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作者: 孙戈

1

我第一次见到小玉姐是在军属菜社防空洞。

小玉姐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儿糖,扒开糖纸,我要接过来,小玉姐微笑着收手,等我双手叉腰,才塞进我嘴里,还问我甜不甜。我缩着舌头使劲儿含,嘎巴咬碎,点点头。她说,那叫姐吧。

我使劲儿打量她,头发乌黑,系了一个粗粗的辫子,扎着红头绳。大大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一说话笑眯眯的,语调有点儿侉。我躲过她的手,背在身后,心里有一点点喜欢,也有一点点害羞。

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姐”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小玉姐搂住我,脸蛋更红了。我不懂糖块甜和我管她叫姐有啥联系,脑子里冒出“糖衣炮弹”四个字,抬头看着小玉姐,一脸狐疑。

走,咱回家。小玉姐牵住我的手走在妈妈前头。小伙伴们跟在后面喊我,东东司令员,你还玩不玩啦?我头也不回,敌人火力太猛啦,咱们撤退吧!

路上,我妈不住地埋怨,小玉,你咋不拍个电报来?我好去火车站接你。小玉姐说,信上有地址,俺打听呗。

小玉姐和我妈把家门口戳着的袋子往屋里挪。我妈继续唠叨,看看你这小身板儿,咋背得动这么沉的袋子!小玉姐就笑,姨呀,这不也没扔到半道儿。

我总听我妈提三姨,说她打小就是在三姨家长大的,一家人待她好着呢。现在她家那边闹饥荒,大女儿小玉就坐火车来了。

我爸去南方公出,我妈挺着大肚子,小玉姐解了我家燃眉之急。她帮着做饭、洗衣、挑水、劈柴,跟着我妈去买粮,送我去上学,牵我的手,帮我背书包。街上车稀人少,一年级小孩都是一个人上学,让人接送挺丢人。可小玉姐好看,一路上有好多人回头瞅,我就特别得意、自豪。

县城不大,突然来个生人,谁都认得出来,何况小玉姐还挺扎眼。就有小青年围着小玉姐转,跟在她身后又喊又叫,有事没事搭话。也有人跟我妈打听,想给小玉姐介绍对象。我妈搪塞,人家是来串门的,待一阵子就走,咱咋能留得下?

小玉姐还真不想走了。她在老家挨饿,在我家能吃饱饭,偶尔还有鱼有肉,这样的日子谁不喜欢?没多久,她的脸蛋儿圆了,身材也不瘦弱了,我妈说她比刚来时有形了。小玉姐就红了脸笑,人更勤快了。

小玉姐心里想的啥,我妈明镜似的,就吹枕边风,看看能不能给小玉姐找份工作,让她安顿下来。我爸答应了,小玉姐到国营饭店做服务员。

小玉姐整天眉开眼笑,合不拢嘴。她把挣来的钱拿给我妈保管,我妈不肯,让她给老家邮点儿,自己攒点儿,以后还要嫁人过日子呢。小玉姐说,这就是我家,就是将来嫁人了,也听老姨的。

呦!我还躲不开了呢。

小玉姐搂住我妈,黏上你了呗。她又看看我,刮我的鼻子,还有你。

我跟小玉姐熟了,偷偷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她是从哪里来的?小玉姐就笑,这得问自己妈妈呀。我说问过了,我妈说我是捡来的。小玉姐问,从哪捡的?我想了想,我妈没说。小玉姐噘着嘴,那也比我强,我好像是从垃圾站捡来的。

我不信,你那么好看,怎么会在垃圾站里?我踮起脚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着,小玉姐脸色通红,轻轻地拧我的鼻子,小屁孩,不许胡说!

围着小玉姐转的男生更多了,国营饭店也比以前热闹了不少。家里条件好的,会偶尔改善伙食,就拿饭盒来饭店买两个炒菜。服务员原本只为到饭店喝酒的客人擦桌子、端菜、拿酒。买炒菜的顾客只需买票在窗口候着就好。自从小玉姐来,都愿意把饭盒和票据塞到她手里,坐在一边,等着小玉姐盛好盖严,端过来。没话找话和她聊上几句,看她的笑脸。小玉姐不恼,饭盒摆一长溜儿,她也不会记混,装上菜后都准确无误地递到顾客手里。整个饭店数她最忙,其他服务员在一旁还撇着嘴嘀咕风凉话。领导提醒她,这工作属于额外劳动,不去做也可以。但小玉姐还和往常一样,为的是能让顾客满意。

小玉姐勤快麻利,伺候月子,忙工作,一点儿都不生分。我多出一个姐姐,又多出一个妹妹,全家人都高兴。只有我,因为不再受爸妈独宠,有些不是滋味。小玉姐还得哄我,我喜欢看她笑。

