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向大街

作者: 薛喜君

1

尤建设越来越清晰地闻到死亡的味道。他没有恐惧,相反还有一种期待,那种淡淡的青草和沁人肺腑的花香,还令他有一种神往。

活了半辈子,尤建设从来没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监牢里,除了汗臭就是男人身上的腥臊味,要是能闻到太阳的味道恨不能把鼻子吸破了。出了监狱后,尤建设除了在煤场干装卸,走街串巷地蹬三轮车,再就是往返于建筑工地。蹲监狱是为女人,出了监狱还是为了女人和孩子。来人间走一趟,仿佛就是为了身下那个勾当。在煤场卸煤,尤建设小脚趾头被滚下来的煤块砸得粉碎性骨折,他咧了一下嘴,没吃一片药没歇一天工。在工地干活儿时水泥灰呛进肺管,咳嗽得差点儿背过气。咳了半年多,咳出的痰都带着鲜亮的血块。都淑玲吓哭了:“你死了,我和儿子咋活?”尤建设嘻嘻地笑,他说我咋那么不禁磕打,别忘了我可是蹲过十几年监牢的人。在监牢里待过的男人都练成了钢筋铁骨。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上学时李老师讲过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我这个男人就是被监狱被你练成的。”尤建设用青筋暴突的手咣咣地砸自己的胸口,空洞的响声像是敲打一截水泥管子。都淑玲撇了一下嘴:“你是我一个人练成的吗?你闺女她妈,还有你那个陈婶和你家后院的邱寡妇呢?”都淑玲乜斜着他,“建设,我说你啊,不能没有良心,过年过节得给你死去的婶儿娘啊啥的,烧点儿纸钱上炷香,求她们保佑你挣大钱。”尤建设垂下扁平的小脑袋。

尤建设身材瘦小,一张煞白得没有血色的凹口脸,鼻子眼睛嘴像撒上去的几粒蚕豆,两条腿还呈罗圈状。尤建国曾经咬牙切齿地骂他,长得丑八怪样儿,还从小就不消停。裤裆里东西也不安分,蹲了两次监牢,女人和孩子还没少整……比尤建设晚出生两年的尤建国从来不叫他哥。左邻右舍私下议论,说老尤家的兄弟俩都是一根藤上结的瓜,老大像是串秧子了。还是小媳妇的覃淑银气得晃着脑袋骂。尤建设嘻嘻地笑:“妈,啥叫串秧子?”覃淑银让他滚一边去,还骂他好歹不知。

尤建设在他妈那儿没找到答案,他就偷看尤建国,他俩真不一样。别说身高,气势也不一样。二胖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走路都仰着脖子。

躺到床上等死的尤建设,回忆往事时没有哀伤,偶尔会有些淡淡的惆怅。覃老太趿拉趿拉的走动声会打断他的思路,他的体力也无法支撑他一直沿着回忆走下去。回忆不仅耗费体力,还加剧了他全身的疼痛。这辈子没活出人样儿,尤建设想在死前找出症结,如果再转世投胎他也想像尤建国那样活一回。但疼痛是一把大砍刀,这把大砍刀经常毫不留情地斩断他的思绪——覃老太说他猫一天狗一天,赶上狗的那天,尤建设的思路就像一条断了尾巴的蜥蜴,自己就长了出来。他对监狱的情感也没理出头绪,完全说恨也不尽然。虽然监狱像个冷血的刀斧手,拦腰砍断了他的青春。但监狱又教会他很多东西,除了人情世故,他在监狱里还学了泥瓦匠的本事。否则靠蹬三轮车不能养活女人,吃不香穿不好的女人谁愿意给他生孩子?再说,他要是不蹲监牢,说不定也被老尤打死了。监狱到底是成就了他,还是祸害了他?他没有想出所以然来。有人说他被女人坑了,可是没有豆豆没有都淑玲,他就没有儿女,他活着又有啥意思呢?

尤建设想得脑瓜仁疼。“去他妈的,不想这破事儿了。”他骂了一句。

晚饭,覃老太给尤建设煮一碗软烂的鸡蛋菠菜面。他吸了一下鼻子,确定鼻子还没死。覃老太要喂他,尤建设摇头,并示意她把碗先放到横在床边的长条桌上。他支撑着要爬起来,覃老太用半边肩膀顶着他的后背,又拿起枕头让他靠到床头上。尤建设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才抬起脑袋。覃老太又趿拉趿拉地走向阳台,给供奉佛龛里的佛祖和观音上香。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尤建设咳了两声,覃老太紧张地看着儿子,他晃了一下手表示没事儿。尤建设艰难地抬起胳膊,抓住桌沿儿挪过去,一碗鸡蛋菠菜面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就如数地吐出来。覃老太盯着塑料盆里的呕吐物掉下眼泪,她刷完塑料盆又冲了一小袋奶粉,还拿了一根吸管让尤建设躺着吸。

