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

作者: 杨扉扉

合欢树上的叶子所剩无几,寒冬即将来临。

入秋后,慢性咽炎反复纠缠着她,中药、西药都吃,还加上每天晚上的雪梨蒸冰糖,却收效甚微,断断续续地咳。

初寒的夜晚,很黑很暗,却并不让她惧怕,有什么可怕的呢,也许过了这一分钟,下一秒就离开这个世界。他离开后,家里的电视一直都开着,白天开客厅的,晚上开卧室的,且都固定音乐频道,这样,以防那些电视剧里打打杀杀的声音突然吓她一跳。最多是中途插播一些广告,大部分时间都唱着各种各样的歌,放着各种各样的曲子,而在这些歌与曲子里,她跟着唱,或看书,或在手机上打麻将,或浇花,或做点儿简单的屋内运动,或在厨房弄吃的。

今天是她七十五岁的生日,一大早她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如果他还在,她是没机会给自己煮面的。一日三餐,他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从周一到周日,早餐不会重样,今天小笼包,明天馄饨,后天西红柿鸡蛋面……午餐和晚餐更不必说,每餐都是三菜一汤,西兰花炒虾仁和清蒸鲈鱼是她的最爱。为让她保持身材,他做的都是低脂高蛋白的菜,不仅有营养,味道也不错。而她被他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前连面条都不会煮。

一个人的饭最好做。她吃得本来也不多,早餐就是一点儿麦片、半个鸡蛋和半杯牛奶,中餐是小半碗米饭加上一个有肉有蔬菜的水煮菜,晚餐煮面条或水饺。她一直学但不会炒菜,也许是嫌弄得满屋子都是油烟,不愿用心去学,也许是从前太依赖他。

她不是一个贤妻良母,她只是一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因为身体原因,她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连做母亲的权利都没有,何谈良母?

她准备还是去养老院吧。养老院有护理人员,若她摔倒,可以有人拉她或抱她起来,但在家里危险倍增。为了防摔倒后找不着电话,她请电信公司分别在卫生间、客厅和卧室装了座机,还买了三个手机,一个放在枕头边上,一个放在茶几上,一个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妹妹教会她用手机在网上买菜和生活用品后,她几乎不出门,也是因为怕摔倒。每隔两三天,她才出门到小区里慢慢走上两圈。

明天就要去养老院,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都带不走,包括他曾经最喜欢的吉他和茶台,她曾经最爱弹的钢琴。能带走的,只有她的随身衣物、身份证、银行卡以及她与他的结婚证。妹妹常对她说:“姐,你还是住到养老院里去吧。”妹妹有自己的家庭,要与妹夫一起帮儿子带孙子孙女,不可能经常来看她。妹妹还说,你别羡慕我,说不定等孙子孙女大了,我也会住到养老院去,到那时我就来陪你。

下定决心去养老院,是因为一绺头发。

那天洗澡出来,她先是用一块干毛巾将湿头发包住,再穿衣服。为了防止滑倒,她坐在凳子上穿,可穿裤子时,头低下去那毛巾不知怎么地散了,一绺湿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那只伸进左边裤腿的脚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导致重心发生偏移,整个人侧翻在地。一开始没感到疼痛,哎,这样的年龄,连疼痛感的来临都是迟缓的。躺在地上大约两分钟后,她才感到左手手腕火辣辣地疼。她抬起左手一看,并没什么大碍,不知碰到什么地方破了一块儿皮,有点儿血快要渗出来的样子。她又动了动双脚,动了动右手,好像没什么问题,索性将身子躺平。在大约十分钟后她试着抓住洗脸池的边沿准备站起来,最后终于站起来时,满身大汗的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才的澡白洗了。站起来前她想,站不起来也没关系,她的右手抬起来刚好可以摸到墙上挂着的座机话筒,打120急救电话好了。

站起来后,120急救电话不用打,她给妹妹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想通了,去养老院,你让小海抽空儿去帮我办手续。”小海是她的外甥。最后,外甥忙,还是妹夫去帮她办的手续。如果他还在就好了,何必求了这个求那个。

他离开这个世界后的第七天清晨,她醒来时,发现怀里抱着他的睡衣,感觉好幸福。就算抱着的只是他曾穿过的睡衣,那上面毕竟还留有他的味道啊,也算是与他在同一分钟共同醒来。抱着他的睡衣,就像抱着他一样,她没有哭,反而从未有过的美妙。美妙的是雨点遍布屋顶滴滴答答的声音,就像他弹奏吉他发出的声音一样清柔婉转,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如果他还在,她会告诉他,与他共同醒来,就是她最想拥有的现在。

