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作者: 李蔷薇一
离家前他已想好了。去湖边或上火车,实在不行,还可以直接吞下那包氰化钾粉末。一点儿也不会麻烦。湖就在火车站旁边,氰化钾在胸前的口袋里,每天都揣着的。
自从几天前法院来人保全他的房子,女人就不正常了。一会儿声嘶力竭高声咒骂,一会儿又搂着儿子泪眼婆娑。甚至昨天夜里,还抱起熟睡的儿子要拉他一起从窗口往下跳。她到底不聪明,想不到这样做只会让他更心冷,更想不到她此刻的绝望是他早就经历过的,而且煎熬的程度是她的许多倍。说到底她不爱他,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要不是因为和心里的那个她有几分像,他也不可能娶她。
昨晚,他最后一次去了陈总的家。陈总自然是不见了踪影。可那位弱柳扶风的如夫人,还捏着细白的茶碗踮着脚在客厅走来走去。显然,她没打算放他进去,即使开门时笑得像一朵未经风雨的晚饭花。当他嗫嚅着说孩子马上要开学了,她的笑意一下子像秋冬的雨丝冻住:“借钱?巧了,我正在借呢,要不要进来一起?”她将门拉开一条缝儿,好让他看见两个黑瘟神般的男人,正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穿粉色丝绸的小女孩(陈总的女儿)正夹在他们中间。他倒抽一口冷气,忙缩回脑袋,口中喃喃道:“可真是没办法了,要是陈总知道了——”没等他说完,那女人朝他凄然一笑,轻轻掩上防盗门。
他在空荡荡的电梯里一路下坠。心想,全完了。树倒猢狲散,这女人和自己,就是陈总这棵树上最弱的两个,一个被压住,另一个眼看就要摔死。就像他不算陈总的朋友,她也不是他真正的夫人。真正的夫人——那个最壮的猢狲,听说早已携了巨款,飞向大洋彼岸一个富有的国度。
走在明晃晃的街上,日光像温柔的瀑布将他包裹住。不知道是跨过了某个心理极限,还是可怜的脑部神经终于支撑不住,他突然失去了焦虑的痛楚,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他一点儿也不恨陈总,真的。相反,他感激他。感激他像喂小狗一样将一些别人不愿接的零散工程扔给自己,让他买房买车,甚至,换老婆生儿子。要不是他,他现在还在劳务市场像牛马一样任人挑选,那些一碰就缩回去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流着黄脓水的软虫子。是他,让他成为城市的主人,而那些目光中的大多数,不过是流落在城市的可怜虫而已。
他沿着日光走着,看见一辆公交开到站台,就不自觉地跨上去。车上很空,除了面目模糊的黑脸司机,就只有几个面黄肌瘦的民工。他看着他们,突然想起乡下的瘸腿父亲。他劝他说,大不了坐火车到南方某小城,那里的劳务市场到处是和他一样的人。破了产,没征信,但白天工资日结,晚上睡桥洞或走廊。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做一天歇三天,也不愁过个十年八年。他当时听了没回应,现在却暗中叹气。他知道自己天性循规蹈矩,喜聚不喜散,真要弄得孤魂野鬼、混吃等死,还不如直接死了停当。
想到死,他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氰化钾。其实,对他来说,死也不算什么,无非是穷困潦倒、油尽灯枯。他的瘸腿父亲,心脏装了支架的母亲,两个不幸的双胞胎妹妹,所有他这些亲人,看上去是老死、病死,其实不过是穷死、困死罢了。他无所谓,他可以死,就像他也可以活,一切都没有大的区别。
唯一放不下的,是那个藏在心底多年,想提不敢提、要想又不能想的女人。在决定走这条路之前,他想见她一面。他掏出手机,双手颤抖着,按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
二
这家湖边咖啡馆,是他之前绝不会来的地方。木头做的小房子,用油漆刷成咖啡色的桌椅,墙上挂着的,是那种将太阳画成方的、花朵描成黑色、男人女人如丝线般缠绕在一起的抽象画。他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可能是太激动了,心里有点发木,似乎一切都太快了,轻飘飘的,显得很虚浮。唯一能带给他一点儿真实感的,是手中画册上标价不菲的咖啡。他以前从不喝这种东西,可地方是她挑的,他只能服从。他本来脑子就乱,现在,几乎成了一片空白。电话里,她居然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而且似乎还很高兴。他竭力想弄清楚原因,可愚钝的脑袋久不运转,已然不听使唤。
太阳在爬坡,天气似乎比方才更热了,他伸出脖子看了看天,发现已近正午。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天还水米没沾牙。他点了壶铁观音,一百零八元。这种时候,钱是顾不上了,不过是在手机里利息惊人的借钱APP上再添一笔。只是这数字,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听的评书《水浒》。
