪的被大家称之为废品或者垃圾的老物件。然后用自己的双手尽量做到修复完整,恢复其本来面貌。
日复一日,我投入了十几年血汗和创意的劳作,用旧砖石、老木材恢复了一座“游牧非遗老院子”。里面所有吃、穿、住、行、用、娱乐等物件,都是这些收购或捡拾来的具有游牧文化记忆的老物件,形成阿勒泰当地政府认可的一座民间民俗博物馆。
每一次的寻找,都会有一个时间段对自己产生怀疑:这次,我能不能找到?现在,正是到了这个阶段。
正当我思索是坚持还是放弃时,木门“哐当”响了一声,但我并没在意。接着,仅有的一道光线变亮变宽——那是有人推开了牛棚的木门。“嗨,刚刚,我想了又想,应该是再靠左一点点这里……可能会掉到这个地方……”说话的是努尔旦爷爷。这是他父亲生前使用过的牛棚。据他回忆,这个手工打造的马绊子是父亲的上一代老人传下来的。当时,有钱的大户人家才有实力使用铁打的马绊子。他说,在他很小的时候,看到过在棚圈的某个角落的木橛子上挂着这个铁马绊子。
努尔旦爷爷的年龄太老了,可能是记性出现混乱,这已是他第十五次或者是十六次给我指点马绊子有可能悬挂的地方,以及有可能掉落的地方。
当然,如果把整个棚圈地上的牛粪翻个底朝天,一定能够找到。可是这个牛棚太大了,比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大十个那么大。从棚圈的面积来看,当年努尔旦爷爷的父亲家绝对是个大户人家,没错了。
我猛吸几口新鲜空气,重新跳回牛粪坑里。俯下身体时,脚下扬起的干牛粪渣四处弥漫开来,扑到我的脸上。当我把粪渣和汗从脸上擦下来时,再次把铲子朝左侧下方更里面的方向掏去。努尔旦爷爷刚才指的那个方位,成了我此次寻宝的最后目标。
真是不可思议,我已经在这个棚圈里挖了一周了,一心想把那个一百多年前的马绊子找到。别的有可能悬挂物件的木头橛子下方都已经挖过了。到目前为止,这个棚圈里已经有十几个像这样的粪坑。努尔旦爷爷走过来,站在粪坑上沿边,望着我,好像为自己没有正确指点位置而显得越来越内疚的样子。
让我意外的是,跟着努尔旦爷爷进来的还有一个人。起初,我并没有认出来,噢,我记得了,哈那提!他是努尔旦爷爷的侄子,以前我见过他几次,大家称他为哈那提老师。此刻,他已经安逸地斜靠在牛棚那头—— 一进门右手墙边的一捆干草垛上。
哈那提老师何许人呢?他是从城里小学语文教师岗位上退休的老干部。据他自己说,退休后的生活百无聊赖,就随便划拉两下,写点诗歌发表到了报纸上,赚点烟酒钱。他常到他叔叔也就是老努尔旦家里居住。帮老努尔旦放羊,顺便体验生活,寻找创作灵感。他自称诗人,且在他与大家的接触中表现出,他是一位可以写任何方面的全能诗人。因为他号称世界万物什么都懂点。
此刻,他一面往烟斗里塞着莫合烟,一面很明显地在准备大讲特讲一番。
“小七,”他开口了,“听叔叔说你在找那个老的铁马绊子来着?”
我放下铁铲,直起身来,点了点头:“是的,我把收集到的老物件,弄了一个小小的牧民博物馆。可就是铁的老马绊子,一直没能找到。”他在塞莫合烟的当儿,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起博物馆,我可是知道一些。我呢,前几天才参观过城里的大博物馆。那可真是了不起啊。我看了,可不是像你这个样子……那些老东西……老文物在闪闪发光的玻璃柜子里头摆着。我给你讲哦,看起来,那些老文物比我们的新东西都要干净很多呢,并且它们也和玻璃一起,都在闪光呢。”
我只好笑笑。随便什么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听到别人对城里博物馆的赞美。不过,不是在现在。事实上,哈那提老师的话弄得我很不自在。
“每个老物件,都有一个类似我这样的寻找过程。”我抬手抹去脸上的牛粪渣子,“有的寻找过程比我这还要脏,还要费劲。”
哈那提老师表现出类似被学生反驳之后的不甘。他拿出打火机,把烟斗里的莫合烟点着,一面瞄了一眼我身上混合着尘土的牛粪渣,“我们在博物馆参观时,那个博物馆的讲解员每送走一批参观团,一个穿着全套雪白衣服的妇女就会提着一个水桶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抹布,一刻不停地擦柜子上的玻璃,那干净……啧啧……”
我的思想回到了城里博物馆的展厅里。讲解员站在发亮的地板上,白色衬衣外是深蓝色的西装,干净的指甲,锃亮的黑皮鞋。他与参观团成员相隔一个尊重而又有礼貌的距离。参观人员轻松地微笑着,讲解员也在微笑。甚至旁边等待参观人员走后,擦去玻璃展柜上的灰尘、拖去地板上的脚印的保洁阿姨也在微笑。画面中没有牛粪、没有尘土、没有汗水,更没有在泥土间摸爬滚打之后,失望而归时的泪水。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软,胳膊里面像是灌了铅似的。等我正准备再次俯下身子时,哈那提老师又开口了:“你在这里挖多久了?”
“六天了。”老努尔旦替我回答。
“六天?你刚刚说的是六天?”哈那提老师吹出一长串烟圈,咯咯地笑了。“嗯,那她可是被牛粪熏了六天?”说完,他看向我,“嗨,小七,你还真行啊!”
