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与其他
作者: 思不群一
早上刷牙的时候,他发现右边下面的牙齿下有个洞。就在靠近最里面的位置,当时他正将牙刷伸过去,牙刷在那里短暂地卡了一下。他以为是牙齿尖带住了,又试了一下,才发现那里凹下去了。吐掉泡沫,他用手指伸进去一摸,那里有个洞。它并不疼,没有带给他痛苦,虽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副龇牙咧嘴的怪样。他决定还是去看看医生。
躺倒在椅子上的那一刻,他却忽然有点儿惊慌,钠灯从上面打下来,仿佛自己是正等待宰割的一块肉。但牙医的动作很轻,很人性化,每次动作他都会预先提醒。“这可能会有点儿凉,”那是镊子伸进去。“这可能有点儿微痛,”那是轻轻敲打牙齿之前。最后确认,那仅仅是个洞,不涉及其他问题。也就是说,用一些材料将它填起来即可,不让它继续扩大,伤害到牙齿根部。
用钳子小心地夹起一块材料,慢慢往洞里塞进去,塞了三块后,牙医嘀咕了一句:“这洞看起来不大,还挺能装的。”于是又填了一块,接着又填了一块。填了十几块之后,他歪着头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洞竟然还在!”牙医惊讶地叫起来。他躺在那儿,身子半抬,不知是应该躺下去还是坐起来。“让我再试试。”牙医这次夹起的不再是绿豆大小的材料,而是蚕豆大小了。然而填了数次之后,洞仍然还在,就像那个洞不是在嘴里,而是直接通向了外面,每一块填充物都漏掉了。
“这真是咄咄怪事。”牙医张大嘴,向他感叹道。“也许,您可以先清洗一下,或许能看得清楚点儿。”他含糊地建议。牙医狐疑地点点头,认为他的说法不无道理。纤细尖长的冲洗喷头伸进嘴里,随着高压水流开启,水像激射到石头上,被全部反射回来,打湿了牙医的脸。他扭过头去,大叫着抹了一把脸,随手关掉喷头。待牙医回转头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填进去的材料一颗接一颗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就好像牙医刚才朝里面扔了一串哑弹,现在被埋伏在里面的人给一一掷了回来。又像是给亲爱的她买了许多小礼物,却没有讨到她的欢心,被她赌气地从房间里全部扔了出来。
看来洞希望自己待着,他这样想着,坐了起来,回家去了。
二
午后,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房,坐在书桌前发呆,好像在想什么事,但又似乎没想。而且他感觉隔壁那个卧室现在空着就像一个洞,虽然他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但当你没有真正走过去时,你总觉得那里也许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个人躲在里面,突然会走出来和你打招呼,又或者太阳透过一杯水一直照射使床单烧了起来,甚至一只椅子腿厌倦了长期被固定在那里,忽然出走了……他暗自发笑着摇摇头,拿起手边的《伍尔夫日记选》,胡乱读了起来。写作、散步、聚餐、无休无止地聊天,不知是否这种生活过于无聊,读了几页他就又打起了盹儿。他仿佛看到了伦敦街头匆匆的人群,不断改变方向的风像一群打闹的孩子穿过街道……但是忽然就响起了某种声音,是风吹过窗前的声响吗?还是楼下的孩子们在唱歌?他醒来,那个声音就在身旁,若有若无,听不真切,但又一直都在。
他站起来,打开门,楼道里很安静。又走到阳台上,站着听了一会儿,只有风在草树间逡巡的声音。他走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回到书桌前,《伍尔夫日记选》摊开在那里,前面翻过的几页倒伏着,正读到的那两页立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翻页,让进入室内的阳光舔一舔那些一直藏在暗处的文字。
这时,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更清晰,也更近,仿佛有人在耳旁说着悄悄话,或者哼着情歌,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忽然他发现,有两个声音从他嘴巴里出来,就像是没有练习好的二重唱,两人不是相互配合,而是在相互捣乱。他停下,那个声音继续。他把嘴巴张到最大,歌唱声更响了。是一个优美的女声,类似于他很喜欢的一位女歌手的声音,并不尖锐、柔亮、清脆,而且绵绵不绝。他用手指伸进嘴里,摁在洞口上,声音小了下去,拿开,歌唱继续。
他笑了。他一直喜欢音乐,甚至在他成为一个作家之前,他就喜欢。音乐是人的本能需要,就像血流的汩汩声,随生命而亘古常新。但是他不会唱歌,唱起来五音不全,常常被阿武和周薇嘲笑。他俩拿他开玩笑就说:“我现在真想听你唱首歌。”或者“你要不为我唱首歌,我都会死不瞑目。”这难道是对他不擅长唱歌的补偿?他又张开嘴,听了一会儿,好像又换了一个声音,但仍是女声,唱的旋律很熟悉,仿佛是《千千阙歌》,是的,那一下一下的乐器敲打着,敲打在他的心上。就像他刚刚与亲爱的人分别,留恋与伤感挂在树梢,在月光下被风吹响。
