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寻范

作者: 梁帅

苏州有一座天平山,是秋天观赏枫叶的绝佳去处,就像苏州人不时不食的传统一样,特定的时节,去特定的山上看特定的风景,已成苏州的一种格调。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原本在福建布政司做官的范允临弃官回乡,并带回了380株枫香树苗。此后,范允临依山建园、聚水成池,在天平山建起一座天平山庄。

范允临远离官场,衷情山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财力,更重要的是这座山,从北宋仁宗以后就成为御赐范家的家山。

范允临是范仲淹的十七世孙。

范仲淹,曾为仁宗朝的参知政事,主持庆历新政,还写过一篇名垂千古的散文,名曰《岳阳楼记》。

秋日的江南,风景仍不失温婉,山泉潺湲,汇至山下一泓清池,枫林环绕池边,几株斜插过来的枝条,风姿正健,红叶烂漫,远处山丘五花山色,层次分明,为纪念范文正公修建的塑像和门楼在枫树间若隐若现。

范仲淹的祖上为了躲避五代之乱,带领族人迁到吴县,从此范氏后人便将苏州作为祖籍。范仲淹的高祖、曾祖、祖父以及父亲皆安葬于天平山,这里不仅坐落着范家祖茔,也是苏州范氏的根脉所在。但这里却没有范仲淹自己和生母的一块地。

朱说与范仲淹

二十九岁以前的范仲淹,并不叫范仲淹。

他叫朱说(悦)。

范仲淹一生坎坷波折,在苏州的时间并不长,却对苏州影响巨大。989年,他出生在父亲任职的武宁军(今江苏徐州市)官舍。两岁的时候,父亲范墉去世,母亲谢氏曾想带他回苏州投靠范氏宗族,但没有被接纳,为生活所迫,谢氏改嫁平江府推官朱文翰,范仲淹也没有正式的名字,朱文翰就给他起了一个名字:朱说。不久,朱文翰调任淄州,范仲淹跟随继父到淄州长山县,一直到他二十三岁那年,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于是,范仲淹辞别母亲,前往应天府求学。并发愿有朝一日考取功名,一定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

应天书院的创始人叫戚同文,也是一代名儒,藏书甚丰,他创办的书院,属于半官办的学校,因学费低廉,吸引了一批出身低微但志向远大的青年。朱说就是其中一个,他在这里苦读诗书,《宋史》记载,“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

范仲淹是一个苦孩子。读到《宋史》这段话,让我想起小学时候学的那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成语:划粥断齑。

“日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十数茎,醋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这是北宋魏泰《东轩笔录》的记载,说的是范仲淹少年时代在长白山僧舍苦读的情景。

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三月末,一个面有菜色的年轻人走进了东京汴梁的科举考场,不久后,这个年轻人虽然没有取得本次科考的状元,甚至也不是榜眼、探花,但他确是二百零三名举子中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就是朱说,因为在试卷上签名就是这两个字,范仲淹是他后来的名字。

朱说入朝为官后,在广德军任司理参军期间,开始着手恢复自己的姓氏。他以为有皇恩加持,自己也不再是穷学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应该不成什么问题,但麻烦还是来了,最主要的障碍来自苏州范氏家族。为此,朱说专程前往姑苏表明态度:自己不贪图家族任何家产,只是改个名字而已。族人才勉强同意他复姓范氏。

认祖归宗在封建社会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他是朝廷命官,他还必须征得朝廷的同意。因此,他给皇帝写一奏章请求恩准。

这次,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九岁。

从此,“范仲淹”这个名字正式亮相。淹,并非是淹没之淹,而是取其渊博精深之意。

范仲淹终于从了祖宗的姓氏,但并不等于他就完全被范氏宗族接纳,接下来和家族打交道中,让他头疼的事情还在母亲去世之后。

1026年范母过世。苏州范氏拒绝将她安葬于范家祖茔,对此范仲淹也很为难,他也不希望把母亲和继父合葬,于是,在河南伊川万安山下另辟坟茔安葬了母亲。

伊川万安山,也是范仲淹百年归葬之地。

道服赞

张伯驹,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同被称为“民国四公子”。

张伯驹最终娶妻苏州女子,名叫潘素,这个流落风尘女子,幸遇张公子,被其视为潘妃。二人既是神仙眷侣,亦是艰难岁月的患难夫妻。

张伯驹性情洒脱,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穿丝绸、不讲派头,却痴迷金石书画收藏,是民国以来最杰出的收藏家之一。张伯驹如是说:“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卖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这是张伯驹的大格局。

