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发送”之后

作者: 郭文德

越来越感觉这人有来头。

不曾谋过面的人能成为“好友”,只能出现在微信天地里。

感觉是,我只知道他的假名,并和我拥有同一个故乡——这个我判断他没作假。不公平的是,他肯定知晓我的一切——在网络的那头,远远地观察着我。网络里的那头不知是哪头。

一回回的,他想让我明白的,是一个地方的人不假,可我们的生活里不曾有过交集。直觉却告诉我,我们应当有交集,且是不浅的交集。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回想伴着那个时代一块儿消逝的苦难与繁华。他好多话都模棱两可,说半句留半句的样子,隐含企望和想象。他低估了我文字的解读能力。看了我怀旧的文章,他说亲切。有几次,我们像是聊到了什么,又像是没聊到什么。或许聊到的只是印象——曾经丢失的印象。我判断,他在有意回避着什么——我问他去过某校(我母校的名字)吗?他说也许路过;我问他哪年参加的高考,他说他没参加过高考。从那以后,每要聊到点什么的时候了,他总选择不回,不知是忙别的去了还是不想回?这一回,聊着聊着我说,青年时做过的好多事好后悔,想想就想忏悔。他回:我也是,肠子悔青了的。接下来我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是年轻时该付的学费,也是人生的一道风景。他却没再接话,好像发觉了我在套他的话。不算我有意为之,聊着聊着聊到了旋涡,旋涡的强大吸力对我也是不可抗拒的。

有这样一个神秘人存在,我的思绪总不能停止。

又是一宿没睡。每次与他聊天,常会换来不平静,我不知道不平静与波澜有何区别。我的结论是,他打算仅在微信这个虚拟世界里与我相见。我哥去世那会儿,我告诉他说,我哥去世了,没及时回您信息,请谅解。没告诉他我哥是谁,多大年纪,他却回了“也算高寿了”“节哀”等字样。虽然迅疾撤回了,但恰巧我准确无误地看到了。撤回后,他的对话框里显示正在输入,写了又删,删了又改,显然他意识到了话语里的纰漏,在斟酌措辞。我盯着,没动屏幕的任何地方——不想让他发觉刚才我看到了。他重新发回的内容是节哀。人都有这一天。他露馅了。明明知道我哥是谁嘛!因为凭想象应当不会知道我哥比我大十九岁的事实吧。我翻阅了一下聊天记录,是的,没记错,他分明知道我的真实年龄。若不是加上十九岁,怎么着也算不上高寿。看来,他拒绝重新走进我的生活。可远远地窥视,也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啊。我将聊天记录拉回到原点看了看,当初是他主动加我的:我是“回望来时路”老乡交流群的文火。那个群里多数应当是老家里的人。这些已足够验证我之前的判断:他知悉我的全部底细。我甚至认为他选择“文火”作昵称,似乎也有出处。这下,像是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你能告诉我你是我生活中的谁吗?我问。以前记得有句歌词:“你若不说,我就不问。”现在好像做不到了。

不是谁。他回。

写之前问一句是对他的尊重,不是谁那就不再顾忌了。这天又恰逢母亲的忌日,更激起了我的回思。于是,不再犹豫。

我费了几天工夫,把我们活生生的过去写了下来,并草拟了一个题目《约定》。写下来是为了发给他,就说帮忙修改一下吧。算是我的谦虚,也是一种尊重。当然不忘说:耽误您宝贵时间了,有几句话的后面都带着感叹号,像个士兵把守着我想要表达的本意。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我仿佛是在喊:谁躲在那里?出来吧。

人民公社的社员他干了三年不到。

从每天五分工干起,干到了九分工。在即将成为正劳力每天给母亲赚回十分工时,传来了个好消息。那是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刚恢复高考,他符合条件,就想去碰碰运气。父亲刚去世不久,家里缺劳力,母亲却支持。困难是困难些,可万一……万一是人间里的灾难,更是希望,好多事怕万一,又有好多人指望着万一。他皮肤很白,细皮嫩肉的,好多人都说不像个下苦力的庄稼人。