他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男人遇到比自己更心仪的女人后,离开了她,尽管那时她已经小有名气。第一个男人也不是一无是处,除了帮她一步步走进演艺圈,还帮她的妹妹和妹夫解决了在这个城市的户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有接不完的演出和选秀活动,她自己都觉得快唱不动了。也许咽炎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想来,可能第一个男人离开自己,还有一个原因是自己与其相伴的时间太少。

打开书房的门,再看一眼,里面还放着他从前曾经弹过的吉他。蓝色的吉他上落了许多灰尘,她笑了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邋遢起来,连卫生都不愿意做。其实也不是不愿意做,那手想拿抹布的,但总是慢半拍,罢了,由它去吧。慢慢的,她只顾得上客厅常坐的地方及厨房常用地方的卫生,其他的真顾不上。平时,她不愿请人来打扫卫生,因为怕外人来打扰他留下的一切,总是自己打扫。只在半年左右妹妹非要找人来帮她打扫一回,说太脏了。她不好拒绝,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打扫卫生的人,搞得打扫卫生的人膈应她,总是简单打扫后便匆匆离去。

她慢慢悠悠转身来到洗脸池,找出一块抹布,用水打湿后,又慢慢悠悠地来到书房,坐在榻榻米上,将吉他摆在双腿上。再擦一次,最后一次,舍不得也没办法。

边擦边想着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样子。她那天难得没有演出,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party,身着白色上衣、浅蓝色牛仔裤的他弹了一曲自己创作的《时光》,她听后流下了热泪。朋友打趣她说,人家这才只是弹,如果换做以前他能唱时,你还不得疯了。她没疯,只是爱上了他。顺着他弹出的旋律,她好像看到内心的那个自己迫不及待、跌跌撞撞地奔向他,她认定他就是自己等了许久的男人。等他表演完后坐到她身边来,朋友介绍她跟他认识,双方交流过眼神,她感到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

他本是一个创作型歌手,因嗓子突然生病不能再上台,便一心一意窝在家里写歌。他写,她唱,就这样两人很快走在一起。上天对她来说很仁慈,因一曲《时光》便将一个今生今世都对她好的男人送到她的身边。

将抹布放回洗脸池里放水搓干净后,她发现水龙头有点儿漏水,怎么拧都拧不紧。怎么办呢?还得打电话请妹夫找人来修一下,不然这水一直滴,时间长了自然浪费,而且也是一大笔水费,房子处理前还得算到她的头上。

上天对她来说也是凶狠的,让他在二十五年前就离开了她。比上天还凶狠的是夺去他生命的那个入室盗窃者。那日他买菜回来,发现有人进到家里。他与那人搏斗间,被那人用他收藏的刀刺进了胸膛,等邻居发现报警,警察打电话给她时,她都以为是接到打错的电话,怎么可能呢?早上她离开家时,他还给她做了她最喜欢的馄饨。被送到医院后,他永远闭上了眼睛,没等她看他最后一眼,也没给她留下最后一句话。

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不是所有关于他的物件她都能接受,比如他收藏的刀。她与他去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喜欢去看刀,遇上中意的一定是要买下的。那次去欧洲,还专门跑到瑞士去买了两把军刀。她问他:“干吗要收藏那么多刀呀?”他笑笑说:“哪个男人不喜欢刀。”她便不再问。他那么宠她爱她,就是收藏几把刀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想后便不再干涉他。但万万没想到,他自己收藏的刀反而成了结束他生命的工具。所以他走后,她将他收藏的刀全部交给警察,请他们处理。

他出事后,妹妹说:“你先搬过来同我住一阵子,不喜欢再重新买房出去住,你现在的房子是万万不能住了。”她不同意。她想妹妹一定认为现在的房子是凶宅,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里面。刚开始,她的确有点儿怕,但后来不怕了。一是她没有正面碰上那个行凶者,二是等她安排好他的后事回到家里时,妹妹带着朋友们已将屋子收拾干净。行凶者是当场被警察抓住的,也就不存在需要保护现场之类的,所以等她回到家,被收拾过的屋子跟以往没什么较大的差别,只是他和他的那些刀没有了。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再来一个与行凶者一样的人,把她也结果,那样她就可以与他在另一个世界见面了。这样一想她真的不怕了。