这时候,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像临时拉来的群众演员,或无数死人复活。
窗外,荡漾的湖水像一汪不断晃动的菜畦,湖心处,几幢灰色的高楼在水面凝视自己的倒影。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约她。早几年,他还能半开玩笑地说,这些城市地标中的某一部分(某一极微小的部分)经过他的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时光如流水带走了过往,什么都没留下,他不知自己有什么面目见她。想到这,他后背开始冒汗,两只手神经质地搓动着,可怜的目光像只看不见的蜘蛛,紧紧黏住咖啡馆的玻璃门。
好像故意和他开玩笑似的,不停地有女人推开那道透明的门。
先是一个走路带风的黑裙女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皮肤很白,脸颊圆润,下巴尖成一个可爱的弧形。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开始紧张得透不过气,直到他忽然想起她和自己的两个妹妹同龄,她应该只比他小五岁,她不该这样年轻。可没等他松弛下来,又进来一个中年女人,戴编织帽,圆形脸有点松垮,可脖子里的皮肤依然白到发光。他想起身迎接,那女人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侧着身子,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刚垂下眼睑,将目光调转开去,又有一个,不,是两个身材窈窕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们肩上挎着包,手里牵着孩子,低声谈笑的间隙,忙着用眼睛四下寻找着什么。当他的目光与她们相遇,他吃惊地发现,她们无一例外是尖下巴、白皮肤、小圆脸……
像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他脑中灵光一闪:难道他之所以惦记她,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洋气、像城里人?要是她一直在乡下,和他的妹妹们一样枯糙黄瘦,他还会想着她吗?他想起他的第一次婚姻,在乡下,他的第一任妻子——那个龅牙、矮胖的女人。他一直为她的样貌而羞惭。可没有办法,那时的他没得选。
他开始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他不该约她的,正像那首歌里唱的“相见不如怀念”。他该赶紧走,在她看见他之前。可不知为什么,他的意志僵持着,迟迟不肯命令他陷在沙发里的身体。他无法离开,甚至无法起身。于是他只能转念,希望她认不出他,以为他失约,转身失望而归。
她进来的时候,他还垂着头,在胡思乱想中承受着失败的孤寂,是咖啡馆的骚动(一个美女是无法不引起骚动的)让他惊醒。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怀疑是债主寻他寻到这里来了。然而进来的是一个穿咖色风衣的女人,她身形窈窕,美腿修长,海藻似的长发下是一张流光溢彩的鹅蛋脸。像很多美丽女人一样,没人会想到她的年龄,更不会想到她来自哪里。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藏在他心里的永恒少女。他的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像掉入了甜蜜的深井。他忘了起身相迎,也忘了要替她拉椅子——这些原本是他进城这么多年练就的基本功,幸好她也立刻认出了他,朝他走来。
不能不说,四周惊羡的目光让他感到极度舒适,甚至自信。他想大笑,或吹一声口哨。
“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没等在椅子上坐稳,她已脱下风衣,风风火火地开了口。
他略怔了怔,本能地用唯一的左手拎起那壶茶。
“不忙——要不要来杯咖啡?先喝点儿茶。”
劣质铁观音泡出的液体像一汪淡棕色的泉水,注满了她面前的空杯。
这是只透明的空玻璃杯。他特地和服务员要开水烫了好几遍,很干净。洗杯子时,他想着要是她像玻璃杯一样空就好了,他可以告诉她任何事,而她会选择全信。
没等茶水注满,她已安静下来,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背上,两只晶亮的眼睛毫不犹疑地盯着他。
她是这样的。在他的印象里,她是因为自信而美丽。这就是她和他妹妹们的本质区别。可她的自信又是从哪里来的?是她那同样自信的父母遗传给她的吗?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她随父母搬迁到城里之前。那时,她还是不满十五岁的小女孩,是他两个双胞胎妹妹的玩伴。
