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不言

作者: 廉世广

1

每次回县城老家,我都要去一趟野鹊岭,每次去,都要到赵绣凤家。

听我的学生马小伟说,赵绣凤年轻时,曾是他们野鹊岭林场的一枝花。可惜我无缘看到她年轻时的样子。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太婆了,可岁月的影子,依然不时在她的身上闪回。

赵绣凤家住在林场东南的山坡下,院子和山本是连着的,中间用一排栅栏隔着。院外最显眼的是山核桃树,挺拔清秀,也有大绿叶子的柞树,小家碧玉般的白桦树,卓尔不群的美人松,不同的树种交织在一起,让这座山看起来妖娆多姿,郁郁葱葱。

我第一次去野鹊岭,是初秋时节。晴朗的天,蓝得深远,鸟儿飞上去,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山里的初秋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风里裹挟着成熟的气息,有庄稼的香气,有野果的香气,也有树叶和野花的香气。她们随风轻轻地传送着,能感觉得到,却看不见,一切都是清朗而浓郁的。

赵绣凤家的院子没锁,推门就进去了,可屋门却是锁着的。马小伟掏出手机给赵绣凤打电话,说罗婶我们都到了,你咋还锁着门呢?

电话那边说,钥匙在房门顶上的墙缝里。

马小伟在门上的墙缝里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把钥匙。

我说,这锁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啊。

马小伟说,林场就这样,家里一般就一把钥匙,锁完门,就把钥匙藏到一个家里人都知道的地方,谁回家早,就把钥匙摸出来开门。

马小伟的家原来就在这个林场,和赵绣凤住邻居。他指着左边的院子说,那就是我原来的家,我父母在那里住了好几十年。我们看那个院子,院里是荒芜的,杂草遍地。在用板障子圈起来的园子里种着玉米,玉米叶子已经发黄,快要成熟了。马小伟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林场念的,高中考到了县城一中,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县城一中当教师。十几年前,林场停止采伐,林场职工陆续下山,搬到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居住。在林场居住的人越来越少,夏天能有二十来人,冬天也就十来个人,基本都是老人。赵绣凤就是其中的一个。

说话间,赵绣凤回来了。一进院,就高声大嗓地说,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我一早上就上山采榛子了,想给你们尝个新鲜。

赵绣凤高个儿,穿一件浅色格上衣,挎着筐,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白得干净,给人一种干练的感觉。

赵绣凤筐里的榛子,包着绿色的皮,和我们在城里见到的榛子不一样。我们在超市里买到的榛子是炒干的,光滑的,开裂的,剥出里面的榛子仁,嚼到嘴里是干香的。赵绣凤把新采的榛子分给我们,马小伟给我们做示范,把外面绿色的厚皮剥去,露出藏在里面的榛子,榛子是浅绿色的,放到嘴里用牙嗑开,再取出榛子仁,榛子仁是白色的,饱含浆汁,嚼到嘴里,味道鲜美,和晾干的榛子真是不一样啊。

山里的东西都这样,在山里的才是原始的,新鲜的,一出山,就变味了。赵绣凤说。

我拍了一下马小伟,说,你这个罗婶说话很有哲理啊!

马小伟这才想起,向赵绣凤介绍我,说,这是我的老师,从省城回来,还是个作家,出了好几本书了!

我能感觉到,赵绣凤看我的眼光不一样了,她说,你还会写书啊,哪天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就够你写一本书的了。

马小伟说,我罗婶虽然不识字,但她喜欢文化人!

去你奶奶孙子的!赵绣凤有些不自然,骂马小伟,大家都笑。

陪我一起来野鹊岭的都是我过去教过的学生,有男生,也有女生。我们从县城带了熟食、啤酒、饮料,马小伟早已把啤酒和饮料放到院外的溪水里镇上了。来之前,这几位同学还特意起早上江边早市买了一条十斤多沉的大花鲢,还买了一只小笨鸡和新鲜排骨。赵绣凤院子里支着一口八印的大铁锅,用山泉水,木柈子火,炖活鱼,炖小鸡,炖排骨,再加上山里新采的蘑菇、猴头,草根树梢都是香气!

支上凉棚,放上大圆桌面,就准备开席了。

我对马小伟说,你罗婶家的设备挺全啊。

马小伟说,山里留下的这些人家几乎都一样,儿女都在城里,到礼拜天了,一家几口,或带着朋友,开车来这里玩上一天。家里就成了接待驿站。你看这院子里的小辣椒、小葱、黄瓜、茄子,薅一把,摘几个,马上就能吃,都是新鲜的不说,还是绿色无污染的,上哪里去找?还有那烧木头火的大铁锅,在城里也难得一见啊。

是啊,还有绿树、黄花、清风,简直是神仙的天地,怪不得赵绣凤不愿离开呢!

