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虎记
作者: 陈少侠陈汉斌(上)
1
“当时,我就站在了洞口。我确定巨虎就在洞里,在我背后是湍急的河流。我要做的,就是和巨虎商量,让它离开我们村。这是极其危险的,稍有差池我就命丧虎口。可是,我并没有退缩。我在洞口,巨虎藏身洞内,我们相持了一夜。终于,巨虎被我说服,从洞中走了出来。”夏夜虫鸣,繁星漫天,屋外竹床,我的爷爷陈登河身边聚集着我以及其他四五个小孩乘凉。爷爷摇着芭蕉扇,嗓音低沉地讲着他的过去。
“你是怎么和巨虎对话,又让巨虎听你的,成了你的坐骑呢?”一旁的孩子一脸的不可思议。
其实,不只是这个孩子,我也问过这个问题。我的爷爷是这样回答的:
“当你面对巨虎时,你既不能低下身子,更不能转身逃跑。你要做的是,直视着它的眼睛。你要相信,你是人,在这个世界上你没什么好怕,哪怕是一只巨虎。”
爷爷讲起话来,笑容满面,神采飞扬,脸上深邃的皱纹在夏夜的月光下灼灼生辉,花白的胡须在芭蕉扇的摆动中翻飞。这成了我多年后回忆起他最鲜明最动人的画面。
巨虎堪称神虎,威武凶猛,力大无穷,弹跳能力无与伦比。在爷爷的叙述中,在革命年代里,他骑着巨虎遇到过各种神奇的人和事,比如指挥千万棵树包围敌军,比如遇见神笔马良,比如穿上飞鞋,比如保护身体不受伤的铁布衫等等。爷爷这绚烂奇妙的革命生涯让孩子们目瞪口呆。我和其他的同龄小伙伴都很想一睹巨虎的真身:
“陈汉斌他爷爷,你能不能把你的坐骑巨虎召唤回来?”
我爷爷拒绝了,而且他的表情很严肃。这在这些孩子长大后看来觉得颇为滑稽。我爷爷说:“准确地说,巨虎并不是我的坐骑,而是我的兄弟。他有他自己的生命轨迹,只有在必要时他才会出现。”
村里的孩子依然不死心。我爷爷不愿意召唤巨虎,是不是偷偷召唤给我这个亲孙子看?甚至,我还骑过巨虎?于是,村子里的孩子对我各种讨好,山芋、杏仁酥都会偷偷留一个给我:“骑着巨虎是什么感觉?给我讲讲?”
实话实说,我也从未见过巨虎。爷爷说的神乎其神,我很想怀疑。可看我爷爷不容置疑的神情,他身上的一些伤疤以及墙壁上的战斗勋章,我很难不相信。
那时候的人们娱乐生活少之又少,听老人讲故事就成了村里孩子不多的娱乐之一。我的爷爷陈登河,曾经的革命战士,他年纪轻轻就参军,爬雪山过草地,四处游击杀鬼子,走遍中国。他见多识广,自然可以讲的故事最多也最有趣。我因此就成了众多孩子羡慕的对象,在十八岁之前,我在偏僻的龙塘村度过既漫长又快乐的少年时光。
“巨虎,你在哪里?巨虎巨虎,听到我在召唤你了吗?”回首童年,我总想起村里那些在田埂上奔跑起来的孩子,满脑子都是巨虎的他们消融在落日余晖里。
2
直到我十八岁从学校毕业,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这一年村里同龄人毕业后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在老家天长县城进了工厂。时隔一年,大家纷纷都回来了,在我们天长小县城的酒店里重新坐在了一起。女生一改乡镇中学生略土的模样,把头发烫起来染黄,穿上了高跟鞋,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男生留着背头,墨镜始终不拿下来,他们的手里夹着香烟,烟雾从鼻孔里以柱状喷射出来。
于是,整个包间里香烟、香水、酒菜以及人体的味道串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的酸爽。可大家都没有感觉出来。
一年的时间,每个人的变化都好大。
席间,大家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聊外面的生活,比如在哪玩看到啥了,比如谁谁赚到钱了等等。所有人对村子里的生活都采取回避的姿态,似乎提及这些会显得自己不上档次。我作为村子里曾经被同龄小孩关心讨好的人,身处其中,顿时有一种失宠的感觉。不知为何,我当时提醒了一句:“都回老家了,咱们还是讲家乡话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是的,每个人都在用普通话交流,就像是忘了自己是来自这个小城天长的一个偏僻乡村。
其中一个人像是恍然大悟,露出尴尬的笑容:“在外面时间长了,有些不习惯讲家乡土话了。”其他几个人也附和起来:“对对对,我都快忘了讲土话了。”
我继续说道:“那有什么不习惯的,这个还能忘得了?还是讲旮里话(家乡话)快活点儿。”
气氛再次诡异起来,每个人互相望着,又沉默了。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大家可能也未必是真的忘记家乡话,而是想要表现出自己的新潮,与世界接轨了。而我的话就像在暗示他们在装模作样,这触怒了他们,扫了他们的颜面。
