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解析
作者: 焦冲1
周五下午四点多,处理完手头的事,唐糖驱车到邱城看男友甘旭然。从导航上得知,邱城位于北京东南方百余公里,从东四环上高速可直达城区。尽管算不上远,甚至可以说很近,但唐糖以前并不知道邱城的存在,如果不是甘旭然被他的父亲调到这里开展业务,她觉得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此地。一直到高中毕业,她的活动范围主要限于北京,且多在四环内,从巴黎留学归来后顺理成章进了家族企业,作为主管级别,她很少出差,逢节假日便穿梭于上海、香港、东京等国际大都市,对当地的高档餐厅和购物等场所如数家珍,因此更无机会和可能涉足二三线城市,遑论邱城这样的地级市?倒不是说她有多么看不上它,只是没契机,亦没兴趣,就像很多一辈子活在乡下的农妇对Chanel、迪士尼、帆船酒店等事物一无所知一样,不出意外的话,唐糖将一生自得其乐、心甘情愿地囿于自己的圈子。
高速公路朝着前方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汽车疾驰而过,奔往各自预设好的目的地,呼啸声穿透车窗抵达耳膜,微弱而清晰。二十多分钟后,唐糖驶出城区,路边是成片的防风林,晚秋的夕阳照在叶片上流淌、闪烁,一棵棵白杨似乎变成了传说中的摇钱树。唐糖的宝马运行稳健,车速再快也感觉不到丝毫震颤,既是脚踏实地地奔跑,也是一往无前地飞翔,恰如她前二十七年人生的写照。高中毕业后,父亲送了她一台跑车;大学毕业后,送了一套别墅;硕士毕业后,送了这款新出的宝马和公司的主管位置,十年后,如果她的表现能让父亲满意,将会得到家族企业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从小到大,她成长中的每一步基本都已被父亲(母亲在她上大二那年已因病去世,即便在世,很多大事也都是父亲说了算)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就像一枚棋子,只要按照父亲规划好的路线行走,就会抵达所谓的人生巅峰。青春时期也曾有过叛逆,有过短暂的不服从(主要是高考志愿的选择上出现了分歧,父亲让她读工商管理或金融贸易之类,而她偏爱历史与哲学),但很快便被父亲以经济制约等手段扳回“正轨”;而一意孤行的二哥自从高中毕业后便和家庭断绝了关系,连大学都没完成,不断更换工作,目前做快递员,彻底沦为父亲嘴里的“底层”。她深知自己并不比二哥聪明,如果当初她像他那样一条道走到黑,很可能比他混得还要差。涉世几年后,她越来越发现,父母确实都是为了自己好,幸亏父亲当时的手段足够强硬,幸亏过惯了优渥生活的她吃不得苦头,否则可能一辈子都要在辛苦和困难模式中度过。
出发前,她给甘旭然发微信,对方将位置分享给了她,并用迫不及待的口吻表达了热切地期待,其中又隐含着一丝歉意,仿佛让她来邱城是他造成的无关紧要的错误。两个人认识不过三个多月,尚处在热恋期,要不是两个星期没见,要不是甘旭然没空儿返京,她才不会主动送上门,不管在哪一场感情中,她都习惯对方主动,将她当成宝贝来追求、呵护。甘旭然对她的爱里多少存在着一点儿功利性,对此她心知肚明,毕竟父亲的资产和影响力都要比甘旭然家强得多。两人一旦结合,甘家等于背靠了大树,即便得不到明显好处,至少不用再担心因为资金链断裂而濒临破产。
路程行至一半左右时,唐糖接到了甘旭然的视频电话,他跟她说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问她到哪里了,还问她想吃什么等毫无新意和实质性的问题,其实是从语气和表情中猜度她的心情,以便照顾她的情绪,让她感觉被重视,就像下属对待上级的逢迎,其中又多了一层恋人间才会有的亲昵。唐糖心情不错,一路上也没什么意外干扰,因此她愉悦地跟他探讨晚饭内容,最后定了本城的特色农家菜。甘旭然似乎早有准备,挂断后便将一家饭馆的地址发给了她,让她直接到“望湖楼”,而他先一步到那里候着。唐糖在来邱城之前,先在网上对这个地级市进行了一番认真地搜索,以便对其有个大概印象,就像对待工作和生活中不了解的事物一样,这已然成为了习惯(而了解陌生事物的主要方式就是通过网络,谁让她活在网络时代呢),凡事她都喜欢按部就班、未雨绸缪,工作和生活方式越来越成熟、系统,越来越像她的父亲。邱城并不大,东、西、北三面环山,南接河北平原,境内有两座面积广阔的水库,烟波浩渺,野鸟群飞,旅游资源丰富,六年前由县城升级为地级市后,政府便加大了旅游业的开发力度,争取将邱城一带打造成京津两地的后花园。“望湖楼”位于某座水库之畔,唐糖更改了路线,距离上没多大变化,只是有一条隧道需要穿越。
