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诗与帖,都好好

作者: 梁帅

1

这是一个情种。

当我看到《张好好诗帖》墨迹的时候,也似乎看到了一个情种写下的精神图景。

但他又不是一个简单的情种,他是落魄的富家子弟,不大不小的官员,也是通晓历史和兵法的文化人,更是才华横溢名垂千古的大诗人。当他挥笔写下这首诗的时候,他的复杂性,也在线条之间飘忽闪转,从而让后世之人多有揣摩。

这是一次回忆,是风流才子打开记忆通道的闸门构建起来的纸上云烟。当然,这份美好记忆也在现实的摧残之下,像碎玻璃拼凑起来而映射出的镜像。可以看出,他写他人故事,叹红颜薄命,感旧伤怀之时,亦是自诉衷情。

这是一次重逢,别后六载,再见于街头酒肆,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当年雏凤一般水灵的小姑娘,飘零辗转,如今遭人遗弃,只得当垆卖酒。即便如此,在诗人眼里她虽经历岁月风痕,但还是具有柔美动人的模样。眼前的佳人也关注到诗人的“少年白须”,料想定是积繁苦劳而神伤。时间之无情,改变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容颜,更是一颗逐渐苍老下去的心。

2

窄窄的一条石板路,在江南特别常见的那种,石块大小杂陈,岁月打磨后泛出千年的幽光。石板路通往古老的禅寺,道路不长,需走得慢些,此时细雨飘荡,江南的雨,犹如生活的必要点缀。斜风细雨,此间生活如常。大和尚沏茶,伴着雨水的清冽,乍暖还寒,茶香更切,远山淡影,烟雨朦胧,楼阁渐次层叠开去,佛音缭绕,禅院宝塔,挂角的铃铛在风中叮当。

广阔、深邃和迷离的江南的早春,时间似乎定格在一句古诗里。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诗,作者杜牧在唐代璨若星河的杰出诗人中,他的名字依然散发出独特的光芒。他的诗流传广泛,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从黄口小儿到乡野闲叟莫不知也。和《清明》这首诗一样,《江南春》也是一首我们不能确切考证作者写于何年何月的作品,但人们更倾向于杜牧人生的下半场在江南睦州(今浙江建德)时候所写,此时,与张好好重逢又过了十多年,杜牧已经四十四岁,和诗人肉体生命结束,也只有短短的六年时间。

我站在江南的春雨中,遥想杜牧行走过的江南,天空和植物都给人一种湿润而自由的信息。草木葱茏的江南春色,让杜牧想起几百年前的景象,美景依旧是美景,只不过物是人非,遥想杜牧想象中的南朝烟雨,不仅感叹岁月蹉跎。我想古人,古人再想古人,我想古人想象的古人,我想古人想象的想象。这话说起来跟绕口令似的,但这也是一种关于时间、关于空间的有趣认知论。就像那篇让年轻的杜牧赢得大名的《阿房宫赋》:“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它不是一种文字游戏,而是那个时代最具智慧的思考。

3

杜牧自撰墓志铭中,有这样一段履历:

牧进士及第,制策登科,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江西团练巡官……

26岁进士及第是他人生中场的开始。此前三年,因为《阿房宫赋》这篇雄文,他已经名满京师,况且那时候还写下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样不凡的诗作。但如果要出人头地,仅仅有拿得出手的诗文是不行的,除此之外,起决定性作用的还要博取头上的功名,于是,杜牧决定走科举考试这条大路。家族的背景,良好的教育,诗文的影响力,几方面条件都呈现了利好的趋势,也是他运气爆棚,碰到了人生的贵人——太学博士吴武陵。

唐文宗大和二年。这一年大唐朝的科举考场不是在长安,而在洛阳,礼部侍郎崔郾作为主考官奉命前往主持考试,出发前,亲友送行,崔郾忙于应酬,见远处一人一骑缓缓而来,定睛一瞧,来人并非骑马,而是骑驴,驴上端坐的正是吴武陵。崔郾赶紧迎出,吴武陵郑重地推荐了杜牧,并把《阿房宫赋》拿给崔郾来看,崔郾连连称奇,吴武陵的意思是让杜牧做个状元,可是崔郾面露难色,因为本年度的考试,从第一名到第四名都已经内定完毕,最后,在吴武陵强烈的要求下,杜牧被内定为第五名。但这些事,杜牧当时不知道,他信心满满地走进了考场。

