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生长的人

作者: 孙彦良

我心里得意,在除夕免费通行的第一时间进入高速公路。方向向北,一直向北方而去,好像有根线牵着,不知道打哪来的些许莫名的兴奋。

之前,跟老婆告别,我曾数次邀其同往,装模作样;她也心知肚明,假以肚子没动静为由婉拒,好像对不起我的列祖列宗,尤其无颜见我那不待见的父亲,还算配合。五个小时后,我一个人顺利回到乌伊岭。车子刚拐进父亲家的小毛道,大雪突至,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本来已经见晨曦的天,复入黑暗,只是黑得白亮,是我想象的地狱的样子。我在木板栅栏院外按了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应,后来打电话找远在三亚的姐姐,她说爸已经带着他的后老伴儿到那里当候鸟,把她的鸟巢搞得血雨腥风。我不相信她一贯的胡言乱语,因为临行前还通过电话,父亲还说他一个人孤单,怎么会突然去了三亚?又不是伊春,抬腿就到了。姐姐见我一如既往地不信任,就像仇人似的说不管你,把电话交给父亲,以证此言不虚。父亲也理直气壮,第一句就说:“你还真回去了?真的假的?”

我无语不算,气在肚子里打滚。我说:“对不起,您说对了,大年初一一早跟你撒谎啦。我还在哈尔滨,你不在家,别怪我不孝,是你先骗了我。这回,你可别漫天跟天下人说我这个独生子是犊子——”

我还没说完,父亲抢过话说:“五年啦,哪年你陪我过过年?”

我的气已经沸腾,但仍然压着,说:“您的记性真好,我以为昨天还陪着你,没想到一晃儿五年……”

那头,电话断了。

我握门锁的手有点儿抖。除此之外,我能做的,只有从汽车后备箱找出锤子,没用第二下,就把院门锁打掉,然后进院十一米,又把房门锁打烂,却突然被站在门后屋角落里的一个黑影吓了一跳。

“谁?”我问。同时用锤子指着对方。

果然是个人。他看上去像个流浪汉。如果是歹徒,他不会先在我面前颤抖。我再问:“谁?”他这才回答,可声音含糊,听不清楚。或许我的头热,走了神。我冷冷地喝斥他:“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报警。我在那人溜出门后,才想起报警。追到门口,发现大雪又大了,好像有人在天庭往下灌。门前一个人影也没有,路灯还亮着,雪花在天光中直线下落,连弯也不拐。我甚至,在雪地上没有发现一个脚印。我回屋,发现一切都变了,简直就是个新房。父亲搂个女人的相片就挂在墙上,怎么看怎么像爷孙俩。我的气再次沸腾,就打姐姐电话要老爷子接听,可是老爷子在那边喊了一句:“我不爱跟他犯话。”

姐姐好像口吃起来,要编瞎话,我就挂了。我收拾东西要离开,别说住,在这里呼吸一次,都嫌憋闷。可是开门却撞到一杆枪口,吓得魂儿差点儿飞喽。我看到枪口后还有枪口,那个警察后还有警察。我不认识他们,但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流浪汉站在他们身后。

“就是他。”流浪汉指证。

“是我什么?”我反问。

“把手举起来。”警察七嘴八舌地说。

“我犯什么罪了?”我问。

一个警察说:“快带走吧,晚一会儿,恐怕我们就得被大雪拍这儿,回不了所里啦。”

我推开这个警察的手说:“这是我的家。”

“撒谎。”流浪汉说,“他是破门而入,我有手机录像。”

他们看流浪汉的录像,竟然没人问我是怎么进来的。那个警察看后对我冷冷地说:“你的身份证。”

我把身份证给他,解释说我是来探亲的,只是没想到父亲跑到三亚去过冬了。警察不信,另一警察信,他说:“也许有可能,八成是误会。”他给我的感觉,我许是借了大家急着回家团圆的光。不会有事儿。

小镇只有一万多人,并不算是我老家,因为我没有出生在那里,无非是父母生活在那里,才时常会想起它。其实我一直试图忘掉它,有一个密不可宣的原因,就是我于十年前在小镇之西失去了童贞。想到童贞,我自己都笑话自己,因为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过来人。我在派出所翻出她的电话,没想到十年前留给我的电话,她还在用,说明她的诚信。她马上让我把电话交给警察,警察接了,又送给领导。好像他们聊了好久,也不全是关于我的,最后告诉我可以走了,但希望我尽快离开乌伊岭。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大雪已经成暴雪。

