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古歌(外一篇)

作者: 王久辛

有一种缘,会突如其来;之后,会与再生的缘串连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的精神轨迹,乃至精神世界和思情的境界。

若干年后,我被一封家书带入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西昌。大约是1981年底,我收到一封加盖着“义务兵”邮戳的书信,打开来看,才知道是弟弟小乐寄自四川西昌空军场站基地的。他高兴地告诉我:他当兵了,而且是空军。这比在大西北戈壁荒漠上当兵的哥哥我来说,自然环境要好多了。那时候发射卫星的航天城还没有建成,而我的弟弟在空军场站基地——西昌服兵役,所以,西昌自然就成了我们家的关注点、想象点,尤其是父母大人的思念之地。后来,弟弟考入空军沈阳航校,毕业后在西昌场站的汽车连当指导员,想象着我的同胞兄弟开着汽车奔驰在大小凉山的道路上,不由得就有一种自豪之情漾溢开来。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去过西昌,但是,在我的想象里,这里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是我弟弟奔驰向前、为一个连队操心、为空军建设奉献青春的地方。它应了马尔克斯的话:有亲人的地方,就是故乡。

第一次踏入我的这个梦里故乡西昌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八年之后的事情了。2019年4月的一天,《星星》诗刊的副主编干海兵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有时间到大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山寨去看看,那里正在扶贫攻坚,如果现在不看,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原始的彝族山寨了。我一听就觉得机会难得,立即表示:我非常乐意去。之后不久,海兵帮我订好的机票信息发来了:北京— 西昌!哦,大凉山在西昌,或西昌在大凉山?我小的时候读过诗人梁上泉写的《挑担茶叶上凉山》等一系列的诗歌,没承想,在弟弟从军的地方,还有一座山,一个诗人。我有时会想,所有你最初遇到的人事,后来都会成为你的记忆你的经历,乃至成为你的财富。在飞往西昌的天空上,我又开始了想象:西昌,这个彝族自治州的首府之地,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迎接我呢?或者说,到了西昌之后,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西昌呢?

扑入我眼帘的,是一个身材苗条而面容姣好的彝族少女,她拈着裙摆的两个角,做出了一个轻轻下蹲的姿态—— 彝人欢迎宾客光临的敬爱礼。前来接机的青年诗人、彝族兄弟马海子秋热情地接过我的拉杆箱,引着我到停车场去上车,而我的双眼已经被牢牢地拴在了到达厅正前方的一座雕像上。我问:那个少女雕像塑造的是什么人?子秋说:阿嫫妮惹,汉译名:妈妈的女儿。她的那个双手拈着裙摆两角下蹲的姿态,实在是太优雅了。让我想来,没有三千年的造化,百代的蜕生,绝做不出这么娴雅静淑的感觉来。忍不住地向往,我丢下子秋,径直向雕像奔去,之后驻足仰望欣赏,“那其实就是一个眼神儿/ 和一个轻盈的体态,更具体地说/ 就是一个眼漾热诚而身体的轻轻一点/ 一行一个彜家欢迎礼的自然下蹲/ 很轻,几乎就是微风拂柳的一晃/ …… 嗯,很多美的闪现都是这样/ 像暗送的秋波,凤眼儿的一瞥/ 只有会意的情人和诗人/ 如我——才能于瞬息之间接收/ 并即刻转化为情感/ 进入灵魂,所以瞬间永恒,或永恒的瞬间/ 才是真正的艺术/ 追求的美之浩瀚…… ”这几行诗,是我当时的感慨。值得一说的是,这座雕像的作者,与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前后左右的雕像群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即大雕塑家吴为山。我们都被彝族少女的美所击中,又同时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史诗。在去往宾馆的路上,子秋边开车边介绍说:《妈妈的女儿》(阿嫫妮惹)是彝族民间流传的一部史诗,而这个雕像,是吴为山先生根据史诗和现实生活中的情景塑造的。是的,我围着雕塑观赏良久,于今思之,我觉得吴先生真是艺术大师,他没有囿于史诗,而是更强烈地把历史传说浓缩在现实生活中的一瞬,将一个饱含着先人遗传基因的瞬间体态凝固定影,显示出一个大艺术家洞察不朽之魅的创造能力。“这一刻/ 少女进心入魂/ 情怀刹那奔涌/ 斧凿刀刻为灵魂开先河/ 又塑出个 ——妈妈 的 女 儿 来……”于是,我的好奇心又忍不住了,忙问子秋:这个史诗能找到吗?我非常想看看。子秋说:没问题,我家就有,回头我给您送来。然而,我还是不能释怀,入住宾馆后,天还早呢,便在百度上搜索了起来—— 还真有!是汉语版的。我便在手机上读了起来……