我拿起铁铲,继续刨粪。这时,我只恨人类不能闭上耳朵。
“我在电视里头看到过,”哈那提老师见我没再说话,很满意地把烟斗从嘴边拿开,在他脚边的石头上磕去烟斗里的烟灰,然后用脚尖将那坨烟灰踢进离他最近的粪坑里——那是被我挖开的十几个粪坑的其中之一。“人家那个,比起你这个情况嘛,糟糕多了。人家那可是在古代的老墓里头找的呢。嗨!你知道嘛,他们用的可不是铲子!”
“那是什么?”老努尔旦好奇地接话道。
“小毛刷!嘿嘿!他们可是在用小毛刷一下一下刷土的喽!”
他再次往烟斗中塞满莫合烟,在点燃的腾雾中,伸着下巴打量我,一副很懂的样子。面对这样的人,你最好多点头、多微笑,没必要再给他解释,说了也没用。但是每次遇到这类人,我总会一整天心里头像猫抓一样不舒服。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嘛。人家那是啥?你这又算啥东西?你这挖的就是一个马腿上拴着的马绊子嘛。人家挖的可是几千年,还有可能是几万年、上亿年前的老宝贝,那些钱币、丝绸、宝石……是吧,人家那才叫文物嘛。”哈那提老师瘪着嘴,面带嘲笑的表情,不屑地啧啧啧了好一阵之后,又用讥讽的口吻说道:“那不用毛刷,还能用什么呢?对吧!”他的口气好像一位严师在教育他的学生。
“老天,他说个没完。”我对自己说。自他进门起,一个小时过去了。而在感觉上,我好像已经在这个粪坑底部的牛粪渣里翻来滚去地待了整整一天了。过去的一周时间为了找到这个马绊子,我多么发愁啊,就差没有做梦梦到它喽。而结果呢?这念头真叫人沮丧,好像失败就在眼前。
此刻,努尔旦爷爷嘴唇绷得紧紧的,不出声地盯着我,好像与我一同在与牛粪较劲。而哈那提老师还在不停地叨叨着,并且变得越来越有精神气,说话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每一分钟都比上一分钟自得其乐。瞧他,好像整个人都膨胀起来了,脸色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得意的亮光。恐怕退休这几年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找到给学生上课时的感觉了吧?
我终于确定原先听到的,关于他说话喜欢占上风的传言可一点儿也不夸张。在他不断的叨叨声中,我感到头大,体内的每一块肌肉也缩得紧紧的。我在坑底挪动身子,换了个姿势,并朝粪坑里躲得更深了一点儿。天呐,我实在无法忍受了!
见我没再吭声,他把身子又向干草垛里靠得更深了点:“我大概了解到,你找的是哪些个老东西了。早说嘛,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弄一卡车过来。嗨!牧民的老毡房里,老牛棚、马圈,还有老羊栏里到处都是。就看你捡不捡啦!”
什么?到处都是?这十几年的寻找,使我深知其中的艰辛。他的话,让我想起遇到过的此类事情:某个说是改天给我带来一件老物件的人,再次见面时,从不曾提起过半句“带老物件”的事儿。
我正在琢磨着他是否真的有实力给我“弄一卡车”呢,忽然听到啪哒一记声响——铁铲碰到一个坚硬物体。我急忙丢下铁铲,在膝盖上擦去手汗,闭着眼,侧卧在粪坑底部,一只手臂朝左下方摸去。终于,我的手指碰到一个敦实的比手掌大的铁环。于是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稳住跪在下面的膝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往外拽去。
哈,松动了!
在我拽出铁环的同时,又一大块牛粪坍塌下来,扬起一股粪渣。粪渣飞沫散尽,我的头顶出现两个瞪得大大的眼睛——努尔旦爷爷俯着身子,一边咳嗽一边兴奋地喊道:“太好了……”当他看清我手中的东西时,声音一下子降低了好几个音调,“半……半个啊?”紧接着,他又迅速回升到先前的音调上,大叫着催促我:“快了!那就快了!一定就在旁边。接着挖,赶紧挖!”此时,我才看清眼前类似铁环以及连接在铁环上的小臂长短的一截铁链——正是半截马绊子。
而哈那提老师则因为听到是半截马绊子竟哈哈大笑起来。我相信,这间历经了百年岁月的老牛棚中从来不曾爆发过如此震撼的笑声。“被牛粪熏了一个礼拜……弄到半个……哇哈哈哈……”我仰头瞄了他一眼。他正由那堆干草垛旁站起身来,同时还猛吸了两口嘴里叼着的烟斗。
我自然没有理会他,重又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去,用小铁铲朝着刚才挖出半截马绊子的方向探索过去——那里的干牛粪成了我现在生命中唯一的奋斗目标了。此时,我发觉头顶的笑声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哈!努尔旦爷爷,果然是在这里!”当我再次听到啪哒声响时,发出一声惊呼。我以为立即就会再次响起老努尔旦的惊叹和赞许声。可是,半晌没有动静。当我抬眼瞧去,老努尔旦已经不在坑边。
我直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老努尔旦在哈那提老师刚才脚边的那个粪坑上沿蹲着,而那个得意洋洋的哈那提老师此刻更是只在那坑里冒着上半个身子。他们都紧盯着坑底,不知在忙乎什么。
由于他们的行为极具戏剧性,我还以为是哈那提老师故意学着我的样子,来嘲讽我呢。
眼下,我可没时间琢磨那么多。于是,我又把注意力收回到我的工作上,再次把头埋进粪坑里,狠下劲,拽出剩下半截至关重要的马绊子。当我翻身出来,抬眼张望时,只见哈那提老师攥着先前靠在牛棚门边缺了一半铲头的粪铲,在那个粪坑底部搅和着,不知道在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