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鸭谷

作者: 李子胜

1

初冬的海风硬硬地迎面吹打过来,春生满耳朵灌着一片啪啪轰响,阳光很刺眼,他眯着眼睛听了听风声,扭过头搬开了鸭圈的苇箔门。

满圈的海鸭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它们一个个像穿了大棉衣的老头子一样,笨笨地扭着肥肥的屁股,提着破锣嗓子吱吱嘎嘎吵嚷成一团,胖胖的身子晃晃悠悠,你拥我挤,互不相让,洪水一样涌向落潮的海滩。

这时,春生听到了在海风轰鸣中细若蚊蝇的电话铃声。

是,是傻生哥吧,傻生哥,你让我好找啊——

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雅玲,一定是雅玲,肯定是雅玲。雅玲明显有些惊恐,慌慌张张地说,傻生哥我刚从警察口中问到你的电话,你快过来,我在派出所呢——快来啊。

春生握着手机愣了。远处,那群在鸭棚里憋闷了一宿的海鸭,已经低下脖子撅着嘴巴,以小推土机的姿势在泥水里铲来铲去,寻找那些在泥水中藏身的小海瓜子、小弹涂鱼。小小的海瓜子和弹涂鱼,昨天躲过了海鸭们贪婪的嘴巴,未必躲得过此时的饥饿探索。海风里很快掺杂了一股泥浆的味道,海鸭们小演员一样在海滩上铺排开,纷纷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海滩一下子成了充满活力的话剧舞台。

在萧瑟冰冷的海风中,海鸭们吃得热火朝天。

傻生哥——好久没人这么叫他了。因为小时候的一件事,他名字前面就多了一个傻字,从那时起,爸爸哥哥弟弟还有小伙伴们都叫他傻生。这事都赖弟弟。也是冬天,他家院里有个紫穗槐编的水果筐,当时春生看到筐底有个小酸梨,他伸胳膊够,怎么也够不到,急得他嗷嗷叫。弟弟来了,搡开他,把水果筐推倒了,小酸梨骨碌了出来,弟弟把小酸梨抓起来,用手抹了抹,就塞进嘴里,一边吞咽一边笑嘻嘻地笑话他,你这个傻子哥哥!弟弟把这事讲给家里人听,大家就都笑嘻嘻地叫他傻生了。大家都当玩笑叫,可在春生心里,真觉得自己就是有点傻乎乎的呢。

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海垱东面,矗立在晨光中的高大的二号水门门楼,在朦胧的逆光里,像巨大的船,只是不知多大的风,才能让这艘大船鼓起帆航行。

春生就是在二号水门工作的扬水工。

在百里滩长芦盐场的工区,扬水工是清闲的工种,只要不怕寂寞,每天在涨潮时按动电钮,让浑浊的海水滚滚汤汤流进纳潮沟,任务就算完成了。春生与少和少龙等三个工友轮流守水门,白天黑天各两个人。几年的扬水工作,日子寂寞得像堆在一起的毛蚶贝壳一样,都是大同小异。工友之间早就没新鲜话可说了,甚至连藏在每个人骨头缝里的话都被他们抠出来重复了无数遍。大家都习惯了风声、海浪声、海鸟叫声。自从十年前老房子拆迁,春生干脆把家安置在了水门附近,他的家简单,属于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那种。春生承包了一块滩涂,在水门附近,盖起了简陋的养鸭场,从此成了业余养鸭人。他喜欢海鸭子,从海鸭那铺天盖嘎嘎嘎嘎的吵闹声里,他能听出美妙的奏乐声,这样安静的日子,他觉得舒坦。

春生在鸭场的院子里慢慢转了半个圈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啥才合适。雅玲的电话似乎把他带进了蛙声一片的夏天,本来清净的耳朵边一直嗡嗡嗡响着一团嘈杂,烦躁的情绪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在心头荡漾。

本来放完鸭子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把院子里那十几缸麻虾酱搅动一番,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电话,估计今天就没有时间了。他有些遗憾地望了一眼齐刷刷蹲在院子里的那十几口大缸。晒虾酱的麻虾,都是春生在纳潮沟里拉网拉的,土灰色的麻虾被拉上来,用海水简单一洗就干净,然后拌上灰头土脸的粗砺海盐,搅拌好,装进缸里。再经过每日的暴晒和不停地搅动,把每天的新鲜阳光源源不断地搅拌进去,麻虾酱才会从腥咸变成咸香。从腥咸到咸香,是个漫长的滑梯,只有一丝不苟地搅拌,才能从齁咸的这端滑向咸鲜美味的那一端。每天打开缸盖,春生都能看到虾酱颜色的变化,从灰褐色,慢慢转变为紫褐色,这就是搅拌进去大把大把香喷喷的阳光的缘故吧。

春生虚掩好鸭圈门,跨上摩托车,顺着碎蛤蜊皮子铺成的纳潮沟沟岸,加足马力向大马路疾驶过去。海风陡然就大了起来,迎面呼啦啦劈来,春生没戴头盔,风里一股绵厚的劲道,源源不绝地切割着这张皮粗肉糙的脸。