多么奇怪,在那么小的一个洞里,就藏着一个乐队,藏着一位多情的歌手,随时会唱起不同的歌曲。古人有南柯一梦,在一棵树下藏着大槐安国,那么在牙洞下有一支洞中乐队,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是说在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有一个宇宙,都有它的无限么。他在写作时,曾有多次这样的感受,那些文字并不是他构思、召唤出来的,它们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从心的动脉、从心瓣的振动上,这些歌唱也是如此。那洞里的人知道他想要表达,渴望歌唱,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召唤。他忽然决定下午要去见见阿武和周薇,让他们听听牙洞的歌唱。
三
在电话里,阿武嘲讽他:“一向以袒露心灵为荣的作家也学会打诳语了。”而周薇则不屑地打断他:“你一定是写作太卖力,用脑过度伤及耳朵,出现幻听了。”那意思是他该去看医生,而不是见她。不过,作为死党,他们当然最后都答应来见证他的奇迹。
他坐在长津公园的一片水杉林下等他俩。长椅上修长的水杉笔直向上,像是把什么送到了高处,只有那些落到地上的羽毛般的树叶,像是被风从他身上吹下来的歌声。长椅仿佛也长在地上,就是其中的一株,那他就是枝头的鸟儿了,风吹动羽毛。但他此刻没有被风影响,他很兴奋,急切地要给他们唱一首歌。
来的时候,走过平水路,他把嘴张开了一些,让她唱起来。他嘴张得并不大,以免路人把他看作怪人。他没听清那是什么歌或曲子,但一阵轻柔的旋律伴着他轻快的脚步声,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滑行,就像坐在随水流淌的小舟上,眼睛闭着,乐声在周围响起,营造出一个封闭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人,自足、自得、自适。后来,他又坐了一段公交车。车厢里报站声、司机的催交费声、乘客打电话声、熟人们彼此问候与交谈声,会合到一起,喧闹一片,像一个不容违拗的命令或指示,传达给每一位乘客。在这辆车上,他们只是凭着本能还记得自己应该在哪一站下车,至于其他的他们一概不知,全都被收编到一个指令之中。然而,他把嘴唇微微开启,用一只手张开托在下巴上,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在思考问题,而实际上他已经沉浸到一曲为他个人所独享的音乐之中。那是一支古琴曲,悠长、舒缓、柔韧,大跨度的留白仿佛一张网滤掉了喧闹与嘈杂,浑厚之声在弦上颤动,如水滴下,滴入脚下干渴的车厢地板,令土地湿润,从铁锈和尘土间,从座椅、扶手和地板间,松开板结,长出幼苗,无限生机,长出招展的枝蔓,在行李架上、乘客的颈脖间轻柔地缠绕,用叶片将他的脸遮护起来,让他安稳地隐入枝叶间,甜美地做梦。
当他下车时,他感觉把一整座森林移到了公园里。但看到阿武和周薇时,他似乎又清醒了一点儿,他担心当着他们的面,牙洞又不唱了。他俩还是嘻嘻哈哈的,说真高兴看到他还是挺正常的,没有学梵高切掉半边嘴巴,用纱布包着要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嘴巴张开,就不动了。一开始阿武还说笑着要把脑袋伸过来看,周薇也戏谑地用手摸摸他的头,被他推开后,他们也就坐下不闹了。
音乐声渐渐响起,从他嘴里慢慢扩散开来,如一缕烟升腾、扩散、弥漫。他们都听出了这不是一首歌,而是一支钢琴曲,黑白琴键按下又弹起,如同水珠的迸溅、清越、柔亮、响脆,每一颗水珠都落入准确的位置,都汇入血的流淌与运送,深达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从来不知道一支钢琴曲能如此打动人,像一只微型探头,可以穿过血肉缝隙之间深入到人的五脏六腑。而最为震惊的无疑是阿武和周薇了,他们一开始将信将疑,围着他四处看,后来就被音乐陶醉了,沉浸其中,慢慢地索性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一曲终了,又是一曲,接着又是一曲,他们三个人就那样坐在长椅上,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整个下午,整个黄昏,他们成为了一组雕塑,任柔软的手在自己身上刨凿、敲打,而在那坚硬的外部,在他们的内心里,他们在漫游苍穹,让肉身时而放大时而缩小,与尘埃、星辰一起凌空飞舞,旋转,穿越广袤无限的宇宙,由无数原子构成的肉体仿佛散成了亿万颗粒,轻盈,飘逸,毫无牵绊,御风而行,穿云而过,可以穿越任何坚硬的墙壁与钢铁。