于是接下来,他们开始聊起了我的爷爷陈登河。
其中一个说道,这一年来在外面见过很多东西,但仔细想来,都没有陈汉斌他爷爷人生那么神奇。他爷爷骑着巨虎,指挥千万棵树,见识了马良的神笔,穿过飞鞋过雪山草地,用铁布衫扛住了毒打,简直是闻所未闻啊。
从童年到少年的十几年里,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奉承。因此,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嘲讽,直到后面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儿。他们越说越离谱,说我爷爷肯定还鞭抽火车、手撕鬼子、射出的子弹会拐弯等等。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喝着酒,哄堂大笑起来。
顿时,这些笑声就像最尖锐的玻璃碎片划过我的耳朵。在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里,我用尽力气将酒倒进杯子里,站起身来。我郑重其事端着杯子:“各位,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开玩笑都不要紧,但是,我的爷爷是革命英雄,请不要拿他开玩笑。”
我当时心里憋着一股气,说出来顿觉畅快。我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杯白酒灌进嗓子里,白酒很呛,我的肠胃就像烧起来。可我的脸上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难受。爷爷是革命英雄,孙子也不能孬。
我这番话说得有力量,一时间大家似乎都被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小声说道:“革命英雄当然不能拿来开玩笑。可要是沽名钓誉之徒,欺世盗名之辈,浑水摸鱼捞到勋章,骗吃骗喝,享受国家给的好待遇就太令人不齿了。”
所有人都凝视着我,瞬间我就像被射来的箭钉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
他接着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爷爷所说的那些只能骗小孩,什么巨虎,什么神笔马良,这些东西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但凡一个成年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假的。你可以让你爷爷将这些东西展现出来,哪怕一次!我们就服气!”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不再动筷子,就像是在等着我的回答。可是我没法回答。不光是这些同村同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自己都有这些疑问。但是,我的爷爷是革命战士,是革命英雄。他有勋章,这如果是靠坑靠骗得来的,也太让我难以接受了。刚才的酒劲儿从胃里依然在烧,一阵眩晕感从头顶落下,将我起先的慷慨陈词全部压住,我满脸通红。
当我难为情地站起身来,执意走出酒店包间。这些同村的同龄人又来规劝起来。
“汉斌啊,大男人,不要小心眼子。大家就这么讲一讲而已,怎么还生气了。”
“就是啊,你爷爷当年估计也是在逗我们小孩玩呢!”
“这个时代早已不是革命年代了,其实那些东西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饭吃了,酒也喝了,咱们再去KTV唱唱歌,今晚一定要尽兴!汉斌你可要献上美妙的歌声哟。”
这些人,为了安慰我,甚至不惜说出我的歌声是“美妙”的这种虚假的话来。我又好气又好笑,可是我还是拒绝了。我推开了酒店的大门,走进细雨飘飞的傍晚,躲进了街头匆忙的行人里。只有在这密集匆忙以及互不关心的人流里,我的沮丧才不会轻易被发现。
我的爷爷和他的革命荣耀,是我引以为傲的。如今却让我和这份荣耀被公开处刑。我记得那个傍晚,我忧伤地走进迷蒙细雨中,只为找我爷爷陈登河对质。
3
当我浑身湿透,站在爷爷家门口。沾湿的头发、衣服贴在身上,雨水或者汗水从额头往下流。我的牙齿禁不住上下磕起来。爷爷有些心疼地唠叨我怎么不打伞,然后递上一块儿干毛巾,可是我并没有接,我直指重点:“你为什么要编那些谎话?”