2

摩托在路上飞驰。路的两旁都是红砖砌成的晒盐池,这是百里滩特有的风景,一块块池子连成一片,望过去波光粼粼。粘稠的海水在池子里懒洋洋地摇晃着肥胖的身子,摇晃出一片片刺眼的光亮和一阵阵黏黏的腥咸气味。春生在这条路上不知往返了多少年,路上所有的曲折拐弯,早就印刻在脑子里了。早先,路是土路,黏土上又铺了一层被碾压得细细的蛤蜊皮子,自行车骑在上面沙沙响。晒盐池吹起的泡沫,总是不断地滚过路面,像偷了东西急忙溜走的一群大大小小的水耗子。后来,这条路修成了柏油路,路基高了很多,这些泡沫,千百次地涌上来,又千百次地被中途拦截,纷纷撞碎在嶙峋的路基下。

在呼呼的风声中,春生对去世多年的师父的碎片记忆也迎风而来。春生清晰地记得,班组里几个工友上班时,在胡同里招呼几声,大家都凑齐了,师父带队,大伙儿骑上自行车出发,很快一个个都趴在车把上了。小城靠海,多风,且早晨多东南风,晚上风向就换变成西北风,他们上班顶风,下班还是顶风,来去都辛苦。盐工们为了省劲儿,自行车排成大雁阵,蛇形前进,领头骑行的,肯定最累,那时,师父是班长,他就是固定的领头人。每次师父都是匀速骑行,春生他们几个小年轻紧跟其后,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师父落下很远一段距离。

春生正是那时开始佩服起师父来的。春生和师父在储运班组,每天要扛着两百斤一袋子的原盐走过忽忽悠悠的木踏板,把原盐扛到小火车上,这个工种叫储运工。麻秆一样瘦的小伙儿,干几年储运工,身体也会壮实得像碌碡。这些储运工们干活时,胳膊上的肌肉都如小耗子一样在皮肤下来回蹿动。储运工和扒盐工是盐场最累的工种,也是收入最高的工种。春生扛了几天盐袋子,身体散架了,累得爬不起炕。再上班,看见层层叠叠的盐袋子就犯怵。师父告诉他,扛盐袋子要配合呼吸和心态,呼吸要均匀,要根据起落的节奏掌控,心里想着脚下生根,脚下有根了,再往前迈步。春生试着去做,效果却不明显。一天晚饭后,师父喊春生去盐工宿舍边的空场练站桩,这一练就是一个月。

站桩很苦,春生的双腿都站肿了。他揉着千斤重的双腿心里打了退堂鼓,但师父每次黑着脸揪住他不放,愣是眼巴巴盯着他每次都把时间站够。

一个月后,春生居然能轻松应付这个工种了,他的身体也像烤箱里的面团,慢慢膨胀起来,骨骼也越来越结实、粗壮。

让春生获得人生尊严的第一件本事,就是学会了打鱼摸虾。在百里滩的盐工,哪个不是治鱼高手啊,要是不会打鱼摸虾,很让人瞧不上,搞对象都费劲儿。因为盐汪子、小海沟,那是盐工们的副食商店啊,那里有四季都免费的海鲇鱼、梭鱼、刺鱼、白虾、麻虾。

春生拉麻虾、晒麻虾酱的本事,是师父教的。师父在传授给他拳法前,先把他训练成了一个鱼鹰子。

春生本来对打鱼摸虾没啥兴趣,他是在师父家见到雅玲第一面后,雅玲美丽的容颜一下子印刻在了春生心里,他这才下决心跟着师父学习。师父教啥,他就学啥,只要能顺便看到雅玲。春生拜师时,雅玲还在上高中,已经出落成了惹眼的大姑娘了。在盐工简陋凌乱的宿舍区,如果说那些堆满破劈柴烂木头的平房看起来像秋天荷塘里干枯凌乱的荷叶,雅玲就是一朵掩映在枯叶间久开不谢的荷花。她显得那么一尘不染,亭亭玉立,叫人真不敢相信这成天弥散着腥咸味的环境里竟然能孕育出这样美丽的花朵。

春生和雅玲是同龄人。春生初中毕业后因为学习成绩不好,上高中没什么大的希望,他爸爸就从盐场提前退休,逼着春生接了班。眼看着同学们每天到高中上学,而自己穿着一身冒着卤气的盐工工作服,春生深深感到了自卑,他绝望了,这辈子想娶雅玲为妻子,那是痴心妄想啊。

春生永生不忘的那晚,他陪师父吃饭,师父烧酒就咸鱼,喝得满面红光。师父听着外面呼呼的东北风,突然拍了春生肩膀一下,说,傻生,快回家去准备麻虾网,咱爷儿俩今晚十点去拉点儿麻虾,到点儿了我去喊你。

硬着头皮回到自家院里,春生慢慢腾腾地把网具装筐,跨在车子上,收拾好了,进了睡觉的小厢屋。春生钻进被窝再加上一件破棉猴,摸一把被窝,暖烘烘的。他有些贪恋这被窝,屋外东北风呼呼地刮着,这可是初冬,小鬼都会龇牙的天气啊。

春生暗自琢磨,这么冷,师父一定不会来了。难道他不嫌累?白天扛着两百斤的大盐袋子装了一天火车,黑天半夜的还有力气去拉麻虾?

