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洁精
作者: 杨健棣1
一九九九年农历腊月二十三那天,早起就开始刮大风,直到后半晌,野了数小时的狂风没半点儿疲倦的迹象,仍是反复抓挠着潴龙河滩上的沙砾,由着性子朝大洼深处扬撒着。
河堤下的村庄影影绰绰,浸泡在一片昏黄的汪洋当中。
啸叫的风里,我隐约听见脑瓜顶左前方咔嚓一声,偷眼看去,一枝胳膊粗细的柳树杈子正缓缓脱离几丈高的树帽,朝我和小东北飞来。此时,小东北正戴着刘大脑袋的摩托车头盔、驾驶着刘大脑袋的五羊本田摩托沿潴龙河大堤逆风疾驶。他丝毫都没察觉这从天而降的危险。情急之下,我挥起左手在那个头盔上狠砸一拳,随即以手抱头,快速将脑袋扎向小东北的后背。柳树杈子不偏不倚,正中我的后腰。登时,一阵钝痛从我胸腔深处泛起,我紧蹙双眉,死嘬牙花,扭曲摇晃的世界里一时金星四溅。
脸上因痛楚揪拽而起的肌肉稍稍松弛,我即瞥一眼垂向地下的右胳膊。还好,手里的油漆桶仍在,它并未因正在我肋骨间蔓延着的疼痛而被我随手扔掉。我再次抬起左手敲打眼前的头盔,龇牙咧嘴地大骂,小东北,你他妈砸着我了呀!骂声刚一出口,即被大风吞去,丢进灰蒙蒙的四野。那个红黄蓝相间、花纹醒目的头盔,在我模糊的目光里无动于衷,岿然不动。我想,小东北说不定此时正在畅想我俩把事情搞定之后,刘大脑袋给我们点钞票时那振奋人心的场景呢。
我又何尝不是在憧憬着那一刻呢?再有七天就大年三十了,要不是想着从刘大脑袋那里赎回我娘给他打的借条,我何苦出来冒这个险、受这个罪!我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李家佐刘姓一族心眼子密实。跟姓刘的打交道,得时时处处加小心。
我爹说这话时,我刚高考落榜,刘大脑袋恰在镇上开了家小额贷款公司,正紧着招兵买马。刘大脑袋招人,开出的条件诱惑性极强,每人每天保底五十块钱不说,月底还要看个人业绩给予提成。我去报名时,我爹黑虎着脸,佝偻着腰身挡在门口,他青筋暴流的细胳膊架在门正中,鸡爪子样的双手死死抠住门框。
他对我说,刘大脑袋家跟咱有仇。他爹是个坏种,净干告密的事儿。为了把我从村办铁工厂排挤出来,他竟因为我在厂子里捡了一把缺了腿儿的破凳子,诬告我侵占集体财产,让工作队抓我去县里的学习班待了十三天半。十三天半啊!我爹双颊扭曲,试图用一双老手撼动门框,门框却纹丝不动。
我爹说完,开始剧烈地咳嗽。伴着惊天动地的炸裂之声,他像被人掐住脖子,狠狠按向地面,细瘦的腰杆如被猛力拨动的弓弦,抖个不停。现在想来,那会儿我爹的肺心病已相当严重,要是当时去县医院拍个片子查一下,抓几服药回家吃吃,或许他也不至于在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坐在炕上咳着咳着,一耷拉脑袋就咽了气。我爹骂,他开贷款公司,哪儿来的钱?那还不都是他爹当村长侵占咱村铁工厂的钱!是咱李家佐全村千把口子的血汗钱啊!你给我离那小杂种远点儿!
