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小花

作者: 野莽

1

那年我回老家,敲开了门,头一回见到我们家的小花。父亲写信告诉我说,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小花就在我们家了,因为我每回都是过年回家,父母给她放假,让儿女们自己做饭,她在家过完了年才来,因此我从没见过她。这回见到小花我忽然想起王先生,王先生有过一篇散文,名叫《我们家的小花》,那个小花也是他们家的小保姆。我去他们家还喝过那个小花给我沏的茶,我把他们家那个小花和我们家这个小花进行对比,惊讶地发现她们两个长得很像,真的像极了。会不会是一对姐妹,一个叫大花,一个叫小花,分别在两地给人做着保姆呢?在我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眼里,大花也是小花,再大他们也会叫她小花。

你找哪个哇?在我这么想她的时候,我听她这么问我。奇怪的是她说话不像我们家乡的口音,像四川和重庆那一带的,一句话里有一个字音拖得很长。

我找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在北京的那个。我只能这么回答她。

我听她“哦”了一声,接着又看她退了一步,脸上惊惶得有点失措。她“哦”一声我能理解,退一步我就不能理解了,我头一回见到她,她也是头一回见到我,怎么会有一个受了惊吓的症状呢?刚才在下车前我还在车窗玻璃上照了一下,自认为形象尚可。她的手中提着一袋垃圾,我判断她是正要出门去倒垃圾时听到了敲门声,随着她这一惊一退,手中的垃圾袋“噗哧”掉在地上。我暗自庆幸,她要是去给父亲送一碗煎好的中药,这么着就完了。

我不能长期站在门外,她不请我进去我得自己进去,这是我的家。趁她一低头的工夫我提着行李箱进到屋里,她倒是没把我赶出去,却在她捡起地上的垃圾袋出去扔时,我听外面一个女人鬼里鬼气地问了她一句什么,她回答说:人家喊的那个流氓回来了!

她的声音是那个女人的两倍以上,好像并不担心被我听到。我吃了一惊,心想我的这个恶名怎么会传进她的耳朵,连她一个在家的妇女都知道了,这是不是叫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连她都知道了是不是我父亲也知道了?父亲的病情加重是不是和听到我这个名字有关?

小花倒了垃圾回来,进到洗手间里大力洗手,“哗哗”的冲水声证明她在我们家已训练有素,卫生是没有问题的。我走到她的背后,急于对她解释我的“流氓”这个恶名从何而来,由此洗去我在她心中的反面人物形象。但她洗完手像圆规一样在我面前划了一个半圆,保持着两个身体不能接触的距离,安全地进到厨房去了。我就不能追上去再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那样做形势会更加严峻,万一她在我试图靠近她时发出一声尖叫,把同楼的邻居招来我还活不活了?

父亲这会儿是醒着的,在他的房间里听到我的声音,咳了一声,对着外面喊,小花,是不是我家老大回来了?你问他吃了饭没有?父亲是那个饥饿年代的幸存者,这辈子永远把吃放在头版头条。他的房门日夜都敞开着三分之一,这是我的反复提醒,目的在于家人随时掌握屋里的动静,不至于因信息不通而发生意外。他的喊声从全门三分之一的敞开部分传出来,厨房里应该能听到,但是小花没有反应。我就走到父亲床边,俯下身说,爸,是我回来了,我刚下车还不想吃饭,等我饿了自己来做,家里有面条吧?有鸡蛋吧?有贵州陶华碧牌的“老干妈”吧?

我嘴里说着话,耳朵继续听着厨房的响动,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父亲咳着,坚持让小花做,家里吃的东西都是她买的,她放的,你不知道在哪。我小声问,她在我们家每月工资多少?具体要做哪些工作?除了照看老人以外还管不管别的事,比方说做其他家庭成员的饭?双方的劳务合同是怎么签的?父亲知道我的意思,断断续续地把我想了解的内容都告诉我,说她的工资是每月三千,这在北京很少,但在老家小县城里算是最高,有些企业职工月工资三千不到,拖欠不给的事还经常发生。具体工作是常年管他一人,偶尔来一两个亲戚朋友,她就多做点儿饭菜,添客不杀鸡。这样的事一年难得有一次,正式来客会安排在外面用餐,她也一道去吃。没有签劳务合同,她说她没文化,坚决不签。

父亲说他们今天的晚饭已经吃过了,刚才他是让小花专门给我做。我三心二意地听着他说,把精力重点放在厨房,那里依然风平浪静,听不到菜刀在砧板上的剁击和锅铲在铁锅里的翻炒声音。我想象着这一朵按时开放的小花此时正插在一只小凳子上,沉着地思考着流氓回来了她该怎么办。我问父亲,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说,家里有高龄老人,特别是孤身一人又有病的,晚上应该有人陪伴,喝个水呀,吃个药呀,上个厕所呀,有个什么紧急情况打个120呀,免得因为延误发生意外,我们家晚上到底有没有人?