张伯驹一生收藏甚巨,1956年,张伯驹将晋代陆机的《平复帖》、杜牧的《张好好诗》、宋代蔡襄的《自书诗册》、黄庭坚的《诸上座帖》、吴琚的《杂书诗帖》、元代赵孟頫的《章草千字文》以及俞和的《楷书》卷捐赠给故宫博物院。其中,还有范仲淹的传世小楷作品《道服赞》。

宋代君主信奉道教,士大夫多有仿效,道服不再是道士的专属,穿着道服在民间成一时风尚,即使是在职官员,下班后也常穿道服,欧阳修居家时,便以道服华阳巾的装扮会见来访者。欧阳修晚年宴请苏东坡时,东坡见他羽衣鹤氅,宛如老仙。东坡本人也是道服的爱好者,他参加西园雅集,便穿着一身道服,有《西园雅集图记》为证。

青年范仲淹虽然生活清苦,一心苦读圣贤书,但他并不迂腐,甚至还有青年人特有的潮流感。一日,同学许琰置办一身道服,便想在范仲淹面前展示一番,范仲淹见了素雅飘逸衣裳楚楚气质非凡的许同学,盛赞这身衣服“清其意,洁其身”,于是用棱角分明的小楷在纵34.8cm,横47.9cm的纸上写下一札《道服赞》。

赞云:道家者流,衣裳楚楚。君子服之,逍遥是与。虚白之室,可以居住。华胥之庭,可以步武。岂无青紫,宠为辱主。岂无狐貉,骄为祸府。重此如师,畏彼如虎。旌阳之孙,无忝于祖。

范仲淹正值青壮,志怀高远,字如其人,瘦劲挺拔,四字一顿,锋芒毕露。后世人评范仲淹书法笔墨清健遒劲,以为有晋宋一代格调,此话有一定道理,但我感觉范仲淹《道服赞》墨迹还是吸收宋代书法的某些时风,比如字密行疏的章法,有杨凝式《韭花帖》那样疏朗明快的节奏感。

《道服赞》有后人碑刻版本,与纸本墨迹比较,气息稍差,碑刻本棱角柔和,力度减弱,甚至让人感觉有些丰润,书法终归还是写出来的艺术,碑刻虽为下一等真迹,神采终归略逊一筹。

《道服赞》写成之后,许同学如获至宝,传家收藏,北宋亡国之后,辗转到青州范氏手中,彼时,青州为金人所辖。到元朝时,青州范氏的族人把《道服赞》归还苏州范氏,收藏于范氏义庄,算是认祖归宗了。

到了清代,《道服赞》流入内务府,溥仪离开紫禁城后,把它带到长春。抗战胜利后,被张伯驹先生用一百一十两黄金购得,捐赠给故宫,但胡适等人认为不值,又退还给了张伯驹,直到1956年,张伯驹潘素再次捐赠之时,这份范仲淹唯一存世墨迹,才真正列入国家宝藏。

饭局惹的祸

苏州的古典园林中,我最喜欢去的就是沧浪亭。沧浪是一种颜色,沧浪亭也有一种朴素的色彩,它低调、内敛,温润如玉,有谦谦君子的风度,与之相比,拙政园给人感觉如同暴发户。是为气质不同也。

苏舜钦是沧浪亭的主人。苏舜钦,字子美,号沧浪翁,书法名冠一时,诗歌开宋诗一代新面目。苏舜钦入朝为官是范仲淹举荐的,官职不高,集贤校理、监进奏院,虽是正八品的小官,但他才气过人,又是大宋朝名臣苏易简之孙,宰相杜衍的女婿,如果顺顺当当地走下去,居庙堂之高应该不成问题。庆历四年,他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文人酒会,酒菜钱是用进奏院卖废纸的零散收入,不够的部分由大家凑的份子补齐,但就是这场诗酒雅集惹出了祸端。苏舜钦和其他文友遭到御史台弹劾,说他们公款吃喝,且有歌姬作陪,期间还有人唱和映射朝廷政治的诗歌。于是一向宽厚的宋仁宗变得激烈起来,要求开封府速查严办,结果是苏舜钦被罢职,他就一叶扁舟到了苏州。

开始那些日子,他租住民房,夏天闷热,不能透气。一日,他去老师范仲淹主持修建的府学办事,就在府学对面处发现一块风水宝地,此地三面环水,高爽虚辟,便以四万钱买了下来,建造了一座自己的世外桃源,名之沧浪亭。