同村的有想法的还有黄文炳,他爸爸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家境稍好点,高中毕业后担任着村里的文书,算是很光鲜的活儿。那个时候,民办教师是距离国库粮阶层最近的群体,手里有些特权的。收完地瓜后,他们俩一块进了管区里的中学。

全班共三十一个人,有近三分之一是各村里的民办教师。人数为何不多?因为穷,穷乡僻壤的家家过得都不熨帖,供不起。主要是缺乏信心,毕业最短的也两三年了,在学校里学的那点东西忘得差不多了,怎能考得上?有当兵的,有招工的,没听说过谁家的孩子通过考学吃上公家饭的。

地里没了庄稼,坡里没了柴火,树上的果子摘光了,叶子也不多了,院子里没了葫芦架,可以安心学习了。只是留给他们复习的时间不足两个月。那种教学简单到可用一个词来概括:临阵磨枪。第一次面对高考,老师不知道讲什么,学生更不知道考什么,硬啃着花样繁多的书本和“小抄”。小抄是指从各式各样的复习资料上扒下来的各种数理化、时事政治解答题等等。你抄我抄,大家传着抄,关系不好的不让他(她)抄。然后再死记硬背。班上很少有调皮的,多数二十大几的人了,体会过农活儿的辛苦,也都深知父母的不容易,全一色和尚入定般啃着书本。老师同学都明白,数理化不开窍的,就那么点时间不可能提上来;数理化成绩好的再加死记硬背,还是有指望的。这样,开学不到一个月,先后有四人因“跟不上班”辍学了。

黄文炳的数理化成绩就不行,每次考试单科成绩都比他少差不多二十分的样子。开头几次黄文炳看他的试卷,一脸的羡慕,到后来他不再让黄文炳看了,心想那样会影响黄文炳的自信心。他们俩就一块分析黄文炳的试卷,错在哪里,怎么改正,类似的考题怎么举一反三,等等。毕竟一个村的,从小又是玩伴,黄文炳的爸爸还是他们的小学老师。他心里明白,黄文炳的这个成绩考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学校门前是条公路,公路下面是敞亮的青河,晚饭后这段时间他俩习惯去河边走走。要是能考上该多好!黄文炳说完,望着天,长舒一口气。听后他心里涌起一股辛酸,用眼睛余光打量着黄文炳,看着那张希望与绝望交织着的脸,内心里生出一股亲兄弟般的情感。

哥,马上要报志愿了,你报哪里?他大两个月,黄文炳习惯叫他哥。

没想好,想去大城市看看。他说着他的真实想法。

咱报一个地方吧?

好啊。报一个城市,别报同一所学校。他说着。和人家争行,自家别争。这个话题特别敏感,同学说到家就是竞争对手。

好,咱选A城吧?来回有个伴儿。我喜欢医生,报卫生学校,我爸不主张我当老师。黄文炳说着,眼睛里透出天真而纯净的光芒。

好,我报工业学校,学工业能保证自己待在大城市里呢。他微笑着说,心里暗自发狠:一定要考上!只是发完狠后,心里突增了些惆怅。我考上考不上两说,他只考不上一说啊。

你学习好,要是你考上了,我会再复习一年。

哪能呢,咱差不多。你考上了我也会再复习。他对等着回答,保护着对方弱弱的自尊。

你若考上了,处的对象咋弄?问后他接着后悔了。是呢,你倒清净。黄文炳看着眼前的流水,喃喃着。

头顶暗蓝色的天,眼前一溪没结冰的河水,脚下枯萎的黄草,远处是一缕缕缭绕上升的炊烟。临走,他们浪漫地一人重复了一遍刚学过的内容:“苟富贵,莫相忘。”

全班没一人敢报大专,中专更能保证先吃上国库粮。第二天,学校里组织照相,说是得贴在准考证上。班里关系好的同学有照合影的,他与文炳一个村,狠狠心也花钱照了一张合影,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照相。

同学们都拼到了只剩喘气。贫民当中有些人成熟得很早,他懂得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他从自己的分数里觉出自己能行。因此,无论多么累,一次次摸底考试的高分总会使他热血沸腾。

这天傍黑,他正在教室里看书,校工说大门外有人找。会是谁呢?除母亲外,没人来过的。他一边跑一边寻思。特意外,来人是同村的严仁礼,骑车近三十公里刚从临近公社赶过来。他部队转业后安排在公社民政,一步步干起来,现在已是公社里的副书记,为人宽厚,气质不俗。面对全村最大的官,他有些激动。

还好吧?