行凶者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他的寂寞,没有他的无助。她开始学着自己煮饭,从学煮面条开始。煮几次面条,火候总掌握不好,有时煮得太软太烂,筷子都夹不起,有时又太硬,夹到嘴里吃起来感觉生生的。没有他,连洗衣服她都觉得是件大事。她不知道要将深色的衣服与浅色的分开,统统丢到洗衣机的结果就是,洗出来的衣服全变成了五颜六色。她不知道怎样交电费,家里停电时,还以为是电路发生故障,等妹夫找来电工师傅时,她才学会怎么用手机交电费。

她结束所有的演出,也不再带学生,就想全心全意地陪着他,在与他生活过的房子里。他的人虽不在了,可她相信他的灵魂还没走远,她知道他舍不下她。每天就在怎样学习洗衣做饭的日子里,与他回眸在旧时光中,她似乎感觉他就在身边。每当做菜放错调料时,她仿佛听到他站在身边提醒她说:“错了,小傻瓜,那个是酱油,不是醋。”

日子就这样过去,一晃他走了二十五年。他刚走时,她虽已满五十岁,但由于没有生养过孩子,加上被他呵护得极好,所以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妹妹给她介绍过新的男人,朋友中也有两个男人想走近她的身边,都被她一一婉拒,她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其他的男人,她的心一直被他占得满满的,她也坚信再也没有哪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对她好,懂得她。

她又去阳台上,那些从前他种下的绿植陆续都芳踪不再,也许是她不会照看,想到这儿觉得实在是对不住他。幸好妹妹有一次来看她时给她带来一盆绿萝,好养,记起来就给它浇点儿水,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所以如今倒还在,绿意盎然的样子,有点舍不得,但舍不得又能怎样,如今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最舍不得的还是窗外的两棵合欢树,那两棵树是他亲手栽下的。他扛着树苗回来时,她问:“为什么要栽合欢树呀?还栽两棵?”他笑道:“还不是为了你啊?你的睡眠不好,传说合欢树是由虞舜和妻子、娥皇、女英的精灵结合而成,可以清心解郁,定志安神。还有,你看这些像小镰刀似的叶片,片片相对,它们昼开夜合,不正代表我们俩相守相爱吗?”他还告诉她,合欢花是吉祥之花,寓意着夫妻百年好合。是啊,天下夫妻谁不盼着百年好合。

那两棵树苗长得很快,第四年便有两米多高,第五年的夏天待百花开尽时,它们开出的花真让人惊喜。他曾拥着她一朵朵地数那些粉红如丝、清香扑鼻的花,却从未数清过。那些花色彩娇艳,远看像一团团粉色的毛茸茸的小刺猬球躲在树上一样,近看又像一把把粉色的小扇子,十分别致。合欢树没有开花的时候很普通,伞形树冠,枝干远比不上挺拔的松树,树叶也没有银杏的灿烂,但只要它开花时,其他的树只有沉默。

他走了,每年夏天合欢树的花照常开着,风一吹,窗下便成了合欢花海的世界。那些花就像一把把粉红色的小扇子,将过去那些粉红色的回忆扇到她的眼前。第一次见面的时间,第一次牵手的时间,第一次接吻的时间,第一次赤祼相见的时间,他都记得好好的,并且总要以此为由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每次她跑到厨房去,从后面抱住正在做菜的他,他总说:“出去出去,这里烟味太大了,一会儿把你弄得全身都是味!”一边说,一边将她推到客厅。每次她演出回来,洒着玫瑰花的洗澡水早已放好在浴缸里,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每天晚上他总要逼着她睡前喝一杯温牛奶,说有利于她的睡眠。每次她在外面受委屈回来,总像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感觉他的怀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避风港。

七十三岁后,她将积蓄一分为三,除了交到养老院,一份捐给福利院,她想这也是他的心愿,他是个孤儿,从小就是在福利院长大的。一份赠给外甥小海,倒不是想着他能为她养老,而是为了外甥少在妹妹面前念叨。

她又走到客厅来,看着钢琴上摆着的他的照片,对他说:“再给你弹一回,以后到养老院可能没有钢琴,就不能给你弹琴了。”说着她慢慢将身体挪到琴凳上,伸出指关节已经弯曲的双手,用力地掀开钢琴的盖子后,摆正已经佝偻的身体,深吸一口气,按下琴键,弹的还是他创作的那首《时光》,虽不再如过去那样流畅,但那些通过她不再年轻的手指敲打着黑白键发出的旋律,依旧能打动人心。一边弹一边轻轻地唱着,她想,如果窗外今晚有月亮,一定也能被感动得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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