他不知何时闭上了嘴,也许是因为太累了。时间已经是夜里,阿武和周薇向他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们都如此崭新,充满生机,眼睛在夜色下闪闪发亮。他俩承诺,只要他有空儿,他俩就要来听他的牙洞唱歌,如果他要出门,他们就是他的御用驾驶员,载他去任何地方。他慷慨地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然后起身示意他们该回家了。在走出公园的路上,阿武问他:“你的牙洞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希望她唱歌呢?我看你只要张开嘴巴就行,仿佛是搁上唱针似的。”他真诚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说实话。她如何知道我什么时候希望她歌唱,或者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想歌唱,这是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要知道,今天上午我才发现她会唱歌。但是,我感觉她歌唱就像我迈开腿走路一样,我的腿总是知道我何时要它走路,我也总是知道它会走到哪里去。所以,你看——我觉得那就是另一个我在歌唱,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是我的身体在振动,发出声音,是我朝着你们唱出这些音乐,所以在你们陶醉之前,我自己先就沉醉其中了。”
周薇眨巴着眼睛:“我明白了,这就像你的写作,在我们想要听你的牙洞歌唱之前,你自己早已经渴望她歌唱了,当然你并不仅仅是为自己,你也为别人歌唱,这就是你今天急切地把我们喊出来的原因。”
四
他似乎从未曾与自己的作品贴得如此近,如此让自己沉入其中。即使他过去将近二十年的写作也是如此。也许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是与众不同的。他观察一棵树为风赋形的姿态,看它的震荡、摇摆;他看着走过街头的一个女人,看她两手自然摆动,依次经过理发店、咖啡馆、文具店、书吧,那些店门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渐次打开;他游览各地的山水,看大山沉默、高耸,独自端坐在天地间,而河流从不停息,它总想着要把水送出去,但一旦把水送走,河流也就不复存在,干涸、皲裂、浅平,它已经用尽了自己;他体察世态人情,被一个人物的身世与命运所吸引,感叹上天与大自然的意志竟会如此巧合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尽管如此,尽管他饱读诗书,饱览世情,他却几乎不懂自己。写了近二十部作品,但却没有一本是为自己写的。那些作品不像是不由自主地歌唱,而更像是站在一个合唱队中,渐渐就跟着他人唱了起来,也许他比其他人唱得都好,但那不是他选的歌。这就像你围着一个东西打转,不停地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但全都是在外围,中间仍然是空的。最终,画出的是一个空心的圆。而牙洞的歌唱则不同,她从一开始就画出一个大圆,而回头将圆心包围在里面。
自此以后,他就经常被人请求:“给我们唱支歌吧!”在小饭馆里,在马路上,在散步的小河边,随时随地。他们那么真诚,那么充满期待,那眼神仿佛是为了让他开唱,他们自己先开口唱了起来。他到超市去,在货架间穿行,挑选商品,不一会儿,他身边就有好几个人惊喜地围了上来,带着满身热气对他说:“给我们唱支歌吧!”他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张开嘴让她唱了起来,有时是一支老歌,引得人们纷纷跟唱;有时则是一首民谣,瞬间就唤起了大家的回忆;而一首吉他曲竟然也受到热烈欢迎,每一次弹拨都在人群的缝隙间引起回响。就这样,人群越集越多,人们从零食区、冷冻区、服装鞋帽区、家电区,总之,从超市的各个角落赶来,由近及远地围着他。最先到来的人也并不占有优势,因为他们靠的是耳朵,而不是眼睛,不如说,他们应该忘记眼睛。最后到来的人们也惊喜地发现歌唱会把声音清晰地送到每一圈层、每一个方向的人耳朵中。如果从远处看去,就会觉得那是一大饼向日葵,细密的瓜子以他为中心一圈圈有序地向外层排列,而他们都一起把脸向着那看不见的太阳倾斜。一开始,超市工作人员试图阻止,后来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找好一个位置,让自己进入那音乐的共振之中。而且,尽管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但他们没有任何过激行为,不会造成任何损害,听完之后,人们不管是对商品、还是对其他事都更容易达成一致意见,所以超市也就把他当成了受欢迎的人物。
对于这类表演,他越来越有经验,也越发体会到其中的美妙,那就是你不知道你接下来会遇到一群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她将唱起什么样的歌,一切都是现场发生的,类似于一场即兴创作与演奏。在这样随性而来的发生中,你可能遇到各种不同的人,他们用浑身热气向你发出呼吁,希望通过一次聆听,将生命锲入到你的生命之中。而你用一首歌,一支曲子在他的生命塑型中加入新的元素、材料,即使只是微量元素,最终也使他焕然一新。这样的事件甚至远远超过了一大群人随着同一首乐曲舞动,它缓慢又坚定地发生,改变着血液的配比和粘稠度,将无限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样一来,仿佛他的每一天都是重生,都是完全崭新,获得了完全的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