行啊,哥。

就是时间紧,是吧?

嗯,人家也一样,都一样。

寒暄之后严哥从车把上挂着的包里取出来一个网兜,里面有馒头,还有两个罐头,是鱼和豆腐乳的。过年都吃不到的好东西!太重了,哥!他不知怎么拒绝,摸摸自己的裤子,擦擦上衣,推推哥哥的手,手不知往哪搁。

这个拼法,得吃好。严仁礼说着,又从兜里掏出来两块钱要塞给他。

这个不能再要!哥,哥。那绿绿的纸票透着高贵,他从没花过这么多钱,心怦怦直跳。哥执意要给。

不行啊,哥,你有弟弟妹妹!

你爸刚去世,不容易,给你的你就拿着,一门心思复习,啊!该留下的还是留下了。更可喜的是严哥还给他带来了公社教育组收集编写的复习资料,是根据地区、县里的资料用油印纸印刷的,一搭眼他就感觉出了它的价值。毕竟代表全县的师资水平,不是山沟里的老师能比的。

如获至宝!

他得空儿去河边如饥似渴地背着,眼睛像细眼筛子一样过滤着复习资料上的每一个文字,想用最短的时间把它装到脑子里。也没忘告诉黄文炳。全班同学都看是做不到的,嘱咐他得保密。但考虑他教师爸爸在村里的面子,没说资料是严仁礼送来的。

还剩不到十天了!

这天考完测试,他忽然想起来那份复习资料,考题里就有。有几处记不清了,更害怕记马虎了,连忙偷偷地叫文炳到屋山头,没想到他说资料找不到了。没准让人偷去了。哎呀,我千嘱咐万叮咛……

你记得差不多了?他忽然转头问。

记不全。文炳摇着头,理亏似的说了一句。

这事搞的。远远地望着屋面瓦缝之间一株株发灰的瓦楞草,落寞、无助。无论他自己还是天气,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高考总算结束了。

好坏由它了。不过他预感到自己能考上。因为每次考试后,自己都有个估分,实际分数下来后,回回都差不多。心里高兴着,嘴上却千万千万不能说。只是白天夜里期盼着,期盼着迟早会属于自己的那份辉煌。心里偷偷地想好了考上之后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打算适当风光风光。母亲不容易,也给她长长脸。

残酷的现实是,那一天他没有盼来。心里酸酸的,就像没买上票的旅客,眼看着列车呼啸远去。班里考中的两个人炸响了山区。

我在意料之中,你有些意外。黄文炳安慰着。说的也在理。回回成绩比他高那么多,却落榜了。感觉很没面子,只是不能再更没面子,于是他把泪忍住了。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因为这之前他与邻村考上的同学对过题,感觉自己分数要比人家高。那一个多月的夜里,他一直睡不安稳,高考之前还没这么焦虑过。夜里母亲偷偷流过几次泪,在他假装睡着了的时候。母亲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流泪……

整个过程里有一个人始终关心着他。

再复习一年吧,年龄不大。这回太急忙,一起根就急忙。严仁礼稀释着他的尴尬。任何人都明白,要想走出这大山,只剩复习这一条道了。同班的两人已经证明,学校就像发射火箭的底座,只要备足了燃料是能够把学子送到目的地的。

咽不下这口气。自始至终他也没对外说自己的分数要比人家高。脸上稚气未脱,但又夹杂着一种早熟的稳重。准确地说,是需再复习半年——他随寒假后入学的学生一道进入了县第三中学。

苦了含辛茹苦的母亲了。母亲每周给他三毛钱,那是她用鸡蛋换来的。有时是纸币,他更喜欢硬币。五分钱的硬币共六枚,一路上把它攥在手里,一会儿把它摞成一个小的圆柱,夹在拇指和其他指头之间,一会儿散开,在手里掂掂,然后把它放进口袋里;过一会儿再掏出来攥着,把玩把玩。有叮当叮当的声音伴奏,人不觉累。要知道步行去学校得三个半小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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