这件事我已说过多少回了,写信说,打电话说,请朋友到家来说。是因为我多少回听说某个独居的老人心脏病突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自己伸手去拿救心丸没有够着,手往下一垂就再也没抬起来,被人发现时身子都硬了。父亲每回都答得扑朔迷离,计划商量尽快落实之类,这回当面听我问了以后,刚说一句从这个月起小花晚上也在这里了,下一句还没出来,就听得厨房里终于发出了一个声音,爷爷,今晚家里有人了,我就不在这里了,明天一早我来!

这么快她就做出这个决定,更加证明她的警惕性高,两只耳朵是竖着的,在她照看的九十多岁老人家中,突然回来一条壮汉,而且还是流氓,长心眼的女人谁都不会留下过夜。就这样,由于我的回家,她的工作模式又回到过去母亲在世的时候,早餐前来,晚饭后走,从今天起,夜里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给我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父子分别多年,现在又有了单独说话的空间。父亲曾写信告诉我,小花做事都好,就是不大和他说话,两人在家经常是一个天南地北地说,一个东张西望地听,听着听着猛的一头站起来,说要去做个什么事,直到把下一顿饭做好了通知他去吃,父亲说他在家是一个还能吃饭的死人。

我理解父亲,他多少还有一点儿文化,除了吃饭不免也有其他的喜好。老家县城他有八个年龄相当的好友,从前常在一起饮酒聊天,吟诗作对,不过最近八年走了七个,还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我鼓励他写一本回忆录,以这种方式和他们继续聚在一起。他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只是实行起来才发现眼睛不行了,进度慢得一天不足半页纸。为了让他生前看到这本书的问世,我把著作的性质改成口述实录体,请了一位朋友做他的助手,说好了稿费和版权归记录整理者所有。父亲非常积极地配合着,每天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那段日子可不是只会吃饭。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我的朋友被抽调到两百多里以外的南山乡下去扶贫,不能再来记录,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下来。

这回我回老家是带着写作任务的,自己不能做这件事,打算再物色一人接替那位朋友,我在家时和父亲说话有我,我走了还有他的口述实录者。我这样做不仅是让父亲不再是“一个还能吃饭的死人”,而且还想让他留下一些历史的记忆,为自己的后代,也为这个世界所有的人。

父亲的病主要在肺,五脏六腑中还有十样都是好的,尤其是脑子好得还能作诗。他的肺是在集中营的十二年里,夜晚睡潮湿的地铺,白天抽劣质的烟叶,日复一日糟成了那样,几十年下来已经濒临衰竭,严重时气都喘不过来,痛苦之状好像鱼儿离开了水。这病状想要大修除非摘换器官,此外别无回春之术。就好比一台已到年限的老汽车,我们不主张送进大修厂里拆卸敲打,就让它慢慢往前开着,能开到哪就开到哪,随时随地准备熄火。他本人也不同意长期住院,住在医院里也是吃药打针,输液吸氧,虽然老干部的医疗费用全部报销,但他认为国家付出了,自己也没得到,不如就这么躺在家里静养,吃吃药,吸吸氧气,有了症状再去就医。

不过这样必须要有一个条件,家里不能断人,日夜都不能断。我既然同意这个方案,就得做好长期在家的准备。

2

小花宣布今晚不在这里住了以后,从厨房走出来,圆规一样在我身边画了一个半圆,走到父亲床边,当着我面拿出晚上要吃的药,嘱咐几句注意事项,然后开门走了出去。她真没打算给我做饭,一棵葱都没往出拿,问都没问一声。我等她走后自己泡一碗方便面吃了,这是我在火车上没吃完的,边吃边听父亲说些家里近来发生的事。后来我们都有些困了,我就给他洗脸洗脚,自己再洗个澡,把今晚的药给他喝了,进到自己的房间睡觉。我听父亲从敞开三分之一的房门里咳着说话,要我明早多睡一会儿,他说小花自己有房门钥匙,不用我给她开门。

我口是心非地答应父亲,实际不可能按他说的。第二天刚一天亮我就起来,正在刷牙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门外开锁,“咔啪咔啪”怎么也打不开。我猜想是小花无疑,庆幸自己没听父亲的话今早多睡一会儿,嘴里含着满是白沫的牙刷去把门打开了。门外果然站着小花。她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提着几样青菜,估计是从她家来的路上顺便买的,应该是我父亲的中餐。这回她对我做了一个友好的表情,嘴里叽咕一声“见了鬼”。我知道她是指没有顺利打开的门锁,却故意逗她笑道,明明是见了我,怎么能说见了鬼呢?她被我给逗笑了,但又飞快地止住,心里大概是这么想的,她想但凡流氓就有逗人开心的本事,要不咋能把一个又一个的女人骗到手呢?