自从上大学到现在,唐糖交往过五六个男人,就各方面的综合素质而言,甘旭然算得上她最满意的。恋爱的最终归宿是婚姻,而自己的婚姻注定是一桩披着爱情外衣的交易,与父母的婚姻如出一辙,唐糖早已看透并接受。母亲在世时,父母便已分居,但他们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离婚,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年都要假惺惺地追忆缅怀,实际上情人众多。年少时,唐糖对此颇为不屑并对爱情充满了美好浪漫的向往,但伴随着许多女孩都要经历的“梦醒时分”以及每一段感情带给她的伤痛和教训,她意识到终有一天,她也将把自己关进围城。山盟海誓只存在于骗人的小说和影视剧中,那些微小的快乐和感动只在某些瞬间不经意地迸发,根本无法捕捉或人为制造,当你开始享受时其实它已远去,就像人类看到某些星星的光芒其实是许多年前发出的,那颗星星很可能已经陨灭。父亲对这门亲事不算满意,他认为凭女儿的学历和家世,完全可以找到更为门当户对者。可唐糖不这么觉得,单论身家背景,甘旭然自然不能和她相提并论,可一旦剔除这些外在,只从相貌和年龄来衡量,她自知配不上甘旭然,追求他的那些女孩都要比她年轻、漂亮,况且她的脾气和秉性也不是受异性青睐的那一类,能被甘旭然这样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追求,她的虚荣心被无限满足,因此她不顾父亲的反对,认真地谈起了恋爱。当然,她明白父亲的企业已在大哥的婚姻中得到了莫大的利益,所以才对她的婚姻有所松懈,否则她也不敢忤逆。
接近城区时,只剩天边尚存微光,夜像一口锅倒扣下来,而小城亮起各色灯火,响起各种声音,慢慢沸腾。月牙牙才上来,闪着寒光,宛如一把匕首插在山头。按导航提示,唐糖驶进了一千多米的隧道,顶上栖着一溜儿黄色小灯,如同敛翅小鸟,显得更加昏暗。车灯射出两道雪亮的光芒,像利刃豁开了稠密的昏黄。随着深入隧道,她明显感觉一股阴冷的气息在车内氤氲,迅速包围了自己,令她直打寒战。她不得不开启暖风,这才稍微缓和。隧道口就在前方,能望见混沌微弱的光,明明不远,可唐糖却觉得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努力才终于抵达,而通过之后并非想象中的豁然开朗,两侧的山体更加险峻陡峭,仿佛正在同时逼向公路中间,要将路上的汽车等物压成齑粉似的。难道是因为没睡午觉,长时间开车导致产生了幻觉?她妄图给这种怪异的感觉找到科学的解释,同时加快车速,五六分钟后终于变得一身轻松、恢复正常,抹一把额头,手背尽湿。而这时,甘旭然打来了电话。她接听,通话结束时,刚好开到饭店门口,只见他挥手朝她走来。
两周未见,甘旭然比唐糖印象中瘦了些,黑了些,凭空添了一丝陌生的气息,这气息好像是邱城带给他的,淡淡的,不仔细体会很难察觉,就像经过春日桃林时沾染的微微花香。但当他给她倒凉白开时,他重新变得熟悉,他还是那个记得她的习惯和小癖好的男子。小别胜新婚,两人才吃过饭便迫不及待来到酒店,在高级套间的大床上云雨一番,满足而和谐,恰似一把锁找到了原配钥匙。做完后,意犹未尽,像两条蛇那样彼此交缠拥抱着,睡着了。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才一个多小时,唐糖从梦中惊醒,双目圆睁,神情惶恐而呆滞。
怎么了你?甘旭然歪着身子,关切地注视着她。
刚才我做了个梦。唐糖扭头道,一个自觉梦,你明白吗?