赵绣凤忙完饭菜,就搬一个单凳,坐一边抽烟。在东北,上了岁数的女人一般都抽烟,而且抽旱烟。烟是山坡下种的,春天的时候像种庄稼种菜一样播种,秋天白露一到,就将烟叶掰下来,用麻绳穿上,搭到架子上晾晒。民谣说,白露烟上架,说的就是这个。

一行人围着圆桌坐下,招呼赵绣凤上桌,赵绣凤说,你们吃你们的,我抽棵烟歇歇。我们知道,在过去的年代里,女人只管做饭伺候客人,一般是不上桌的。马小伟喊她,罗婶,你挨着我们老师坐下,他还要和你唠嗑呢!

听马小伟这么说,赵绣凤把剩下的烟头在鞋底上碾死,然后挨着我坐下来。

罗婶,我们老师从省城回来一趟不容易,你陪他喝两杯。马小伟说。

我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喝酒吗?

马小伟说,你不了解我罗婶,我罗婶年轻时不光长得漂亮,还能干,还能喝,外号“罗大筐”!

去你奶奶孙子的!赵绣凤骂他。

马小伟说,你骂我干啥啊,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马小伟和我们介绍说,罗婶年轻时恨活儿,每次上山采山货,她挎的筐都比别人大,就给她起了个外号“罗大筐”。

听马小伟这样说,赵绣凤笑了,带着些许的腼腆。

2

让我想不到的是,赵绣凤不是东北人,而是南方人。她的个头,说话的声音,喝酒时的那份豪爽,完全就是一个东北女人啊!但细看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她的皮肤仍然比一般人白皙、细腻,这些都在告诉我,她曾经是一个温婉的南方姑娘。

赵绣凤说,她的老家在江苏省丰县赵庄,全村人百分之九十都姓赵。她妈生她之前,已经生了两个闺女,家里都盼着这次能生个男孩。可她不是男孩。她奶奶,就是她母亲的婆婆赵老太太脸色铁青,说,把这个丫头片子扔到碾磨坊去,有人捡,算她命大,没人捡,就用稻草捆上扔了喂狗。

那时候,家里一般都是婆婆当家,对于赵老太太的话,赵绣凤的父亲不敢违拗,简单地把孩子包一下,就送到碾磨坊了。

丰县属苏北地区,紧邻山东,冬天也是很冷的。刚出生的婴儿只包着一块布,被扔在冰冷的碾磨坊里,哭声都被冻结了。赵绣凤的母亲虽然没去碾磨坊,但孩子的哭声一直在她的耳朵里萦绕,撕心裂肺。她求丈夫,让丈夫去求婆婆,但丈夫不敢,只是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流泪。眼看天已经黑了,赵绣凤的母亲顾不上生产后身子虚弱,背着婆婆去找大姑姐。大姑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特别喜欢孩子。她随弟媳来到母亲家,一起在母亲面前跪下,求她允许她们把孩子抱回来。

赵老太太对闺女说,你要是心疼,就抱你家去,反正我们家是不能再养个丫头片子了。

看老太太的口风有松动,两人赶紧磕头道谢。

姑姑和父亲提着一个煤油灯笼,急三火四地往碾磨坊跑。他们都在想,孩子从生下来没吃一口奶,这么冷的天,会不会冻死啊?进了碾磨坊,便竖起耳朵,听有没有孩子的哭声。可是,除了呼啸的寒风,什么声音都没有。父亲的心怦怦跳起来,姑姑的心也怦怦跳起来。他们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来到磨盘前,没有看到孩子,看到的是一双放着蓝光的眼睛。他们都被吓了一跳。细看,是一只肥胖的大狸猫。大狸猫趴在磨盘上,瞪着一双警惕的眼睛。父亲一把将猫薅起来,扔到一边,这时候,他们看到了婴儿赵绣凤。暗黄的灯光下,赵绣凤的脸红扑扑的,还冲姑姑笑了一下。姑姑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过去在东北,有许多女孩子的名字叫带弟、迎弟、来弟,就是盼望在她之后,母亲能再生一个小弟弟。赵绣凤的乳名是否叫这类名字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姑姑把她抱回去,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绣凤。有句成语叫描龙绣凤,姑姑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一个擅长女红的淑女。在这一年后,姑姑意外地怀孕了,并如期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这对结婚多年不生育的姑姑和姑父来说,简直欣喜若狂。虽然有了自己亲生儿子,姑姑和姑父还是将赵绣凤视为己出,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姑姑说,多亏了绣凤,是绣凤的到来,才给我们带来了儿子。

