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救赎无关

作者: 程多宝

1

快到下晚时分,手机突然响了。这个时间段的电话,又值周末,一般情况下最好不要碰。你想啊,谁要是存心设的饭局,哪个不提前预约?不说几天前告知,最少也要上午嘛。这时候的饭局,能比临时拉差好到哪里去?弄不好还是些互不相识的人扎堆似的凑在一起,成了一桌难堪的“水果拼盘”。

再怎么说,即使是个饭局,那也是个渣局。

人说“三五不到正处,仕途就此止步”,这话我信。虽然我年轻时脱节了仕途这趟车,没混个体面的一官半职,但眼下要是与人聚会,对方介绍时也能说出一个不跌面子的身份,市区一家知名诗群的群主,那可是将近五百人的封顶文学大群,好歹这个名头,也能给本人装潢点儿门面。咱这个群人多势众不说,潜水着好几条大鱼,别看这几条大鳄平时不冒个泡,有事私聊一二,结局还真管用的。这些年人在江湖,多少也积攒了点儿气场。比如说在市委机关报的文学副刊,还有宛溪市文联一家内部赠阅的文学季刊上,动辄晒上一大篇洋洋洒洒的诗作,“诗人群主”这个称谓,虽然有时我也一再拱手高姿态,其实心里还真他妈的有些滋润。

偏偏这次,手机竟如此顽固不化着,再一看上面显示的“圣明”字样,我有点儿泄气了。“算你狠,你赢了。”

圣明是咱群的资深群友,进群以来一直没换昵称。至于这厮姓甚名谁,我也不大清楚,说起来也没多大必要。群友嘛,群里的事还能当真?虽然与他在群里混得油熟,咱这个群主,也不好问人家姓名、年龄、职务、性别、婚否云云?咱不是档案局的,也不是计生办、派出所的,更不是人才市场的,狗拿耗子嘛不是?充其量我们也只在当地最有名气的“宛溪论坛—高端峰会”上碰过面,最牛的一次也就是列席了市政府的一两个听证会,当然这样的会议,工作人员早就提前彩排过几次,电视台记者扛着个机子来扫一扫,纯粹做个样子,而且我们面前的席卡,一律都是群用名。

据说,圣明在市开发区一家房产公司做“地接”。地接本是旅行社的专业术语,现在各行各业都嫁接套用了。圣明原是部队连指导员转业,当年有不少老部下是江浙一带的,他们这些年发达了,老指导员一吆喝,来宛溪市投资房地产的就有好几个。虽说圣明早就不年轻了,听说他自称姓许,我也不止一次地“许哥许哥”地喊着,人多时他却有点儿别扭。

圣明却乐意我们喊他群里的昵称。他说在群里呼来喊去的用不着较真,特别是群友偶尔聚会时,“比如说今晚,你一定要来。听我的没错,圣明圣明,那不就是奉若‘圣’明的意思嘛?”

还真奇了怪了,凭什么我一定要听你的?我还是群主呢?如果不是我后来在电话里追问了一句,圣明还不一定会说出晚上的这个行动,但是他一说出来,我的脸色就有点儿绷紧了。

圣明说的这个事,还真不是个小事,说是要救赎一个“抑郁想不开”的少女群友。

我还正犹豫着是不是这家伙又在绕什么噱头呢,这时的圣明口吻阴了,尽管窗外正是乾坤朗朗。初夏的宛溪大地即使到了黄昏,也是一幅耐看的风景,哪怕与此时圣明的语调极不匹配。我想,要是此时顺着手机那根无线电波捋过去,他那张老脸一准挤出水来:这事与拯救有关,一起拯救文艺女青年,一位想不开的花季女孩。人命关天,身为群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破天也算积善成德……

见我没有表态,手机里的声音突然卡了一下,临了,又恢复了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别猜了,告诉你吧,是浥郁,你懂的。

圣明这一阵子在群里“泡”得深,有时还发疯似的甩红包,人气一度比我还要高。其实,前一阵子在群里一直与他对飙的,就是这个叫“浥郁”的群友;据群内了解,浥郁是位诗人,似乎很有些才情。这年头有了才情就任性,何况年龄那块还真是青春美少女呢。与浥郁谈诗,青春尾巴都拽不住一根毛毛的圣明,居然能谈出一种叫怀春的味道。这真让人刮目相看。以前的圣明,请客喝酒都不敢拿出那种高档的年份原浆酒,还美其名曰地找了个借口,说喝酒就是图个随便,要是哪天衣服穿得周正了还受拘束,不如喝个两三块钱一斤的“烧白干”,来了兴致还能搞个七八两。“没办法,你是大群主,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财大气粗的多了海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别说喝五星级十年陈酿,老子三星级老白干也喝不到,三星个鸟?‘伤心’还差不多。”