“我——来这里快二十年了,”他的语气讪讪的,心里明白她不可能和老家全无联系,以至于对他一无所知。“也知道你在这儿,可一直忙,所以——”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探究似的看着她。
面对拙劣的谎言,她只是微笑。
“你一切都好吧?工作忙不忙?家里——”他笑着,更加拙劣地转移话题。
“我辞职了,现在单身。”她干脆地说,甩了甩额前的短发。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额前有深深的抬头纹,当她皱眉或不悦时尤为明显。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想告诉她真相——他破产了,急切地需要她的安慰,甚至帮助。可他很容易就压抑了自己,他知道,如果他说出来,他将破坏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约会。为了杜绝这个可能,他急切地想将谎言的气球吹得更大。
“我挺好的——我——在郊区有所房子,又结了一次婚,有个儿子,今年五岁——”他嗫嚅着,似乎这些骄人的成绩让他为难。
她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都听说了。”
冷汗再次爬上他的脊背。他想起他现在老婆的出身,乡下不是没有闲话的。那些风言风语,她不可能一点儿也没听到过。不过也不确定,他现在的老婆其实人很单纯,偶尔回去,也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他父母也很孝顺。
“你——为什么离婚?他对你不好?”他的语气委婉中透着小心,似乎这问题是个珍贵的易碎品。
她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不说这个,没意思。再说都过去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起来。他也不得不眯了眼睛,向窗外远眺。阳光已不似方才那样刺目,淡蓝的天幕下,柔和的水波缓缓流动,像一面缀满波纹的铜镜。他不由自主地想,湖水如此,生活不也一样?表面平静优美,底下却污秽芜杂、暗流汹涌。
“这很怪,”她突然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说,“八百年没见的人突然冒出来,说些无关痛痒的空话,什么意思呢?”又盯着他的眼睛,“别说你的时间不值钱,和你前面说的也不像。”
他一时摸不着她的意思。只得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膝盖,那上面,规矩地搭着自己的一只手。
“要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至少还可以表白,你暗恋我。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从小就知道。你的两个妹妹也是。”
他只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像从深井里又落下一层——一个更加甜蜜的黑暗矿井。他想假笑,想摇头否认。可结果只是望着她,什么也做不出来。
“说得我好像小孩子一样。”
半天,他摸了摸鼻子,勉强说了这一句,心里却感到一阵松快。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再藏着掖着,他解脱了。他早就该解脱了。他是不可能得到她的,可他至少可以和她好好说说话——就当她是个老朋友。毕竟,他们可是打小就认识的,他们有那么多的共通点:他的家人、她的家人、他的村庄、她的城市。最重要的是,对他而言,她是他现在唯一愿意与之交流的人。
三
“你这只胳膊是怎么丢的?”
她欠了欠身子,好更舒服地歪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语气,还带着一丝熟悉的蛮横。是的,这是记忆里的她,那个骄纵的漂亮少女。因为漂亮,加上自以为是的聪明,说起话来总是这样直接,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一个意外。”他说。心里思忖着该给她哪个答案:配电房高压电漏电,台风天气高空作业,还是沙漠毒蛇的杰作?也不算严格意义的说谎,这些经历他确实都有过。
“什么意外,说清楚点儿。”她嘟着嘴,像是在撒娇。
他苦笑了一下:“一定要说吗?都过去那么久了。”
她睁大了眼睛,孩子似的期待着。
他知道,她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唯一的可能,是她想知道所有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