不幸的是,绣凤十二岁那年,姑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无力,日渐瘦弱,大小医院看了两年也没确诊是什么病,而且越看病情越重。那时候苏北地区还很穷,姑父怕他死后娘儿仨无法生活,临终前,对姑姑说,我走后,你带着两个孩子去东北吧,找我的表哥。那里地大物博,好活人,听说就是不种地,靠捡粮也能有口吃的。

姑父的表哥董福顺住在黑龙江方正县三门于家村。董福顺在屯里找了一间半草房,安顿表弟媳一家三口住下,和生产队长商量,先给这家三口救济一些口粮。董福顺是闯关东时来东北的,东北解放时当过贫协主席,在村里很有威信。因此生产队对姑姑这个外来户很照顾。家里没有男人,也不知道姑姑姓啥,村里人都叫姑姑“山东婆”,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村里有几家山东人,口音很特别,村里人就把不说本地话的人,都称作“山东子”,有时候也称“山东棒子”,有不敬的意味。

山东婆一家到东北的时候是八月份,很快就到秋天了。有农谚说,立秋忙打甸,处暑动刀镰。意思是,立秋节气忙着收割草料给牲口过冬,处暑时节就要挥动镰刀收割庄稼了。但在东北,节气往往比中原地带要拖后一些,收割庄稼大都在中秋节以后。虽然还没到落雪的季节,但早晨的庄稼地里,已经有白花花的一层霜了。

那时候收割没有机械,全靠人工和牲畜。生产队割玉米的时候,三个人一组,每个人包两根垄,中间的人在前,负责放铺子,两边的人跟在后面,把割下的玉米棵放到中间的铺子上。金黄的玉米林被放倒了,玉米地里一下子空旷起来,只有密密麻麻的玉米铺子整齐地排列着,很有仪式感。负责割玉米的大多是青壮年劳力,老人、妇女,还有一些孩子则负责剥玉米。他们坐在玉米铺子上,把玉米棒从包皮中剥出来,金灿灿地堆成堆。最后再由马车或牛车把玉米棒运到生产队的场院里晾晒。割黄豆就比较简单了,只不过收割者需要戴上手套,不然坚硬尖利的豆荚会把手扎出血的。割的时候,要一只手拢住豆秧,镰刀向后使劲儿,另一只手向前推,咔嚓咔嚓,豆秧便从根部断裂了。割下的黄豆秧也堆成铺子,等马车或牛车来了,社员们用木制的挑叉把黄豆秧挑到车上,装成满满当当晃晃悠悠的一大车,往场院运。车颠簸一下,就会有豆秧从车上掉下来。

山东婆领着两个孩子在黄豆地里捡黄豆。

山东婆穿着单薄的衣衫,头上围着花头巾,戴在手上的线手套已经破烂,露出了手指头。赵绣凤那年十三岁,弟弟十一岁,都跟在山东婆的身后。寒风吹着田野里的枯枝败叶,不时有尘土飞起来,娘儿仨的脸已被尘土遮盖,只剩两只眼睛和鼻孔。

赶车的老板子叫于喜祥,看到这娘儿仨天天在寒风里捡粮,心里有些可怜他们。他们在村里没有户口,生产队不可能分给他们口粮。不天天出来捡粮,这一冬天吃什么啊!

有时候,于喜祥故意把牛车往垄台上赶,这样装满黄豆秧的车就会剧烈颠簸,就有很多豆秧掉下来。

妈,快看,这边的豆子好多啊!赵绣凤和弟弟异常兴奋。看到地上一堆堆的豆秧,山东婆知道是怎么回事,叹口气,心里热乎乎的。不光是捡黄豆,就在遛玉米的时候,他们也经常看到玉米秸下面有成堆的玉米。开始的时候,山东婆还想,咋能这么粗心呢,好好的玉米就这么落地里了,多可惜!后来她明白了,这是那个车老板子故意留给他们的啊!

赵绣凤说,她妈,就是她姑姑,原以为捡粮是个轻松的活儿,可是半个月下来就有些吃不住劲儿了。虽然戴着破烂的手套,她妈妈的十个手指头还是被扎得血肉模糊。两个孩子跟着她,风里来雨里去,小脸都成了麻土豆。靠捡来的粮食勉强可以过冬,可冬天还要取暖啊。董福顺用生产队的马车从山上给她们娘儿仨拉了一车干树枝,让他们先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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