小花快速地做好早餐,是两碗云蒸霞蔚的水饺。典型的我们家乡吃法,把葱花姜丝蒜末和辣椒汁儿调在酱油和醋里,都浇在元宝形的薄皮水饺上,碗面还浮着几叶北京叫香菜的芫荽。小碗一看就是给父亲的,大碗难道是给我的吗?我的心里有点激动,但不敢问,直到她翻我一眼,亲自告诉我说大碗是我的,说她昨天没给我做饭吃,想了一夜觉得不合适,不管咋说我是爷爷家的人,大老远的回来看爷爷。

她说想了一夜觉得不合适,如果这话没有骗我的话,证明她对我的转变跟我给她开门没有关系。这句话的秘密埋在“不管咋说”四个字里,挖出来拆开解释就是,哪怕你是流氓,看在爷爷的份儿上我也不能让你挨饿。我对她笑了一笑,不客气地端起碗来就吃,以实际行动证明我不怪她。我巴不得和她缓和关系,得到她的承认大有好处,至少在我回家期间,不用自己动手做饭吃了。

吃完早餐,我对父亲说想去母亲的墓地看看,父亲说好,快去快回。他说老家这几年里人死的很凶,那里每个月都在增加新墓,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怕我去了找不到地方,让小花做我的向导。我说不用,我每回都是自己去的,不可能找不到,连自己母亲的墓都找不到的人岂不是逆子?面貌改变了可以挨个儿找,墓碑上的字又不会变。我揣了一把零钱在裤兜里,准备到了墓地进出口的花圈店,买点儿香烛纸裱在墓前焚烧。我们老家的风俗,每到祭日,要在父母长辈的墓前焚香烧纸,这个我懂,每回去墓地我都记着。

我收拾好了开门出去,拉上门刚走几步,听到背后的门又开了,有人朝我追了过来,一回头见是小花,手里握着一根四尺多长的木棒,吓得我头都偏了。我看她的脸上没有怒容,稍微放了点儿心,等她自己说要干什么。原来她让我把这根木棒带上,说是到了墓地有用,我想了想问,墓地有狼了?她摇头,我问有野狗?她也摇头,我说那带这个干什么?她说你咋不问有没有蛇呀?去年老家的雨水大,草都长了一人多深,管墓地的人偷奸耍滑,眼睛都不朝那方望,你要下脚之前先打打草,免得蛇把你咬了!我由她的话想起打草惊蛇这个词,自己先是一惊,感谢她对我的提醒,不然父亲还在,我却先要埋在母亲旁边了。我从她的手里接过棒子,发现朝下的一头顶端上有两个钉子眼儿,认出是一根墩布上的木把。原来拖地的墩布坏了她舍不得扔,留着木把有用,今天正好就用上了。

我拄着木棒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她,你怎么知道草长了那么深,管公墓的人不打草?她停了一下,回答说是听人说的,有人还咒他们,盼老天爷哪天一个炸雷把他们劈了,押到阴曹地府,大鬼小鬼围着他们要钱!我问要什么钱?她说退墓地管理费呀,一个墓位卖八千块,合同上写的要管理五十年,他们五天都不管!我心想这个小花,想不到还是个有正义感的公民,怪不得她恨流氓,看见流氓来了直往后退。我花半个小时走到公墓,远远看见一片荒草,前几回我来虽说也是荒草满地,但还没有荒到这个程度,现在它们真的有小花说的一人多深了。我弯腰低头,一步一步走进墓地,用她给我的那根木棒拨着草丛,开始是左右横扫,后来是一阵乱打,打倒在地以后脚再上去,这样开辟出了一条只容一人行走的道路,凭着以前的记忆找到了母亲。

母亲的墓前出了奇事,在那块黑色的花岗石墓碑两边,各自开了一朵红色的花儿,却没有枝也没有叶,远看像母亲年轻时的一头黑发,左右扎着两只红玛瑙发卡。走近一看,还是一对塑料的小红灯,里面的袖珍电池已经耗尽,灯不再亮了。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家乡小城的人从去冬到今春,再从夏天到秋季,都禁足在家,包括清明在内的祭扫活动全都取消,整个墓地不像往年,看不见任何一样祭品。我真的感到奇怪,这对小红灯是从境外吹来的吗?怎么不左不右,不前不后,正好落在我母亲的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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