看我爹骂刘大脑袋父子俩骂得穷凶极恶,眉心子里沁出亮晶晶的虚汗珠子,吓得我没敢去找刘大脑袋报名。
几个月后,刘大脑袋找到我,让我替他追账,说这笔账追回来,不仅能把我娘借他的三千块钱连本带息免了,还能再给我几百块,让我宽绰过个痛快年。我倒不太在乎那几百块钱,只是一心想着把我娘给他打的那张借条拿回来,那借条可是押着我们家村北一亩七分多地呢!小东北在武垣县里的大连海鲜城打工,应该不缺钱,他二话不说就答应跟我来,完全是出于哥们儿义气,帮人催账,可是件有风险的事。爱咋地咋地吧,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反正干完这一票,一过年,我要是真被县公安局录取当了协警,这昏天黑地的日子就算熬出头了!
摩托车剧烈颠簸起来。我一只手按住小东北肩头,双脚踩实摩托车的脚蹬子,把屁股从车座上半悬起来。好在这段坑坑洼洼的土路没跑多远,我俩此行的目的地榆林村就遥遥在望了。刘大脑袋跟我们讲过,榆林村欠他账的孙长友家住在一座两层小楼里。现在那座青灰色的尖顶小楼,鹤立鸡群般矗立在堤坡下一堆灰塌塌的平房之间。
小东北驾驶摩托车冲下大堤。他把摩托车骑到堤坡下的麦苗地里,拐进一背风处,支好摩托,头盔也没摘,就朝远处一个土坑跑去解手。我感觉拎着油漆桶的那条胳膊又酸又胀,五个指头尖儿木木地疼。我把油漆桶倒到另一只手上,抬起那条酸胀的胳膊左抡右甩。这么活动会儿,那个色彩斑斓的头盔就从土坑沿上冒了出来。小东北戴着摩托车头盔走路的样子,像个摇摆着的大头娃娃。等他晃晃悠悠回到摩托车旁,我对他说,你感觉不到我敲你头盔呀?那会儿,差点儿没让柳树杈子砸死我!说着,我故意斜起嘴角儿,把一只胳膊伸到还在隐隐作痛的腰上揉捏起来。小东北抬手推起头盔面罩,露出半张脸。刘大脑袋这头盔对小东北来说实在是有些大,扣在脑袋上,他的嘴巴、鼻子、眼睛跟躲在一间深屋子里差不多。瓮声瓮气的声音随风飘来,大哥,你没事儿吧?小东北的双眼虽在幽深处,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关切。我冲他龇牙笑了笑。
这都立春好几天了,还这么嘎嘎冷!等会儿咱过去观察一下,要是姓孙的家里没人,咱就坐地把活儿干了。这样既不耽误我回饭店上班,咱哥儿俩也省得挨冻。他说完,转身眺望这一方麦子地尽头的榆林村。来的时候,我俩商量好,先骑摩托车在孙长友家小楼附近兜一圈儿,观察好地形,之后就找个地方猫起来,等到深夜孙家人都睡下了再干活儿。现在小东北突然提出要打破原来的计划,让我不禁踌躇不已,难下决断。他见我沉默,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大哥,你不会是对这事儿打憷了吧?你可是我心目中偶像级的人物。咱既然揽下这活儿,早干也是干,晚干也是干。你回去看看你家瑞红那双手吧,冻得红肿的。咱把活儿干完,早点回去,你赶紧去武垣城里给她买点儿药敷敷。小东北一提瑞红,让我一直摇摆不定的心更加没法踏实,我反问,你大哥我是怕事儿的人?小东北抬腿跨上摩托车,发狠一样倏地扭过头来,咱都混这样了,干就完了!小东北说这话时,我瞥见他的双眼在那黑屋子一样的头盔里一闪,眼神晶亮而诡异,像深更半夜在大洼深处摇曳着的鬼火。
我和小东北进村的时候,只在榆林村的村口看到几个穿着黑棉袄,缩脖抄手窝坐在村街边一处墙旮旯里的老头儿。这些老头都被风吹得灰头土脸,个个双目紧闭,如泥塑一般。进到街里,甭说行人,连条狗、连只鸡的影子都看不到,倒是有块被风卷到半空的破塑料布不停翻着筋斗。孙长友家的黑漆大铁门紧闭,门洞墙角处聚着一堆被风刮来的干树枝和褐黄色的枯叶。正是孙家门口的这一堆枯枝败叶给我造成了院子里没人的假象,所以当小东北尚未把摩托车停稳,我已经从车后座上一跃而下,边往大门前跑,边用力抠掉油漆桶的盖子,随手从裤兜内摸出了事先预备好的猪毛刷子。