“建设,啥时候都不能缺饭。肚子里要是没食,就离倒头不远了。”覃老太叹了口气,“你爸要不是挑三拣四,也不至于死那么早。吃饭跟咽药似的,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富贵人家长大的。”覃老太的口气明显带着怒气。一小碗奶粉,尤建设歇了三四回才吸完,他虚弱地喘息着。覃老太试图要为他捶两下后背,她不敢折腾躺在床上的儿子,怕肚子里的奶粉再吐出来。她揉搓尤建设的胸口,紧张地盯着儿子的嘴。尤建设干哕起来,两片薄嘴唇也翕动着,奶粉最终还是被胃收留了。覃老太高兴地咧着嘴,脑袋摇晃得更厉害了。“我刚才上香时求佛让你吃下东西,看来,老神老佛帮咱们了。”覃老太喘口气,“只要你活着,妈心里就不空落。”

尤建设把脸转向窗外,自从覃老太和尤建国把他接回来,床就挪到了窗前,他躺着也能看到窗外。尤建设不让覃老太拉窗帘,他说我心里没有亮,再把窗户挡上眼前就更黑了。

上玄月把清澈的夜空染得如水头很足的翡翠,黝黯中透出蓝莹莹的紫。卧床后,尤建设的白天和夜晚就被疼痛和失眠占据了。

尤建设十六岁第一次进了监狱,在里头蹲了七年。四年后,他第二次又进了监狱,蹲了十一年。每次从监狱出来他就奔命似的到处打工,而尤建国在他还在监牢改造时就有了工作,买了房,还明媒正娶了林晓丽。据说尤建国的婚礼办得很热闹,覃老太说大儿子进了监狱,能不能活着出来,出来能不能有女人跟他都两说。身边就这么一个儿子,婚礼得大办。尤建国小时候就招人稀罕,长得鼓鼻子鼓脸,还胖乎乎的白净。尤建国七八岁时,身高就超过了尤建设。尤建设也想像尤建国那样,走路腰板直溜,说话嘎嘣脆,还带着说一不二的气势。二胖不但比他多个小名,老尤叫他时还把“二”字省去,直接叫胖儿。小时候,他问覃淑银:“妈,你和我爸咋不管我叫大胖。”覃淑银笑得直颤悠,她说叫你小瘦子还差不多。尤建设和狱友说,我和我弟绝对是一棵树上结的俩瓜,我俩可不一样。我弟一出生,老尤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从来没舍得打一下……在尤建国面前,尤建设就像一堆被雨水浸泡的烂泥。老尤曾指着他鼻子骂:“看你这个熊样儿,一辈子都糊不上墙。”

尤建设十二岁以后,就称呼他爸老尤。虽然他从来没叫出声过,但他从心里拒绝叫他爸。

尤建设第二次从监狱出来,他问过覃老太,说二胖咋不要孩子?覃老太支吾了半天,说不是不要是没有。不知道是二胖小时候的毛病拐带的,还是咋的?反正林晓丽就是怀不上。好在林晓丽咸淡都不说,两口子不打不闹,过得挺好。覃老太叹口气:“有没有孩子能咋的,要是不操心还行。要是摊上个要账的,心都碎了。”

尤建设的脑袋又垂了下去,他觉得覃老太是在指责他。二胖一生下来就是“气卵子”,他那个东西快赶上大人的拳头大了。后来,与他同在一个监狱里的犯人也得这个毛病,尤建设才知道这个毛病手术就能治好,其实也不是啥大毛病,就是本该在肚子里的肠子掉了下来,他还知道这病叫“疝气”。尤建设很想给他妈写封信,告诉她二胖这病能治,动个手术就完了。可他会写的字有限,一封信开了五六次头都没写下去。尤其“卵子”两个字他说啥都不会写。他不好意思问狱友,他们会羞辱他,还会骂他老惦记卵子那点儿事儿。虽然,尤建国从来没当他是哥,但他心里还是心疼二胖。只是一看见尤建国横眉冷对的眼神,尤建设就六神无主地恨不能钻进洞里。

上玄月在尤建设的眼前生出一团雾气,瞳孔仿佛长了毛般的朦胧。尤建设在枕头上蹭了蹭眼睛,再望向窗口,上玄月竟然消失了。夜空上一团团乌云翻卷,他确定是乌云吞噬了月亮,他想笑,可是力气不够,酝酿了半天也只是咧了一下嘴。他在心里说,该死的云,连半个月亮都不放过。看不到月亮,尤建设很失落。他躺累了,但翻身对他来说都如翻越高山。他知道覃老太也没睡着,她年轻时觉就轻,自从把他搬回来,覃老太睡得就不是觉了,充其量不过是打盹儿。尤建设有点儿心酸,覃老太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除了摊上不会说人话的老尤,还生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两次蹲监牢都不是光彩的事儿,第一次溜进后趟房邱寡妇家的院子,从大敞四开的窗户爬进去,跳上炕就骑到邱寡妇的身上。邱寡妇吓得妈呀一声,发现是尤建设又嘻嘻地笑了。“是建设啊,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啥省油的灯,脚丫大的岁数就知道睡女人了。”尤建设原本打算把邱寡妇的脸打开花,没想到她既没喊也没叫,还引导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当他实施了蓄积心中许久的报复后,就大摇大摆地又从窗户跳出去。尤建设直接去了陈婶家,嘬起嘴贴着窗玻璃告诉她,“婶儿,我把邱寡妇给祸害了,看她以后还敢再骂你。”