知道。就是你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嗯,这梦挺诡异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但她认识我,能叫出我的名字,还告诉我她叫什么,让我帮她办件事。唐糖好像被吓住了,不再往下说,起身,抱住胳膊。这勾起了甘旭然的好奇,他低头沉思片刻,遂问道,她叫什么,让你办什么事?
她高高地坐在山头上,穿着墨蓝色衬衫和白裤子,蓝衬衫和夜幕融为一体,隐约中只看见她苍白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大长腿,没穿鞋;她的身体向后仰着,两只手撑在背后;尖下巴、圆脸、黑眼睛、薄薄的红嘴唇,有一种让人觉得不安和奇异的美。而我站在下面望着她,她跟我说她叫柳红梅,让我把鞋还给她,是一双红色高跟鞋……唐糖皱着眉,思考着,追忆着梦中的情节。
后来呢?甘旭然问。
没有了。唐糖摇头道,还说了一些话,想不起来了。甘旭然稍微迟疑,之后将她抱在怀里安慰道,没事的,别多想,不过是个梦,你最近是不是看恐怖片了?她摇头,挣脱他的怀抱,随之面露紧张,歪着头侧耳倾听,并对他做出“嘘”的手势。你听见没?她问他,窗外楼下有人在走路,穿着高跟鞋。甘旭然竖起耳朵,认真捕捉,却没有所谓的脚步声,更别说是穿着高跟鞋的走路声。唐糖下床,推开窗户,朝下观望,街道冷清,只在远处有几个行人的影子,近处则空无一人,风吹着几片叶子,“趿啦趿啦”仿佛不敢现形的鬼径自走上一程。难道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唐糖正暗自忖度,甘旭然从背后环住她的腰道,别乱想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什么都好了。她只得强颜欢笑,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床上。
2
次日吃过早餐已是九点多,按照原计划,甘旭然带唐糖到湖上泛舟。所谓湖,就是水库,但它还有一个对游客而言比较诗意的名字——“翠屏湖”。天气不错,游客不多,他们乘的这只船很像江南的乌篷船,船夫坐在船头,两个人坐在船舱,外面的风景能尽收眼底。随着柴油机发出的噪声,船向着湖心而去。秋水长天,周围的山霸道地环抱着湖,湖水随风荡漾,仿佛不安分的情人。甘旭然不断寻找话题,唐糖却有些心不在焉。船到湖心后,船夫熄了火,任船随着水浪摇晃。他的目光几乎未曾从恋人的身上移开,一直追随着她的视线而动,而后者眼神涣散,很少聚焦,这时却突然盯着某处,射出了好奇的光。
唐糖手指着那座不算高的孤峰,问船夫那是什么山,有没有名字。船夫确认后想了想道,我们都叫它草帽山,就是座野山。甘旭然这才知道她所指的是那座看上去不算高也不算远的山头。唐糖道,开过去。船夫道,那没什么可看的,不近。甘旭然对船夫道,看上去不远。船夫道,望山跑死马,看着近,要过去起码得半小时。甘旭然道,去吧,超时了我们付钱。船夫笑道,你们想去就去,可那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市最穷的镇就在那儿。甘旭然问,镇子叫什么?船夫道,柳家营。唐糖问,都是姓柳的人吗?船夫道,据我所知,一个都没有。
为什么非要上来?上岸后,走了很久,才到山脚下,甘旭然望着山顶上如帽子一样的云朵,问唐糖。她每周健身四五次,走这点儿路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额头泛起一层细汗,看了看男友,她说,你等我,我上去看看。他阻止,没什么好看的,说不定会有野兽出没,还是别去了。唐糖道,柳红梅坐的那个山头和眼前这个非常像。甘旭然不解道,什么?唐糖道,我昨天做的那个梦。他道,你可是堂堂的硕士生,能不能不要这么迷信,一个梦而已,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吗?她道,正因此,我才认为一切都应该有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我会梦见她?不弄清楚我受不了,如果你觉得无趣,没必要跟着我,反正这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说完,唐糖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山上爬去。甘旭然站在原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追了上去。