我的钢笔字的确比一般人写得俊逸,上初中时,在我的同学圈儿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那时,我有个女同桌叫郭佩佩,细长的眼睛跟两片桃树叶子的形状差不多。有回她瞥见我的语文作业本,出神地瞅着我的字感叹道,你到底临的什么字帖,把字写这么俊!我说,没谁,就庞中华。她听完我不咸不淡地回答,抖抖眼皮,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嘛,我也临他的,咋就写不好呢?我说,写好字是需要天赋的,有人天生写字就跟蜘蛛爬一样,没办法!因为这话,郭佩佩好几个星期没搭理我,还时不时拿那双桃叶眼剜我。
当我用猪毛刷子蘸着黏稠的红油漆,在孙家大门上费力写完“欠债还钱”四个字时,越端详那字越觉写得丑,一点儿力道都没有。我边抱怨高中毕业后从未摸过笔杆儿,一边开始用饱蘸红漆的刷子开始在那四个字上反复描摹。小东北不知何时蹿过来,不耐烦地说,大哥,干啥这么费事!说着夺过我手里的油漆桶,一手捏着桶沿儿,一手托着桶底,照准铁门旁边的门垛把漆桶一扬,一长溜儿红漆射出去,喷溅在孙长友家墙上。正当小东北咚的一声将漆桶抛甩在村街上,潇洒地拍拍手,拎起放在摩托车座上的头盔,准备往头上戴时,孙长友家的大门忽啦啦从里往外开启,五六条壮汉手持棍棒赫然出现在门洞里。
随着门角那一堆枯枝败叶再次被风卷起抛向半空,我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酒肉气。刚跟这酒气打个照面,我立马分辨出了隐含其中的逼人杀气,大脑经历了极短暂的一小下空白之后,把手里的猪毛刷子一丢,转身脚底抹油撒丫子就跑。耳畔杂沓的脚步声里夹杂着摩托车的巨大轰鸣,我一扭头,见俩人撵着骑摩托车的小东北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就在这时,我的腰上吃了一棍,这一棍正打在刚才柳树杈子砸过的地方,疼得我身子侧歪一下,险些跌倒。与此同时,我的左脸和右脸上分别挨了两记重拳。我奋力挣开揪住我胳膊的一只大手,豁命朝村外狂奔。又有一棍抡在嘴上,我脑瓜子嗡的一声巨响,飞奔的身子再次摇晃起来。但这丝毫没有阻止我逃生的脚步,直跑得两耳生风,恨不能肋生双翅。后来回忆这次经历,我认定那几条大汉在楼上发现我和小东北时,就已分工明确,他们冲出门洞,即对我和小东北实施分头打击,追赶我的全程没有发出半句谩骂和叫嚣,他们一声不吭。如果那天他们不是都喝多了酒,我和小东北不被打死,也得被扒层皮,正是由于他们都处于醉酒状态才让我和小东北得以幸运逃脱。
我刚跑出村口,远远看见小东北骑着摩托车斜刺里冲来。我抹一把满嘴的鲜血,抬腿跨上来到跟前的摩托车。小东北一加油门,摩托车嗷地一声蹿出,将那些散落在麦子地里的追赶者远远抛在身后。当我们沿着来路奔驰,把身后的榆林村越甩越远时,我的眼里竟不争气地涌满了委屈的泪水。
闹腾了一个白天的大风终于累了,渐已清亮的天上浮满星斗,一弯月牙贼亮,在我家南墙那的枣树梢儿上摇来荡去。进得家门,我瞥见配房屋里亮着灯,隔着窗玻璃我望见瑞红正抱着根木棍在水缸里来回搅动,我知道她这是又做的一缸洗洁精。推门进屋,瑞红马尾辫子一甩,只在我身上扫了一眼,立马丢了手里的木棍,跑上前来,拿手扯着我胸前的棉袄,带着哭腔问,咋流这么多血?你这是咋的了?看着她一双美丽的杏核眼睁得老大,我把头一歪,抬手捉住她悬在半空里的那只手,挤一丝笑出来,没啥、没啥,骑摩托磕了一下。这一笑,牵扯得我嘴唇里的伤口更剧烈地疼痛起来,嘶嘶之声从齿缝间漏出。瑞红眼里的惊恐丝毫未减,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想起小东北跟我说瑞红冻手的事,我顺势把她那只手托到眼前,嫩黄的灯光底下,我见她肿胀的手背上到处布满冻裂的血口子,有的疮口往外翻着,露着里面粉嫩的鲜肉。