这是一首千行长诗,我记不得阅读时中断了多少次,总之,我是陆陆续续读完的。我读得很慢,很用心,联想到开天辟地的中华文明,实际上有一个严重的缺陷,那就是对女性生命存在与女性文化的遮蔽,在中国卷帙浩繁的典籍中,表达女性的作品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而《妈妈的女儿》原名《阿嫫妮惹》,则以女性的生命历程为中心,从女儿的孕育开始写起,一直写到婚恋与后来的生儿育女,始终沿着女性的成长和境遇遭际的波折与创伤而一唱三叹,疼痛感伴随始终,命运的旋律挥之不尽,女性本体生命的深重写实与情感境遇的描摹,构成了这部罕见的以女性、女人、女儿为角色的史诗,以独特的魅力直视女性的悲惨生活与命运,对于不合情理的世道,给予了强烈的抨击反抗与叩问。如,诗中写道:“…… 山上牲畜有九群/ 女儿没有一只羊/ 山下耕地有九坝/ 女儿没有地一垧/ 家中粮食有九囤/ 女儿没有一粒粮/ 姑娘长到出嫁时/ 枉自躲藏在闺房 ……” 不仅如此,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关于女性的地位问题,似乎都没有过公正地对待,更没有成文的典籍形成社会尊重的原则。诗中展现的假若女性出嫁后生活很不如意、很悲惨时,她们几乎就没有什么办法来改变。别说离婚,就是寻死,也是难上加难。“…… 若在公婆家中死/ 引起冤家械斗来/ 弟兄为我把命抛/ 若回父母家中死/ 引起诉讼难分解/ 荡尽家产女心焦/ 若往山前山后死/ 路人认为葬虎口…… ”诗中的表达,读来让人有一种揪心的疼痛。尽管这部史诗的七言译法过滤掉了大量的生命感觉与意境的书写,但是,仍然能够让我们进入女性的情感世界,进入她们命运的境遇、伤痛、悲苦、期盼,等等,使我们能够看到并感知与猜想到她们生命的艰辛磨难,抑或更多内容…… 在我想来,这是一部为女性女人女儿而歌的史诗,想想我们就要开启的访贫问苦的“釆风活动”,能够及时地发现并阅读此诗,谁说这不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个绝好的、理解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最好的方式呢 ?而我有了这首长诗提供的背景和意境,再看看今天彝家山寨与彝家的女儿女人们,我想这样理解起这片土地和人们来,是不是就更接近她们真实的精神世界了呢 ?

我们要去访问的地方,是昭觉三岔河乡的三河村,距离西昌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包括最后的一截山路。在即将到达三河村的半山腰上,因为扶贫攻坚的首要任务,是实现公路的“村村通”,而我们的大轿车恰恰被一段即将施工修通而暂时尚未修通的路段拦了下来。这似乎也是一个提示,即曙光在前头,扶贫攻坚仍然任重道远……我想,这或许正是此次活动的组织者有意的安排,不让我们一下子就进村入户,而是让我们在前来的路上,先看看这里的路是如何开通,这里的村寨,是如何改变,原汁原味,艰难曲折,却又稳中向前。我心里默默地想:好啊,不玩儿花活儿,来真的,就是要这样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虽然下车后要步行上山,我们却真切地看到了“扶贫进行时”的生动场景。

很快就要看到新世纪二十年代的阿嫫妮惹了,她们是母亲,也是女儿。我与《星星》主编龚学敏、副主编李自国等,进入了一间向阳山坳中的茅草屋,屋里坐着一位六十七岁的彝家阿妈,她叫吉木子洛——应该就是当代的阿嫫妮惹吧?她家的门又低又窄,弯腰钻进茅屋后,我很难想象,时至今日,竟然还有如此简陋的供人居住的茅舍,屋里所有的家什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旧陈设,床、桌子和一个柜子,全都破烂不堪,除此,家中几乎什么都没有。吉木子洛有一儿一女,他们都在市区工作生活,只能双休日来照看一下她。村干部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对我们说:这个寨子里的所有住户,包括吉木子洛家,都列入了精准扶贫的重点,下周开始就全部都要翻新了。公路也马上就修通了,吉木子洛的儿女以后要来,踩一脚油门,车子就开到家门口了。这次约请诗人们来看看,就是请大家来见证我们市委扶贫攻坚的奇迹。作为中共党员,我从首都飞来,看到如此窘境的山寨彝家阿妈的生活状况,内心深深地感受到了扶贫攻坚工作的迫切与重要。《东方红》里唱道:“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人民得解放。”中国共产党马上就要建党一百周年了,而我们的国土上仍有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民,这如何能让中南海的领导们安心,又如何能让为了共和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成千上万的烈士们安心 ?现在,彜族自治州首府西昌的党政领导干部们,严格按照中央的要求,在大小凉山上展开了脱贫攻坚战,不仅实现了公路“村村通”,而且彝家的山寨,也都翻盖一新啦!我想,《妈妈的女儿》这首古歌,是不是也该有一个新篇章了呢 ?