我妈这儿却推不开门了,她磨破了嘴皮子,可小玉姐总得嫁人,这事她做不了主,给我三姨写信,我三姨回信说,小玉在你那儿,就是你闺女了,孩子的婚姻大事,你和他老姨夫就做主吧。

2

那是我生命中最惬意的时光。我们半天上学,半天满世界疯,在马路上推铁圈儿,到野外放风筝,光着屁股跳进江里狗刨,捆一堆干草堵老师家烟筒,拿弹弓打邻居家小鸡,点二踢脚崩别人家的冰灯。我们人小鬼大,整个县城都是我们的自由天地,但自从有了防空洞,世界一下子就变小了。

宣传栏里有防范原子弹、氢弹的图解。我们这些小孩子看不懂。问大人,他们眉头紧锁,表情庄严肃穆,说原子弹、氢弹,比飞机、大炮、手榴弹的威力大多了,挖防空洞就是为了躲避防范。我们开始害怕原子弹和氢弹,虽然谁也没见过那些玩意儿,总感觉随时都要爆发战争。但日子依然照旧,一天接着一天。只是日子过得清苦,大人们脸总是拉得老长,觉得孩子多余、累赘,是上辈子欠下的债,造下的孽,整天对孩子们吆五喝六。孩子成了受气包、出气筒,是大人们发泄的对象,说不上什么时候会被拽过去胖揍一顿。孩子们悲观、委屈、疑惑,搞不懂自己是从哪来的。互相打听,互相猜疑,互相争论,谁都没有权威答案。

我也问我妈,她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嚷,我不信,我又不是孙猴子。我妈又说是捡来的。我问从哪儿捡来的,我妈犹豫半天,说小孩那么多,哪儿不能捡呀?我问咋偏偏捡的是我。我妈说,因为你乖呗!

反正好多孩子都是捡来的。有的是从树林里,有的是在煤堆里,有的是从垃圾站里。直到小玉姐来我家,我才把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说给她,也没得到满意的答案。她支吾的样子像个大人。

原子弹、氢弹是啥我们搞不清楚,电影简报有影,广播喇叭有声,县委大院高墙上又换标语了。我们几个小伙伴对着标语站成一排,咧着嘴齐声朗读: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县城里又开始挑沟挖坑,据说要继续建防空洞,范围扩大,遍布好几条街道。每个单位都有任务,好像还很急迫。爸爸妈妈带上饭盒,装上馒头和萝卜咸菜,拿着锹镐出去,天黑了才疲惫地回家。

防空洞还没砌砖,但壕沟已经贯通,有了深度,立马变成我们向往的阵地。比起家里的土豆窖、院子里的柴火垛、街道上的土围墙强好多倍。壕沟成了我们的战壕和掩体,成了我们的必争之地。

一连几天的大雨让本来就泥泞的街道变成了水渠。有的地段人工无法开凿,有的地方土质松软坍塌,有人受伤,甚至被埋,夜里还有酒鬼掉进沟里,差点儿出人命。指挥部扯起了电线,天一暗每隔几米就会亮起一盏红灯。大喇叭提醒人们注意安全。家长更是对自家的孩子死看死守,不敢再放散羊。

3

小玉姐被外号叫“牤牛”的庞建强盯上了。

牤牛胳膊粗、力气大,谁也不敢惹他。被他盯上的男生多半倒霉,早晚会挨顿胖揍,闹个鼻青脸肿。小玉姐是第一个被盯上的女生,这让其他漂亮女孩既惊讶又长舒一口气。我妈警告过牤牛,牤牛嬉皮笑脸,说婶你放心,小玉就是我妹,谁敢欺负她,我卸他胳膊腿。我妈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只能告诫小玉姐,牤牛不是好东西,离那小子远点儿。

牤牛恶名远扬。左邻右舍有小孩子哭闹,就有家长喊,再哭,牤牛来了抓你!倒也管用,和老虎妈子、大灰狼一样的震慑作用。牤牛让人捉摸不透,与街坊邻居相安无事,对长辈也挺尊重,瞅着仁义。可脾气急,沾火就着,喜欢用棍棒拳头说话,专爱和一般大的小子动粗。上来一股蛮劲儿六亲不认,谁都不放在眼里,身后一帮吆五喝六的兄弟,到哪都讲究阵仗。

奇怪的是牤牛对搞对象不开窍,遇到小兄弟挑逗女生就骂,你们他妈的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咱们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搞那玩意不嫌麻烦?