我愧疚地说,明天,去武垣县城送洗洁精时,你必须得买点儿冻疮药。瑞红悄悄把她那只手从我手掌心里抽了出去。她说,我这手是小时候冬天在山里拾柴火落下的毛病,一冷就犯。上药也不管事!今天都打春第五天了,用不了十天半月,天一暖和,它自己就好了。说着,她又把手往我嘴边伸,说,这是磕着嘴了呀?给我看看伤口大不,不行咱得去医院上点儿药。我又一躲,扫见地下摊着个做洗洁精用的食盐袋子,猫腰抓了一把食盐攥在手里。我找只碗,在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把食盐放碗里用手指头搅搅,开始漱嘴。盐水在我口腔里来回流动,像是锋利的刀片在肉上刺,我眼眉、鼻翼上的肉也跟着疯了一样弹跳不止。
想起傍晚我和小东北给刘大脑袋交差时,他冷冷的样子,我把满满一嘴血水噗地喷到了屋地上。刘大脑袋说,只要孙长友把欠账还回来,我娘的欠条,还有他答应给我和小东北的几百块钱一准儿到位。刘大脑袋虽然这么说,但我一想榆林村那几条凶猛的大汉,就觉得这事儿悬。
这个晚上,在温热的被窝里,我和瑞红挨在一起侧身躺着,我把瑞红的两只小手团起来用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在她两个干瘪的乳房上来回游走。我望着窗户上一小片白晃晃的月光说,你手里还有多少钱?瑞红问,你干嘛?我说,估计一过年,我考协警那个事儿就有眉目了。我想趁过年,到我那个当烟草公司经理的表叔家里看看。之前我听表叔说过,他好像跟公安局的哪个领导是好朋友。瑞红身子动动,我的手追上她的一个乳房继续抚摸着。瑞红说,得多少?我犹豫再三,最后说,有几百就行。瑞红说,给你一千吧。我连说,用不了,用不了!瑞红挣开我的抚摸,掉转过脸来。黑暗中,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她把话说得不容反驳:表叔这么大门路,过年送礼的人肯定少不了。咱送的少了,人家连记都记不住你。只要你能找个像回子事的工作,比啥都重要。钱花了,咱再挣!
这一晚上,因为瑞红的通情达理,我激动得什么似的,顾不得嘴上、身上火烧火燎的灼痛,连着做了三次,瑞红每次都特配合,特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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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瑞红和小东北,是在天津塘沽的一个建筑工地。在我想去刘大脑袋的小额贷款公司上班,遭到我爹断然拒绝之后,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经常为点儿小事儿跟我爹娘发脾气,一时间家里变得火药味十足。正这节骨眼上,我们村的李庚须找到我,说他姨家表哥在天津当工程监理,这表哥给他在塘沽找了个看工地的活儿,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做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