春生迷迷糊糊睡得正香,院外面师父高喊,傻生起了,紧流走!紧流是百里滩土语,赶快的意思。

从热被窝出来,穿上冰凉的衣服,别提多难受了。到了屋外,小东北风刮得呼呼作响,春生真不知道师父是咋想的,这天气,拉网不是找受罪吗?

想是这么想,嘴上却不好说啥,陪着师父,春生好像没睡醒,迷糊糊地骑着车子,黑灯瞎火的,路也坎坷,好几次都差点儿掉进大盐沟。虽然戴着厚棉手套,手指头还是冻得生疼。春生想,师父平时知道自己懒,该不是借此机会调理自己吧?这么想着,赶紧起劲地踩着自行车,尽量让自己显出斗志昂扬的样子。

骑了不到一个小时,到了二道扬水站。盐滩上,零散的灯光把堤埝和水面照耀得清晰可辨。师父决定在高坨水汪子下网。

一老一少下了车子,一人一货网,各自把网整理好,就下水开拉了。临下水,春生抬头望了眼亮水圈北埝,那片斜坡上有好多的棺材,都敞着口呢,里面的人体骨架子,在天光的反射下,冷白冷白的。此时北面的天空,乌云密布,天空下是数不清的坟头,周围的环境更加深不可测,显得阴森吓人。

春生打心里不愿意拉网,师父似乎看透了春生的心思,偏偏吩咐,傻生,你就拉北面。

春生心一横想,拉北边就拉北边。大前年夏天,他带着弟弟在鸭子港替父亲看流网,曾在坟圈子里睡了一宿,啥事都没有。春生穿上了胶皮裤,把网绳散开,下水,面朝东就开拉了。

夜色浓郁,东边的柳沽庄,像个黑乎乎的怪兽,静静地沉睡在夜色中。春生转头望望埝上,埝上的棺材早就被人盗过,棺盖没了,有的连棺材的两帮都掉了,尸骨架就白晃晃暴露在外面,春生接连打了几个冷战。

春生胡思乱想给自己壮胆,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万一网被挂住呢,那时候总不能穿着叉裤下水摘网吧。心里正犯怵,怕啥来啥,网真的拉不动了。春生心里凉了半截,赶紧捯绳子往回拉。那网就像有人拽着,就是不动地方,春生蹚着齐胸的咸水一步一步走到网跟前,拉网杆子根本拽不动,估计是网底弦被挂住了。春生用竹竿子探了探,水很深,竹竿子杵到了硬东西,肯定是口棺材。春生心里打了个沉,得,这下崴了,还得脱光了去摘网。虽然压风了,天气还是特别的冷。看来非下水不可了,没办法,春生只能上岸去脱衣服。硬着头皮爬上岸,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就看到了埝上棺材里边的尸骸。那尸骸的头骨看得非常清楚,张着一个巨大的下颌骨,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他妈的,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春生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

眼下网被挂住了,的确麻烦大了,大冷的天还得脱光了下水去摘网,够倒霉的。春生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下水。那水真是扎骨头的冰刀,等身子浸入水下,上下两排牙齿早就受不了寒冷,哆嗦着不停地敲起来。他紧咬牙关,游到网杆子跟前,伸手拽网,网纹丝不动。春生竖起身子,感觉脚底下光溜溜滑腻腻的。无意间,春生已经站在棺材帮上了,水刚好没过下巴。脚底的触觉告诉春生,这棺材帮够厚的,估摸着有多半尺厚,帮面光滑,估计棺材在水里泡久了,长满了苔苔藓。再伸脚试探,知道是个敞口的棺材。春生顺着材帮,两臂在水里掌握着平衡,走到了材尾,棺材盖就搭在棺材后堵头上,网就是顺着材盖的斜坡上来的,网底弦的铅坠正好掉进了棺材里,挂住了。

春生四面来回抖落着向外拽网,网挂得结实,就是上不来。实在没辙了,春生深深地吸口气,双手一合,扎入了水里,水没了头顶,那瞬间才叫透心凉啊。春生这一头正好扎在棺椁里。棺材里多年的沉淀物顿时被搅起,乱纷纷直扑春生的脸。他虽然闭着嘴,但闭得不那么严,顿时灌进了满嘴的渣滓。被搅动泛起来的臭污水很难闻,春生在水里一蹲,正好两脚插在尸骸的肋骨条中,他觉得自己浑身顿时软透了。拼命地划动双手,找挂网的招儿,这棺材真像沉在水底的一艘古船,似乎破盆烂罐啥都有。慌乱中春生感觉手腕套进了一串东西,沉甸甸的,感觉是一串铜钱,一抬手哗啦啦散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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