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作者: 杨中华1
在我们小矿,苏紫的名声很臭。
起初,先是圈子里的小姊妹置疑苏紫,说她眼空,心大,假清高。矿里的小妮子们开窍早,嘴巴损,小小年纪就泼得很,动辄以老娘自居。她们学着苏紫说话,拿腔做调,表情夸张,末了张大嘴巴疯笑,毫不顾忌满口的蛀牙。她们的笑成分复杂,讥诮、鄙夷、不屑,也难掩一丝嫉妒。小时候的苏紫生得白,羊角辫,小圆脸,一笑眉眼弯弯的,看着喜庆得很,嘴巴也巧,逢人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喊,惹人爱怜。大家很讶异,呦,瞧这爽利劲儿,哪像那对一锥子扎不出个屁来的两口子生养的?于是满口夸赞。
受的夸赞多了,苏紫就习惯了,渐渐地骄矜日盛。那时,寻常的小矿人家多是单职工,男的是工人,在井站上班;女人是家属,种菜种地。孩子们野草一样在风日里自然生长,三五结群,从小学到中学,大家相伴相随。因为疏于教化,又逢青春期,小兽们野得很,男孩子打架,抽烟,看黄片。女孩子也不遑多让,追星,翘课,处对象。凑一块儿话题无非是传纸条啦,谁追谁啦,谁谁帅啦……他们无需为将来犯愁,以后上个技校,分在这个矿或那个矿,成个小家,生个孩子,活成父母的样子,周而复始。
苏紫觑眼看着,不参与、不打听、不传话,常常一问三不知,笑着摇摇头,或故作惊讶道:真的呀?我不知道啊!大家就笑她学习学傻了。苏紫就嘻嘻一笑,一副低幼无知的样子。有失恋的女伴儿找她诉苦,寻求安慰,一把鼻涕一眼泪地说,没有他我怎么活啊……女伴儿说累了,哭够了,发现苏紫目光盯了别处,脸上淡淡的,就问她,你到底听没听啊?苏紫哦一声,很认真地点了头,有点儿委屈,有点儿无辜的样子说,听着呢,嗯,可你说这些我不懂啊……时间长了,其中有心的暗中观察,过后就说苏紫装傻,其实精着呢,她压根儿没瞧得起咱。大家细细地品,可不是,虽然整日同进同出,有说有笑,却从没跟她交过心。于是大家纷纷翻苏紫的小账,说她兜里有糖,跳皮筋丢沙包的当儿,摸一颗吃……进而得出结论:苏紫独,装,假清高!
桔子跟苏紫学了这话,让她留心。桔子两手倒着烤地瓜,她嘴急,嘶嘶哈哈地边吹边吃,含含糊糊地说:你尝尝,可甜啦!因为太烫了,她的眉毛上下挑动,眼睛飞速眨着,龇牙咧嘴的样子,一张脸都狰狞了。苏紫侧了脸,看这吃相的桔子,可气又可笑,叹道:桔子啊,你的字典里除了吃还有啥?桔子说你。对苏紫,桔子是赤胆忠心,毫无索求。只听她说,都是一起长大的姐们儿,太僵了不好,你将就点儿吧。
这些小三八!苏紫心里虽恼,但也积极修复关系,她知道这些小丫头嘴巴有多损,不想成为被攻讦的异类。可在心里,又瞧不起她们,瞧不起小矿,也瞧不起父母一辈的采油工,每天上井巡井,再就吃喝拉睡,一辈子圈在小矿,一副针扎不痛的样子。她觉得人生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她说不清是什么,但明白至少先要离开这鬼地方。
苏紫明白,想要离开,彻底摆脱采油女工的命运,只有上大学。不知怎的,苏紫看着挺精的,但功课吃力,上课不敢走神,下课不敢贪玩,上学放学的车上默背单词、语法、古文,家里厕所的墙上亦贴满各种定义、定理、公式、性质、原理、实验现象……这么下苦功,在班里才排十几名,还靠大半混日子的差生垫底。苏紫又虚荣,不想一副刻苦努力的样子,才勉强算上等生,太丢人了。