牤牛家日子过得紧,爹妈没有一天不吵架。他爹耍酒疯,打老婆揍孩子,气头上抄起东西没头没脑地砸,好像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所有不幸都是老婆孩子带来的。牤牛挨揍最多,也最狠,他觉得自己多余,他没问过自己是从哪来的,他知道答案。好几次半夜惊醒,他爹压在他娘身上,一开始是撕扯,蹬被子踹褥子。后来是他爹喘着粗气,他娘岔气般地呻吟,搅拌在一起,还挺享受。他大气不敢喘,把被子蒙在头上。等到满头大汗钻出脑袋,听到的是他爹的鼾声。

他娘肚子一次一次变大,弟弟妹妹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小伙伴们都在找的模棱两可的答案。牤牛看不起他爹,也看不起他娘。他爹白天晚上都欺负他娘,他娘白天还能顶嘴反抗,到晚上咋就顺从了,犯贱了呢?日子没有丝毫改变,老婆孩子还是他爹的出气筒,打骂是家常便饭。他娘旧伤好了又添新伤,晚上还会把他惊醒。他和一帮淘气孩子混,嫌家里挤,到处野,夜不归宿。家里少了他也清净,但爹娘还在打,弟弟妹妹哭着喊着拉架,他爹更凶了。

牤牛在冷眼中长大,在他爹眼中就是个废材。直到有一天牤牛一头撞翻了他爹,老家伙丢掉擀面杖,愣头愣眼地看着儿子,从此就耷拉了脑袋,不再嚣张。牤牛才知道自己长大了,骨架子扛得住打,也有了一身力气。他不仅能保护人,也能欺负人。他遗传了老子的恶习,敢下死手。一般人打架多是虚张声势,对方认 就借坡下驴,名声里多半含有演技,再有死党追捧,别人也就不寒而栗了。

但牤牛不是,他一战成名。

那年冬天,眼看要出腊月了,牤牛他爹问,要过年了,咱还有肉票吗?

老婆一愣,没听清,男人不耐烦地追问了一遍,她才起身去找,顺手抹了一把眼泪。还有肉票吗,这话问得多轻松,好像老爷们儿钱宽裕,肉票不够使似的。家里虽说还能揭开锅,可好久都闻不到肉腥了,肉票、布票啥的倒是按时领,都偷偷匀给了邻居,作为人情还能还回一点儿东西。男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老婆一时发蒙。幸亏她留了个心眼,眼瞅着到年跟前了,自己家不用,也不能总让街坊邻居看笑话,就没送人。她找出来递给男人,男人没接,从怀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十块钱,仰着脸说,去称点儿肉,一遭都烀上,过个好年。

这在牤牛家里绝对是新鲜事,牤牛就嚷着去买,弟弟妹妹跟在屁股后。妈妈不放心,攥着钱和肉票不给。男人说你就让他去,都多大了?别光在家里穷横。

军属菜社里排起了长队,一直甩到门外。人们裹着大衣,抄着袖,低头躲着硬硬的寒风,咒骂着鬼天气,也咒骂有人加塞儿。凭票供应年代,排队是一景,很多时候也会乱了秩序挤破脑袋。有头有脸的人走后门,能买到五指膘的肥肉。平民百姓站队,案板上躺着的猪肉也干瘪枯瘦,下锅不出二两荤油,大家只好认命。有人加塞儿,队伍里的人就不给好脸,吼着骂。牤牛和弟弟妹妹觉得新鲜好玩,三个人换班排队,眼看快到排了,牤牛掏出钱和肉票,不想突然横过来一个人,抢在他前头。

这人叫大江,也是穷横的主儿。身形瘦小,跟猴子似的,但打架凶,撂倒过无数个大块头,因此名声大噪。他帮别人买肉,加塞儿省时间,买出来到一旁,人家会偷偷塞给他五分钱。赶上年节,一天能赚块八角。他身后跟着几个弟兄,人多势众,别人敢怒不敢言。

卖肉的师傅知道这几个小子不是善茬儿,不敢惹,下意识地看看牤牛。牤牛反应过来,一把钳住大江的手,后面排队去!

大江扭过头,排队,排什么队?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花钱!

后面的兄弟涌上来,你小子活腻了,睁开眼睛看看是谁?

牤牛眨着眼,我眼睛不大,一直睁着呢。

几个人过来扯牤牛的脖领子。大江抬手制止,别!他盯着牤牛,睁着就好,仔细看看,认识不?

牤牛茫然地摇摇头。

那现在就算认识了。大江搂住牤牛的脖子,我叫大江,一直就排在你前面啊!

是吗,我咋没看见?

你的眼睛都不如鱼泡,看没看见都不算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不对?他回头,没有人敢言语,便得意地盯着牤牛,你回过头问问,谁说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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