这条路是附近的人上山采蘑菇时踩出来的,虽然崎岖,但随处都有树木可以借力,攀登才不显得困难。行至山腰时,两人坐在干净的石头上歇息,无名野花摇曳着一抹抹鹅黄、粉红、淡紫,散落在石缝之间。唐糖道,这些野花,让我想起“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句诗。甘旭然问,什么意思?唐糖道,这么浅显,你不明白?他道,我问的是你想表达什么?她道,昨晚我没影响你睡觉吧?他道,还行,只觉得你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她嗯了一声道,我想起了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叫刘红梅,我梦见的那个人可能是她。他疑惑道,不是柳红梅吗?她道,刘和柳的读音差不多,也许她发音不清,也许我没听清,我根本不认识姓柳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个刘红梅。他道,是她又怎样。唐糖略为失望地说,看来你根本不爱我。甘旭然气急道,这跟爱不爱扯得上关系吗?我当然爱你,希望你好好的,别钻牛角尖。她道,可你还不了解我,凡事我都喜欢追根溯源。他道,就算你弄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她道,那我就不会再纠结于此,有这事在心里,我干不了别的。接着,她跟他说了穿越隧道时的诡异感受,又说这就是冥冥中注定,邱城和梦对她而言就像是某种天启,她不能不当回事。甘旭然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但面对她的严肃和庄重,只好耐着性子问,你和那个刘红梅有过交集吗?她起身,沉吟道,你真想听?他嗯了一声。她道,那边走边说。
初二下半年,刘红梅作为插班生出现在唐糖所在的班级。刚一来,刘红梅便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只因她身上的一切都与本地学生格格不入,显得那么突兀、特殊、不招人待见,甚至连老师也对她嗤之以鼻。首先,从外在形象上,刘红梅就是一地道的乡下姑娘,两块高颧骨红红的,一口牙里出外进,眼神时而空洞时而复杂,穿着过时,举止粗俗,一开口,能侉到裤腰带,且毫无半点儿小女儿的天真烂漫,倒像个已婚多年的妇女;说得好听是不拘小节,其实是不知羞耻,有几次老师正在上课,她在下面放了响屁,搞得全班哄然大笑,每次和她擦肩而过,鼻子再不灵敏的人也能闻到一股馊味儿,令人作呕。以上归根结底是个人卫生和习惯问题,同学们对此顶多嘲笑一番,翻个白眼,可偷东西便上升到了品质和道德层面,几乎是无法容忍的。有位马姓同学的游戏机丢了,两天后老师抓到刘红梅在课上戴着耳机玩游戏,游戏机上赫然刻着大写字母——M,马姓同学在几个同学的撺掇下,将此事告到了班主任那儿。铁证如山,但刘红梅坚称不是偷的,而是路上捡的。大家都觉得她是从马姓同学的书包里“捡”来的,却苦于没有监控,没人亲眼目睹偷窃行为,加之马姓同学也记不清是不是自己弄丢了才被刘红梅捡到,因此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可手脚不干净的名声算是落下了,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的刘红梅更是遭到集体排挤、抵制,甚至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