这个理由说不通。但我出门后,不想进那个被我砸烂门锁的大门倒是真的。这个初一没在派出所里超过五个小时,且有警察陪伴,我已经非常荣幸啦,出门时少不了一再感谢。我本想直接开车冒雪离开乌伊岭,趁高速尚未封闭,但我发现我的车里已经被翻过,并没有被通知,就是说我已经被搜查过,年货似乎少了几盒,所以我要回去找警察。可是路上已经有一些车辆,早把出岭的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后来从前面传来消息说,警察出动也没用,出山的唯一一条路已经被雪崩埋了,而且好像山石也凑热闹滚下来,连火车线也给埋了。于是车辆陆续往回去,就有车辆掉进山沟,还有一辆挂在树上,像鸟笼,里面的人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没死人,但有摔伤的。我再次给女生打电话,说明了我要找警察问询行李车被翻的事,她说算了,给你个执行公务的答复,你也没办法,因为倒卖野生动物和贩毒,是这条公路的两大顽疾。她告诉我她给我开个房,只管住上几日,等雪停了再走,这样安全。我感觉到温暖,在路上停停走走,并不觉得无聊。

如约,我在两个小时后,来到这家酒店,竟然是十年前的局招待所。墙体颜色什么的都没变,唯一变的是招牌,叫林都酒店,就像大姑娘头不梳脸不洗,却擦胭抹粉。政府早提示要下暴雪,街上人迹稀少,可是酒店里却客人增多,来来往往,一打听,多是来旅游的。十年前,哪里会有人来这里旅游?除了精神病。我跟这些人搭讪一下,觉得他们更不正常,只想在新年找点儿不正常的乐子而已。

我在办理入住后,就进房间睡觉,觉得浑身都散架子了。进到门,却见一个女人坐在我的屋里。我说:“我走错了吗?”那女人说:“没错,需要按摩吗?”我说:“还是请你出去。我从哈尔滨来,什么都缺,就不缺少女人。”那女人大瞪着眼睛,突然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我才猛然指着她,叫道:“陶今——果然是你!”

我的女生就叫陶今,可是她却说她连银(人)也没淘到。她说一看到我,一眼就认出了,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头发好像被风吹走了。我说自然灾害。然后自然就提起中学时一起到乌伊岭西的那个下午,她主动打开我的腰带时的情况。说的时候,她打开了我的腰带,然后我们就滚倒在床上。当我把她整个放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才发现她隆起的肚皮。

“你怀孕了?”

“二胎。”

“祝贺你!”

我说。之后我要起身离开,却一把被她抓住,按在了身下。

陶今匆匆离开,是因为她一家人一直在等她回家好开饭,初一晚饭做的是饺子。她向我道歉,不能陪我过节,补偿似的,在离开时吻了我,告诉我她好像要生了,才发现床单上有血,吓得我俩脸都青了。我把她送到楼下,虽然只是三楼,却觉得她摇摇晃晃。还没到门口,她已经走不动了。她掏出手机,给她丈夫打电话,要他来接她去医院。我跟她道歉,她却推我上楼,不让我跟着。我当然理解她的意思,就上到二楼餐厅,一直盯着她直到被一个穿貂皮的男人扶上车,然后消失在风雪中。

“她可是我们这的名人。”

临座也是一个人在喝酒,跟我倒相似。他这样顺着我的目光,一会儿就盯着我这样说。

“我,我不认识。”

我说,等自己的菜。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不跟老同学喝酒呢?除了陶今,还有至少三位。可是大过年的,折腾谁也不好,大家都在团圆,只有我有了艳遇,却失落得要死。

“道路全封,无处可去。”那人又说。“你是外地人?”

我本不想回答,但觉得大过年的,不该不要别人的微笑红包,就点头。

“来旅游?”