尤建设懵懂地把童子身给了半老徐娘的邱寡妇,她痛快地把他的胳膊都掐出淤青。第二天上午,尤建设还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时,两名警察把他从睡梦中拎起来。当他戴着冰凉的手铐被警察押上车时,覃老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后,昏了过去。邱寡妇撕掉上衣的两个扣子,敞胸露怀地冲着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说她一世的清白,被尤建设这个半大混小子糟践了。陈婶跟着吉普车跑得披头散发。尤建设嘿嘿地笑出声,他觉得陈婶跑起来都那么好看。当他一转头看见下夜班的老尤,没有血色的脸腾地红了,转瞬又煞白得像窗户纸。老尤看见车过来还往路边上靠了靠,他疑惑地盯着吉普车像一头瘸腿老驴从身边开过去,上了马路一溜烟地走了。

尤建设再也笑不出来了。一会儿到派出所把邱寡妇如何骂陈婶,如何往她家门前倒屎尿的事儿说出来,警察一定开车再把他送回家,还得表扬他是学雷锋做好事。但老尤的一顿毒打指定是躲不过了。老尤不会听他说缘由,也不会因为他做了好事儿夸他。一想起老尤的拳脚,尤建设不由自主地扭动起身子。“你他妈的来回蹭啥?”押他的警察抬手扇他一巴掌,他没有血色的脸上顿时又有了四道紫印。

尤建设在看守所里关了三个多月,以强奸罪被判七年。法院的人告诉老尤,尤建设要是满十八岁,不是判无期就是死缓。覃淑银噗通一声躺地上,老尤掐她人中。“覃淑银,你为个牲口死去活来的值得吗?值得吗?”老尤嘶叫得脸都变形了。

尤建设被送往监狱的那天,覃淑银在陈婶的搀扶下,拎着酸菜猪肉饺子,五个面包,两罐头瓶咸菜来送他。覃淑银泪水涟涟地看着儿子,“快吃饺子,监牢里不能给犯人吃饺子……”短短的三个月,覃淑银的鬓角白了,腮颊塌了,苍白的嘴唇也爆皮了,一双大眼睛呆滞无神,人也瘦得像一根麻秆。尤建设的肩膀犹如两片风中的树叶,不停地抖动,泪水稀里哗啦地流下来。陈婶拍他的肩膀,陈婶给他拿的秋衣秋裤,还给他做了两条棉裤和两双胶皮鞋,一件大棉袄。她泪水涟涟地说,“这件大棉袄是你陈叔穿过的,你穿大。把秋衣套里头,省得往里钻风。建设啊,你一个人在外可要把自个照顾好……”老尤没来送他,他说这辈子死都不见他。覃淑银没提老尤,她只说二胖期末考试不能来。

尤建设点头时,眼泪再一次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尤建设在监狱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一个狱友告诉他,他没有祸害寡妇,而是被寡妇睡了。要是上诉准能打赢。尤建设问啥叫上诉?咋上诉?听说上诉得有家人帮,还得花钱,尤建设两天没吃饭,他知道老尤不会拿钱给他上诉,也不会让覃淑银帮他。尤建设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更瘦了。每次出去干活,他都瑟缩得像一只找不着窝的鸟儿。

午夜一过,天上就飘下零星的雪花。没一会儿,大雪就把夜色染白了。尤建设咧了一下嘴,还努力地弄出了声。十二岁那年大雪纷飞的雪夜,让他终生难忘。尤建设的生命仿佛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第一次蹲监牢,要不是有那个夜晚可回忆,他都挺不下来。他虽然在十六岁那年就破了童子身,但也抵不过那个雪夜给他生命带来的美好。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是那个雪夜给他带来的吗?活到今天,尤建设也不承认那个夜晚是他黑暗的夜晚,明明大天通亮。

七十年代末的小镇烟火气十足,镇上的轻机厂、纺织厂、农机厂、酱菜厂、制药厂、制油厂,粮站,洋铁铺等都一应俱全。覃淑银在镇上的被服厂上班,她锁扣鼻儿、盘扣又快又好,她裁剪的衣裤也十分合身。特别她裁剪的娃娃服,大人和孩子都喜欢。覃淑银下班后还把锁纽扣鼻儿和盘扣的活儿,拿回家干。因为锁扣鼻儿和盘扣挣计件,锁一个扣鼻儿能挣一分五厘,一件衣服五个扣鼻儿就能挣七分五厘钱。一晚上就能挣好几毛钱。一个月下来,活儿多时,少说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