中学毕业了,多数同学上了技校或职高。老师曾建议苏紫考中专,令她自尊心受挫,觉得这是对她的侮辱,自信满满地考高中。高中是试金石,高下立判,课程更深,难度更大,还要海量刷题。课堂上,苏紫不是不认真听讲,而是有些听不懂,不懂刷题就费劲,挑灯夜战到后半夜已成常态。高度紧张,压力又大,内分泌就失调了,月经紊乱,额头满是小痘痘。
高考第一年,刚过专科线,还是三流专科;第二年,高考前两天突发阑尾炎住院;第三年,还是三流专科;这是第四年了……
不觉间,流年暗换,一众小姊妹早早技校毕业了,上班了,恋爱了,成亲了……
收到大凤的婚礼请柬,苏紫没放心上。桔子劝她,抛开姐们儿一场不说,人家有事,咱们不上,咱们有事,谁还会上?苏紫正在解一道物理题,斜了一眼,说无所谓,反正我早晚要走的……桔子夺了她的笔,又说,咱就当借点儿喜气,图个今年高考大吉,行不?苏紫心里一动,但凡涉及高考,她敏感而迷信,夜里拜过月亮,去寺庙烧过香,明明三八的脚,偏要穿三七的鞋,就讨个“七上八下”的彩头……
这样,苏紫被桔子拉了来。那些小三八真够谝的,带了丈夫或男友来,大肆招摇。好久不见,她们早已稚气尽脱,浓彩重涂,市侩庸俗,衣着、发饰、气质,活脱脱的家庭妇女。
大家寒暄着,问苏紫的近况,准备考哪个大学,很热情,又很空洞,几句之后就没话了。而她们之间却很默契,又是过来人,说的尽是私房贴己话,荤素不忌,笑成一团。说笑间,金玲抱了孩子来,大家轮着抱,纷纷夸孩子好看。孩子落到苏紫手里,她也不会抱,就那么笨笨地托着,看孩子塌鼻小眼的丑,心里嫌恶。这当口孩子尿了,直滋了苏紫一身,她一哆嗦,孩子脱手了,幸而桔子手疾眼快,抄手抓住孩子的一条腿,倒过来交还给金玲。孩子吓得大哭,金玲急了,边哄边斥道:又没摔死你,哭啥哭!横了苏紫一眼,抱孩子走了。苏紫奓着手在那,涨紫了脸,说我又不是成心的……桔子拽了拽她的衣角,苏紫这才罢了。
主事的阿姨来说,端喜盆的小丫头拉肚子,哪个姑娘来帮个忙?
大家就推苏紫,笑道,我们都是老帮子了,就属她没对象了。苏紫听了心里大怒。桔子劝道,喜盆一端,喜事连连,好事啊。
苏紫跑到厕所,拿纸擦了擦。她的衣裳是纯棉的,吸水,尿骚气隐隐可闻,心里烦。好不容易挨到新房,交了差事,趁着乱哄哄的当口,苏紫抽身出了来。
门口遍地爆竹的红屑,空中的硫硝气尚未散尽。一些宾客散在楼头、树下、花圃前,抽烟闲话。
苏紫忽听身后有人喊她,见是桔子,就说先回去了。桔子递来个喜糖盒子,说我挑了你爱吃的酥糖……说话间,一个男子声音喊着:桔子!
只见一个青年从杨树浓荫里走来,一身光斑。桔子笑着迎上去,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又拉了苏紫,望一眼那男子,扭捏得近乎做作,小声说:他……他就是贺松岩!
他中等个子,荣长脸,单眼皮,口鼻方正,蓝色休闲服,墨灰色牛仔裤,裤腿过长,堆在脚脖子那儿,有点儿窝囊……原来桔子心心念念的人就是他啊。苏紫也是成心的,装着没听清,大声问着:谁是贺松岩啊?顿时,宾客们的目光一起射过来。桔子的脸涨得通红,使劲在苏紫手上掐一把。
那青年忙举起手来,有几分慌:我,我就是贺松岩!憨憨地笑着,牙白欺霜。
“啊”一声,苏紫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吟吟地道,你就是桔子的心上人啊!