还没等问清地点,圣明就迅速私信发来了定位。说到底,我对这个浥郁,还有点儿不甚了解,于是就顺嘴问了几位资深群友,最后还不忘度娘了一下。好家伙,这下子我的心里拔凉拔凉的,没想到浥郁近几天,居然还在一个论坛连续发了一大堆帖子,内容根本不像是妙龄少女的口吻,倒像个冷面杀手,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冷冷的寒气。

比如说贴在某个诗群里的一首诗作:

用尖尖的刃

捅进柔嫩的胴体

犁出一沟带血的口子

塞上盐

体——验

痛!

痛痛!!

痛痛痛!!!

痛痛痛痛……

我数了一下,这首诗的尾声,居然一起坠着22个“痛”,莫非她今年22岁,一年要痛一下不成?

而那个论坛里的其他几个帖子,更多的是些颓废口吻,像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自言自语,特别是最新一个发帖时间就在昨天后半夜,准确地说,凌晨4时21分。

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留恋论坛,还在后半夜发什么帖子?幸好,让明察秋毫的圣明发觉了。

这下,真的要感谢圣明。

如花似玉的文学少女,为何想不开要寻短见?我陷入两难:要是不去,自己成天在群里大道理一套套的,日后群友一旦知道了我这个群主也是个见死不救的■货,口诛笔伐起来绝对难以预料,说不定一夜之间,我的那个群会严重缩水,群友们说不定真的来一场“胜利大逃亡”;要是去了,虽然还是诗友,可我那多是涂鸦之作,纸上谈兵糊弄稿费的,我一个大男人能管什么用?自己女儿还不大理睬我的絮叨呢?

忽然,电光石火似的,我想起了小顾,是小顾让我有了主心骨。

手机里的小顾显得冷静,“一个女孩子突然想自杀?还为情所困?如今搞文学的人怎么了?”不过,说归说,小顾还是同意与我一起去拯救浥郁,真不愧为是我家的好书记,没辜负这姓氏,顾全大局嘛不是?

忘了说了,小顾是市一幼的一位女教师,单位里口碑好着呢,咱家箱子里的荣誉证书一路红火着,虽说这些红皮本本也换不来商场里的哪怕是一瓶啤酒,可她却像宝贝一样地捆着。

小顾说,最好再喊上老兵,这家伙鬼主意多。

2

圣明定的地点,是一家名叫“胖大妈”的土菜馆。

真不知道圣明为什么要选中这个地方。这馆子真不大好找,地段偏僻,就是圣明发来了手机定位,也帮不上什么忙。半路上,小顾都有点儿想开小差了,好歹劝说才勉强跟了过来。我们上楼的时候,馆子几近客满,楼梯口那个包间敞着门,几个穿着端庄的人正吆五喝六地搓着麻将,看桌上一角堆的钞票,估计他们在这里最少激战了小半天的时光。

一路寻来的路上,我还思索着浥郁发在那家论坛里的帖子,内容透着一种潜藏的抑郁,充满淡淡忧伤。毕竟她写过不少诗歌,文字功底好,一水的灵性,弥漫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类似雨巷、油纸伞、旗袍这样的江南元素比比皆是,甚至我突然想到,即将见面的这个宛溪才女,会不会一身素雅旗袍?

而圣明呢?

冒出来这个念头,我暗自苦笑。别说浥郁这个一度想不开的女子,就算是对于圣明,我也心里没底。

我确实不大了解圣明,只听说这几年他女儿在上海一所名牌大学读博,老婆也跟着陪读去了。这一来,圣明倒落得个闲云野鹤,整个人的精气神还真有种返老还童的征兆。因为与他仅有的几次碰面,他都一身白色西装,染过的头发梳得溜光锃亮,苍蝇栖上去肯定滑跤不说,那状态看起来肯定不会超过四十岁。只是有一次与美眉们在一家球馆里幸福地驱赶着洁白的羽毛球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这才将生理年龄暴露得一览无遗。