爷爷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巨虎,听懂人话的树,神笔马良,会飞的鞋子,隐身术,铁布衫这些东西,现实生活中我从没见过,你也从未向人们展示过。我想问你,当年你真的是革命战士吗?还是说你从头到尾,就只是个满嘴大话的骗子。”
恶劣的情绪涌上来,这些话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那一刻我的心也很受伤。
爷爷沉默着,他擦掉我身上的雨水和汗水,缓缓说道:“你长大了,我觉得你自己可以区分真假,区分善恶,得到答案的,而不是问我。”
我觉得爷爷在顾左右而言他,我凝视着爷爷的眼睛:“你能不能正面回答我,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今天我和从全国各地回来的村里同龄人聚会,聊起你时,都在明里暗里嘲讽你是个骗子。你知道我是多么丢脸吗?”
爷爷的眼神并没有闪躲,他凝视着我,字咬得很重:“很抱歉,让你丢脸了。”我看他一脸的失落,将干毛巾放下来,转而走进里屋。里屋昏暗,外面大雨,雨声很大。他走进里屋就像一粒石子丢进无底洞,悄无声息。
也就是从那个雨夜开始,我和爷爷很少讲话。加上我常年在外地,我和爷爷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有段时间,媒体上大加批判的“抗日神剧”,里面一些不可思议的情节,比如壮汉一拳将城门击碎并震飞鬼子,再一拳击穿了鬼子身体,鬼子的身体顿时分为两半。
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我的爷爷陈登河,这些神剧情节和爷爷的神奇故事如出一辙。我分散在全国各个城市里的村里同龄人,他们看到这些神剧时是不是会哄然大笑,想起我这个爷爷,觉得我爷爷和这些神剧一样都是个笑话?
在往后的生活里,每当我看到此类电视剧我都会回避,或是调台。因为一旦看到里面夸张的剧情设定,我都会不自觉脸红,觉得是在讽刺我那故弄玄虚满嘴跑火车的爷爷。
4
一枚秋叶在2000年的广州火车站站台飞舞,飘过熙熙攘攘赶火车的人群,最终落在了我的额头。
我的肩头是重重的包袱,我的心头是重重的心事。因此,当树叶缓缓落在额头,我觉得自己和这片树叶并无二致。随风飘荡的这些年,身躯空乏,内心麻木,让我置身人群就像一块挂在架子上的烟熏肉。我站在人群里已经丧失意志,如果有人在旁边踹我一脚,抽我一耳光,或者砍我一刀,我都已经不想反抗,任其宰割了。
在一个不是节假日的日子里,我搭上回乡的火车。
九十年代的国企下岗潮,我满怀无奈和痛楚与相处多年的供销社同事们惜别,自谋出路。这些年来,我先后磨过豆腐,开过面馆,做过服装生意,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此后,我听说有些人南下发了大财,于是心动的我来到繁荣的广州,企图在这里一展拳脚,但几年下来,我不但一无所获,身上仅剩的一点儿积蓄都被折腾得所剩无几。在屡遭挫折中,我愈加怀念曾经生活工作的稳定,以及女同事们漂亮的脸蛋儿和甜美笑容。
当我在广州迷茫的时候,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九十多岁的爷爷陈登河身体不舒服。
猛回头,我匆匆半生已经年近四十,我两手空空,除了脸上增添了一些皱纹别无其他,只会在深夜电台里那首《从头再来》播放时跟着哼唱: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四十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从广州到南京,再从南京转天长。一路上我马不停蹄。当我来到老家走进家门,我的爷爷躺在病榻上,见我来到便坐起身来招呼我坐下。我满面风尘站在爷爷的病榻前,平静地看着爷爷。爷爷也平静地看着我。
爷爷脸上干干净净,不染一尘。此时,他更像一张纸平铺在无欲无求的水面,静静地等待死亡之水淹没他。唯独他的眼神在看我时,无比慈祥,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摸我的情绪。爷爷说道:“辛苦了。”
爷爷吐词清晰,好像是说奔波之苦。可是我却听出来是说我这些年的不容易。我看见他的喉咙处颤动着,像是有什么想要说的。下岗之后的日子愈发难过,我的爷爷都是知道的。作为爷爷最牵挂的孙子,这些年我本来回家就少,还刻意疏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