我又点头。

酒店里,客人没几个。我想出去,惧外面风雪。体觉寒,就要了二两小烧,泡鹿鞭的,五元一杯,杯是二两口杯。见泡的泛白,想必成木乃伊了。管它呢。喝酒的时候,得到了邻座这位看上去热情的山民的敬酒,理由很单一,就是过年,遇到就是缘分,共同度过,约都约不来。我跟他喝了一盅,没想到他并不离开,又找理由喝了许多盅,后来干脆,把他的两个菜端过来,合在一起。他的头发蓬乱,好像刚从炉灶里爬出来。他自称孤身一人,叫他大工就行,解释说是工人的工。并郑重地说明,他的头发一直在长。

我并没搭理他的话。因为谁的头发都在长。喝酒两个小时后,他再次说他的头发在长,我细看,果然他的头发长了一些,确实明显。我猜他是魔术师,而他却说,他正在找个巫师看他的病。

他说他的病就是生长。这样的病我倒听说过,但没见过,所以跟他聊了许多,知道他曾经有过不快乐的童年,后来遇到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同居了几年,因为他一无是处,人家务实地分手了。他就破罐子破摔,一口气结了三次婚,相隔不到一年,然后又成了孤家寡人。

“结婚有瘾。”他说,得意得很。

我知道他想要博得我的同情,事实上我的确对他产生了同情。我们喝了许多,直到夜半才散。我回去睡了,但一直没睡好,像有个东西在身边支着,梦了许多事。但这些事又不真实,跟现实离得很远。后来我醒来,才知道自己的确醉了,到餐厅吃早餐,只喝了一些米粥。米粥有点儿稀,好像只有几个米粒。米粒在米汤里打着转,像许多浮游生物。

这时候,那个酒伴回来,告诉我铁路停运,大雪把山区的铁路都封了,他也只能退了票,回到宾馆,说明我们真有缘分。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有点儿不对劲儿。眉毛像须子一般快速长出来。他忙用手捂脸,快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扇在往里灌着风粉的大门。

当时也是闲着无事,我就按照自己的习惯,到屋子四周走走,当成锻炼。屋子已经被雪戴上厚厚的壳,像乌龟一样。路被人打扫过,清出一条只能够一人通过的路,雪堆在一边,有齐腰高,随时要塌下来的样子。我用手套一推,没推倒,才知道呼呼的风吹起雪粉的同时,也把雪墙打牢靠了。当时我就是这样毫无目的地在雪里走,就跟一个人碰了个对面。当时我以为他在撒尿,后来才发现不对劲儿,那人靠在那里,并不走。他不走,我也过不去。我便说:“哎。借个光。”

那人这才停止打鼾,站起了身子,转过头吓我一跳。但见他的头发长得全遮住了面孔。他说:“你好哇,又见面了。”

我听声音,再加上他那从头发间露出的眼神,认出是大工,跟昨夜的并无二样。我说:“老天不让我走,大概就是希望我们哥儿俩再见面。”

他点头。他告诉我说,他无家可归了。

我并没觉得奇怪,因为昨夜他说他的家不是这里,孤身一人到这里来旅游,却新结识了一个女人。他在女人家住的,女人在他住的第十天,也就是昨夜,把他赶了出来,原因就是因为他在生长。

我说生长有什么,也许你是年轻人了,老的器官又重新有了分裂的生机。他说不知道,但口气却是认可的。他说他在这个十天里,一直跟这个女人在床上滚,从床头滚到床脚,昏天黑地。这个过程中,头发生长倒正常,关键是,他俩一直在没日没夜地缠绵,一开始女人还嫌他的功夫差,后来觉得他的小,再后来发现他的器官在一寸一寸地长长啦!

“你见过蛇吗?”他问我。

我点头。他说,越来越像条蛇。

我觉得他在编故事骗我。这有什么稀奇,本来器官的口语就是老祖宗编出来的,大家一直在用,觉得惟妙惟肖,那么有道理,不但像蛇,还像蛇头。可是他听后,却急着争辩说,他的确为此苦恼。

我带他回我的房间,沾着雪的裤子也不脱,倒头就睡,好像有许多年没睡过了。我用手机看电影,以此来消磨时光。本来大雪已经停了,却又开始下,而且越下越大。我也不知道这雪要来这世间做什么。我听着窗外飞雪打着屋顶铁皮咔咔响,才发现他的鼾声微乎其微。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下午。他醒来后被自己茂盛的头发激怒了,他把他自己按在床上,用拳头打自己的脸,然后用烟头烫,又抓起茶杯,打在自己的额头上。血流呈蛇状,从头缝底爬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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