他被看得不好意思,挠着头皮,低了头,脚下踢了小石子儿,一副局促的样子。
苏紫凑到桔子耳边,悄声道:是个老实人!把桔子向着贺松岩推了一把,笑道:小朋友好好玩儿,别打架哦!说着小跑几步去赶公交车。
车上没有空座了,苏紫把了扶手杆站着。边上坐一对恋人,像对连体婴儿,遂想起桔子的娇羞,松岩的局促,一个傻丫头,一个傻小子,一个葫芦两把瓢——正好一对儿。她为桔子高兴,不知怎的,竟有点儿怅惘。隐隐的像有人喊她,只见后车厢靠里的座位旁,站了个青年,笑着向这边招手。苏紫左右看了看,才知道是召唤自己,细看方认出是一个矿的,便摇了摇手,以示拒绝。那人当苏紫脸嫩矜持,就大步过来说,别客气,你来坐吧。他高出苏紫半头,紫赯棠脸,鼻尖上生个火疖子。苏紫连说不用不用,也没多远。那人二十四五的样子,却像个愣头青,连说来吧来吧,你怎么能站着呢?苏紫奇道:我怎么就不能站着了,我又不瘸,也没什么病的?听口风不对,那人忙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就想让你坐……见大家都看着,苏紫不想招人眼,就随他过去。岂知这当口,一个中年妇女已占了座。那人朝苏紫尴尬地笑笑,转头嚷起来,非要那女人起来让座。女人抢白道:这座你家的?你喊声它答应么?下车你背走么?吃她一通奚落,男子的紫赯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苏紫看不过去,当下笑道:大姐你好好坐着吧。拉了男子朝车前走来,又回头说:抢来东西早晚要还,不是你还,就是你子孙还!那女人一愣,站起来指着苏紫:咒我孩子,你太毒了……恰好会车,公交车一晃,那女的“啊”的尖叫,差点儿摔着。苏紫瞄了一眼,偷偷地笑,低声道,该,乐极生悲,现世现报!那男子连声附和着:可说呢……顿了顿,试探地说,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周辅良啊!苏紫不忍看他的尴尬,笑道:名字听说过,就是对不上号。周辅良提醒似的又说,我住你家前楼,小时候一起玩儿,你可厉害了!苏紫奇道,我……我厉害?周辅良连连点头:因为我姓周,你就喊我大米粥;为一根冰棍杆,你就咬我……嗯,还真有那么点儿印象,只是他大两岁,年级不同,后来就生分了,但苏紫打死也不承认咬人,白他一眼,娇声嗔道:瞎说,谁咬人了?周辅良辩解着,没瞎说,我都哭了……这小子傻乎乎的,苏紫不觉莞尔。
随着车的行驶,周辅良一晃一晃的,他身上溢出的汗酸气令人上头,苏紫往后靠了靠。车靠站停了,有人下车,周辅良一步蹿过去,喜滋滋地喊着,苏紫快来!苏紫哭不得笑不得,叹了叹,只好过去坐下。
周辅良微微俯了身,鼻尖上的火疖子愈加显眼,问苏紫干吗去了。苏紫一笑,说我困了。周辅良脸色一正,忙说那你眯会儿吧。苏紫闭上眼睛打盹儿,困意真来了,似睡非睡的,只见学校门口人头攒动,都在看大榜。妈妈挤出人群,喊着苏紫,苏紫,一本线一本线啊……
2
我们的小矿很小,还偏,地处郊野,因为有狼,便围了铁栅栏,邮局、礼堂、商店、粮店、学校、幼儿园,倒也一应俱全,俨然一个世外部落。小矿离厂部三十里,仅通一辆公交车,每天四趟,过时不候。
此时正巧站牌下公交车驶来,苏紫看了会儿上车下车的人,打发无聊的时光。
才六月天,太阳就毒起来。
苏紫洗漱一番,到了厨房,碗架锅灶间镬气重重,拿饭盒装了中午剩的米饭,半份番茄炒蛋,换上裙子赶班车——她今晚夜班。
这个小站不大,却年深日久了,门前一排大杨树,老远看来,风吹叶颤,才看见浓荫里藏的一处院落,红砖房、白窗边、绿窗框、沥青路乌黑,这就是她们的小站了。小站两个岗,注水,变电。苏紫在注水,副岗,负责抄写报表,地面卫生,擦拭渗漏。到了站上,先换工服,巡回检查,录取数据,接着就是漫长的无聊。闷得慌了,就去找桔子,两个站不过六七里路。贺松岩有时陪桔子上夜班,渐渐地知道,他在中区油田下属的房管所上班,他戏称是地下工作者,就是掏下水道的。苏紫问你俩离得这样远,结婚了怎么办啊?贺松岩说结婚就找人给桔子调工作……有时太晚了,桔子便让他送苏紫。
同班的主岗郑卫红,都喊她红姐,四十上下、团团脸、杏子眼、樱唇红圆,也是个迟暮美人。红姐是个爽利人,好热闹,变电的姐姐们总来串门子,一边扯闲,一边打毛活儿。而苏紫不肯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躲在一边看书,虽然改变不了命运,也不甘心像她们那么庸俗。一方聊得火热,苏紫独坐一隅,静心看书,显得有点儿不搭。
一次变电的黄姐走过来,拿过苏紫的书翻开,喃喃着:北鸟诗选……苏紫哧地笑了,说姐你真逗,把北岛念成北鸟。红姐笑道:你啊,成天净想鸟事!大家笑成一团。
苏紫自认为做得很好,待人客气,知道分寸,手脚也勤快,但她异类感还是引起非议,说她太傲,能装。话是桔子学的,让她留心。苏紫听了,淡淡一笑,说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红姐岁数大些,又是经过历练的,晚上一个睡桌子,一个睡凳子,黑暗里跟苏紫俩人交心,晓之以理,说能在站上站住脚的,都是人精,插上尾巴就是猴儿,哪个不是拔尖的?你年轻,不知道人心多毒,关键时刻,人家一句好话能成事,也能坏事,就看这话怎么说。末了又说,我知道你不甘心,早先我心气儿也高,糊糊涂涂地就得罪了人,不想你也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