欧阳修觉得苏舜钦捡了大漏,买得超值,写诗曰:“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如今,你到沧浪亭能看到亭上镌刻“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的对联。上联便来自欧阳修,下联则取自苏子美《过苏州》的诗句。欧阳修没有到过苏州,但两位老友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相会,也算一种孤独的陪伴吧。苏舜钦政治上的失意,换来的却是内心的安然,相比溺于宦海,江南的清风明月,多么逍遥自适啊。

反过来再想一想,一件公款吃喝的小事,仁宗皇帝为何大动干戈,究其原因还是要通过整治这一小撮文人,打击以范仲淹、富弼为首的庆历新政中的君子党人。果然,不久后,范仲淹和富弼、欧阳修等人被一网打尽,相继离开朝堂,庆历新政也宣告失败。

苏舜钦的书法极好,说一件事情就可以证明,怀素《自叙帖》是他的家藏,宋代时《自叙帖》首页前六行已经破损,我们现在看到的便是由苏舜钦补写上去的,这几行字用笔沉着洒脱,气息前后贯通,着实令人惊讶。范仲淹在邓州时,老同学滕子京请他写《岳阳楼记》,滕子京拿到范仲淹手书的《岳阳楼记》并没有立刻立碑刻石,而是找苏舜钦写了“书丹”,再寻最好的刻工勒石于上。由此看来,滕子京还是更欣赏苏舜钦的书法。

岳阳楼的大工程完成之后,滕子京被调任苏州,这里也是十几年前范仲淹工作过的地方,老友苏舜钦到码头上迎接,二人见面,难免在沧浪亭把酒言欢,这时候他们应该都会想起范仲淹吧。但好景不长,滕子京在苏州任职三个月就病故了,死后先埋在苏州,后又按照遗愿迁至池州。

苏、滕二人都是真性情,又都是宦海沉浮,遂有同命相连之感,苏舜钦痛失旧友,作诗二首,其中有云:“自为知音绝,低回恸寝门。”

两年以后,苏舜钦也离开了这个他既爱又恨的人间,可惜他才四十一岁。

伯夷颂

苏舜钦的哥哥叫苏舜元,两兄弟都是范仲淹好友。

皇祐三年十一月,六十三岁的范仲淹在青州任上,收到了京西转运使苏舜元的一封信,在那个寒冷之夜,眼力已经大不如从前的范仲淹,研开略有凝滞的墨池,写下韩昌黎的《伯夷颂》。因为韩愈文章之雄健,范公书法之坚美,加上所颂伯夷之圣清,这张写在黄色绢布上的325个字,被后人誉为三绝书。这也是范仲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篇书法作品,其笔意精严,动合法度,有晋人之遗风。我对比来看,确实承续《乐毅论》的神采,若论小楷书,范公不在苏黄米蔡之下,有散仙入圣之境。

老友请托,范公不能怠慢,他必须认真对待,《伯夷颂》写完后,范仲淹又写下五行“赘言”,正如范自己所言,因为天气寒冷,前面的几行字,毛笔还没有那么自如,写起来略有拘谨。但写过几行后已运笔自如,心手合一,字字不苟,读来天朗气清,竟生出一丝亲切的敬意。

苏舜元本来想让范仲淹写《乾卦》,但他却写了《伯夷颂》,这也是他对韩愈和伯夷的一种倾慕吧,尤其是韩愈,不仅文起八代之衰,而且也是改革的倡导者,范仲淹与韩均幼年丧父,成长路径特别相似,范仲淹又是韩愈提出的“文以载道”思想的继承者,范仲淹读《伯夷颂》会找到知音的感觉吧。

遗憾的是,我们看不到伯夷颂的真迹了,它毁于乾隆乙卯(1795年)的一场火灾。乾隆三十年(1765年),这位皇帝第四次下江南的时候,在苏州天平山小住期间还曾在《伯夷颂》上题跋。

翻阅碑刻版《伯夷颂》,仿佛参观历代书展,从苏舜元拿到这件稀世珍宝开始,便邀请同时代人欣赏,我们可以看到若干宋人题跋,其中参与或见证庆历新政者,便有晏殊、杜衍、富弼、文彦博、贾昌朝、蔡襄、范纯仁和范纯粹等。这些题辞或小楷或者小行书,虽姿态各有不同,但风神俱在,厚重而少轻浮,如同诸位大员端立朝堂,共议国事,仿佛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那个千古一问:“微斯人,吾谁与归?”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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