有一种缘,会突如其来;之后,会与再生的缘串连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的精神轨迹,乃至精神长相和思情的境界。我没有料到我的弟弟会从军西昌,也没料到三十八年后我会与吉木子洛阿妈相见,更没有想到2020年12月初,我会应《民族文学》邀请,再次来到西昌,而且又被西昌深深地触动了一次心灵——仍然是女性,仍然是女儿,是少女。

那天,我们一行作家乘车去“彝海结盟”之地参观,车上闲聊时听到广西作协主席冯艺与人说起了高缨。我知道,在诗人圈里就有好几个高瑛。艾青的夫人叫高瑛,写《丁佑君之歌》的也叫高缨,字不同音同,便问:哪个高瑛(缨)?冯艺回我:“写《丁佑君之歌》的高缨呀?你不知道?他是原西昌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还写过电影《达姬和她的父亲》,今年二月刚刚去世。丁佑君的纪念雕像就在邛海公园里,我早上起来散步,还去看了。”真是完全没有想到,沉睡在我心中最少四十年以上的记忆,突然就被冯艺大哥的几句话唤醒了……

我小学的同班同学毛钢,四年级时被西安外国语学校特招,我们两家住的很近,他每月都要回家一两次,而每次回家都会找我玩儿。一次他回来拿了一个笔记本给我看,上面是他抄写的长诗《丁佑君之歌》,并说这诗写得非常好,希望我也看看,我立即就接过翻看起来。说心里话,如果不是毛钢亲笔抄写,或许我不会认真看,但正因为是毛钢一笔一画抄出来的,这么厚厚的一本子诗歌,的确是惊到了我,对于自负且又刚刚开始喜欢诗歌的我,这一本子诗歌的确是及时雨般的精神食粮,他走后我便立即读了起来……毛钢的钢笔字方中带着点儿圆,也许是他写英文多自然而然带出来的痕迹,一行行诗句抄出来,显得格外的整齐有序,而我读得也比读书上印的铅字更容易入脑进心。这首长诗,让我记住了丁佑君,知道了这个小姐姐才十九岁,就英勇地牺牲了!于是,我也找了一个精制的笔记本,用了几个晚上,将毛钢同学的手抄本用心地手抄了一遍,并在心里默默地感叹—— 这个小姐姐太伟大了,像刘胡兰一样,都是有理想有信仰的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年,我与毛钢都是十五六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记不得丁佑君是哪里人、在哪里参加革命、在哪里英勇牺牲,但是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和高缨的名字。真是没想到,竟然在西昌又一次提起了她和他,他们像神一样,竟然一直都活在我的心中,让我再一次陷入情感的撞击中……

从“彝海结盟”参观回来,我找到接待我们的负责人请求说,我很想去拜谒丁佑君,不仅是我,我还要替我的小学同学毛钢,向丁佑君烈士三鞠躬。接待我们的市作协的朋友非常理解我的感受,当即决定:下午就安排车子和人员送我去。下午,车开得很快,似乎懂得我的心情。一个小时后,车便上了“佑君大道”,行驶在“佑君镇”了。西昌人民没有忘记这位为了他们的解放而英勇献身的少女,以她英雄的名字命名了佑君牺牲前走过的路段,并将她殉难之地的镇名,命名为“佑君镇”。这是一份荣光,更是永恒的纪念。当我来到“丁佑君烈士陵园”,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宽大的陵园和丁佑君高大的雕像,立即将我内心蕴藏着的几十年的情感激发了起来,是,她应该有这么一块圣地,以容纳我们今天乃至以后的少男少女们来徜徉、来漫步、来缅怀、来追寻…… 我希望我们的年轻人在结婚的时候,也能像俄罗斯的青年男女一样,先来给佑君献上一束鲜花,并牢牢记住她,是她的牺牲赢来了胜利……

是的,革命的烈士已经慷慨赴死, 只剩下风烟浩浩,气象茫茫。

毫无疑问,丁佑君首先是“妈妈的女儿”,其次才是少女,才是革命战士。作为女儿与少女,她没有辜负母亲的养育;作为革命战士,她没有辜负党的哺育和培养。诗人高缨为之而作的千行长诗《丁佑君之歌》太长了,我这里无法转载。为了让更多人了解丁佑君,我把百度的介绍压缩了一下: 丁佑君(1931年9月27日—1950年9月19日),女,别名:丁一之,生于四川省乐山市瓦窑沱一个富裕的盐商家庭,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解放后,丁佑君考入西康人民革命干部学校,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毕业后担任西昌女中军事代表。1950年9月17日,盐中区土匪发动反革命暴乱,丁佑君不幸被土匪绑架。土匪们对丁佑君进行了百般摧残,始终不能使她屈服。匪首竟卑鄙下流地将她剥光衣服游街示众,后又将她捆绑在柱子上用皮鞭、棍棒抽打,施老虎凳、用钢针刺穿她的乳头直至插进乳房,并对她轮奸、用枪击穿她的左胸,但丁佑君宁死不屈。1950年9月19日,匪徒围攻盐中区公所,妄图利用她劝说坚守碉堡的战士投降,丁佑君视死如归,鼓励战士们坚持到底,不要投降,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恼羞成怒的土匪向丁佑君开枪,丁佑君英勇牺牲。之后,土匪抓提起她的双脚,将她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拖了半里多路,直至全身被石子擦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最后被丢弃在荒野中,被狼残食得只剩下头骨和一些骨架,时年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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