果然,一身纯白西服的圣明迎了出来,当他看到我后面跟着的小顾,嘴角挤出一丝笑纹,如同受惊的风儿,把湖面扯皱了一下。

还没进门的小顾停了步子,她拽了下我的衣袖,我连忙介绍:小顾,我家书记;圣明,喊许哥就成。

包间里还有一位客人,是个中年男人,正窝在沙发上里看电视。圣明说是他朋友,在外地做事,摊子铺得挺大,宛陵这一带还真找不出第二家,“杜老板,我的哥们儿,阿杜。”

阿杜从沙发里抬了抬手,算是打了招呼,那张脸始终沉在沙发里,盯着墙上的电视。也就是一转身的当儿,我突然发现阿杜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像X光一样,把我的五脏六腑犀利地扫描了一遍。

电视上正现场直播着亚冠联赛四分之一决赛,主场作战的一支中超球队与日本的一支什么球队一度僵持着。我瞟了眼电视,疑惑着这个阿杜与我似曾相识。

圣明推过两杯清茶,那意思是说浥郁还没有来。我说,那就等等,还有个好友也在路上,他是个为诗歌发烧的汉子,这或许能成为一味专门医治浥郁的药方。

正说着,包间里洗手间的门开了,一个笑得大大咧咧的女子走了出来。圣明刚想介绍,却被女子一个眼神掐断了。女子身上散出一股浓浓的香味,浑身上下处处丰盈,胸部最少是个D罩杯,把几个人的目光一下子拎过去了。

圣明介绍着D罩杯,“应邀而来的网友,也是路上碰到的,网名“梅子黄时雨”,就喊她梅子吧。”

梅子也没搭话,我们也就不再注意她了,开始各自闲聊起来。忽然,我听到了热火朝天的类似粉碎机的声音。原来,这是从梅子的嘴里发出来的,可她吃零食的声响怎么如此放纵?我朝那边望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了她的手指在那几盘零食上空飞舞。还别说,那些指甲做得倒很讲究,要是弹钢琴真倒是挺合适的。这时,那台粉碎机好像突然熄火了,正在捣鼓手机的一双手指,小鸡啄米似的跳个不停,没一会儿,可能是看了一个什么荤段子之类,没有征兆地一声媚笑,弄得我和小顾一惊一乍的。

小顾嘴角歪了歪,我也回望着眨了眨眼睛,余光里看到圣明有了些尴尬,似乎挺在意小顾这个不速之客。我也纳闷:我们来拯救少女浥郁,怎么来了她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包间就五个人,阿杜眼睛一直跟着龟缩防守的中超球队,恨不得自己穿越电视屏幕,好来个临门一脚;梅子心思只在吃食和手机上,圣明忙进忙出的正在点菜,我和小顾一时无语,只得移到窗台旁边,看着土菜馆外的街景。

窗外正对宛溪一大历史人文景观——谢朓楼。因为旅游的拉动效应,这幢被市政府近年来重点推介的“江南四大名楼”,其实与岳阳楼、滕王阁等怎可一比?拉郎配人家眼角也懒得睃你一下。倒是诗仙李白在一千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登上此楼把酒临风,吼出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千古名句。今天的圣明点了这家馆子,是不是也想怀古当年诗仙的愁绪?

我正想着,还是小顾眼尖,她指着楼下一个骑电驴子的:老兵来了。

老兵其实根本没当过兵,甚至连村一级组织的基干民兵也没当过。没当过兵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种从军情结,部队上也有“当兵了后悔两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之说。老兵现在任职一家企业的营销,只是在我们这个群里多少有些僵尸,因为他长期在宛溪论坛的文学版块做版主,还活跃在其他几个文学群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这些年,生意场上积攒了一点儿人气。拿他的话说,宛溪市长也没有他的粉丝多。这个晚上,一开始老兵接到我的电话时,还有点儿不大相信,但最后他还是答应来了。因为老兵有过数次见义勇为壮举,还先后上过宛溪好人榜,当选过新闻媒体举办的“感动宛溪”人物。

有着一张银盆大脸的老兵一进门,就关切地问:浥郁,没出什么事吧?

3

一看圣明这次点的菜,就知道他可是出了血的,这与他以往的节俭风格迥然不同。他点了大半桌子菜,多是女孩子喜欢吃的,还上了一件冰雕(当地出产的一种高档啤酒,宜在夏秋季饮用),价码显示,一瓶要一百多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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