这件事记载于《唐摭言》,以下这段对话,颇有小说意味,其细节之处,读来也颇为有趣。

武陵曰:“请侍郎与状头。”

郾曰:“已有人。”

武陵曰:“不然,则第三人。”

郾曰:“亦有人。”

武陵曰:“不得已,即第五人。”

郾未遑对。

武陵曰:“不尔,即请此赋。”

郾应声曰:“敬依所教。”

既即席,白诸公曰:“适吴太学以第五人见惠。”

或曰:“为谁?”

曰:“杜牧。”

众中有以牧不拘细行间之者。

郾曰:“已许吴君矣。牧虽屠沽,不能易也。”

榜单公布,崔郾可以说是力排众议,负责到底,录取的三十三人中,杜牧果居第五。他很兴奋,回往长安的路上还写下一首诗,“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已将春色入关来。”(《及第后寄长安故人》)那种骄傲,那种喜悦,有点儿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思。

此后不久,杜牧入职弘文馆校书郎,官阶从九品上,负责校理典籍,刊正谬误,官职虽然不大,但前途一片光明。这是杜牧要复兴祖上荣耀迈出的关键一步。可是,半年之后,一个叫沈传师的人将要赴任江西观察使,并向杜牧递出了橄榄枝。杜牧甚至都没有犹豫,就跟人家赴任去了。

后人推测沈传师给的聘礼丰厚,杜牧才欣然前往的,而我则认为,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杜牧在朝为官,颇为拘谨,到地方工作,更多的还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更自由,虽然仅仅是一个幕僚。此外,沈传师也大有来头,他的父亲沈既济还是唐代著名的传奇作家,《枕中记》是他的代表作,“黄粱一梦”即出于此篇。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评价他“文笔简练,又多规悔之意”。沈传师本人还是当时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可与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一较高下。而且,沈杜两家过从紧密,还有亲缘关系。因此,在沈传师身边做幕僚的五年,也是杜牧生活比较舒服的五年。

4

杜牧多情。除了那些秦楼楚馆和酒宴场合下写给歌伎的“应酬”作品之外,一生中至少有两个女人因为他的诗歌至今让人挂念。一个就是前文提及的张好好,另外一个则是杜秋娘。

杜秋娘应该也是一个出身歌伎的才女,如果你手中有《唐诗三百首》,请翻到最后一个诗人的作品,就会看到那首《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实际上是中晚唐的流行歌曲,杜秋娘因为擅长唱这歌曲子,颇得主人欢心。

但是,杜牧并未见过此人,杜秋娘的传奇事迹,只是他偶然听来的故事。公元833年春天,杜牧三十一岁,在宣歙观察使沈传师幕中,奉命外出公务路过镇江,唐代的镇江也叫金陵,“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于是,“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

多年以后,李商隐为了求杜牧提携,在献给杜牧的诗作《赠司勋杜十三员外》还提及这首《杜秋娘诗》:“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不是李商隐觉得这首诗写的真好,就是他揣测杜牧本人十分看重这样的长诗。

按照年龄来说,杜牧比李商隐大将近十岁,在官场上杜牧虽然不是那么顺风顺水青云直上,但总比李商隐要好得多,李商隐因为晚唐政治上的牛李党争而落魄江湖的时候,给杜牧献诗求援,其中还有一首《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

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

人间惟有杜司勋!

后人把李商隐和杜牧并称“小李杜”,一方面表明二位的诗歌才华,堪与李白、杜甫比肩,但实际上仅从二人比较,也都是晚唐时代的一流诗人,可是如果把代表作品拿出来看,我们还是觉得李商隐似乎更胜一筹,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这可能来自李商隐诗歌意象的模糊性,在不断阐释过程中,累积起更高的文学意义。比如那些以《无题》为名的诗歌。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读这样的诗歌感觉会很奇妙,就是每一个字我们都认得,但组合起来似乎就像朦胧的谜团,千年以来,成了说不尽的话题。而杜牧的诗歌,大多数都清晰明了,脍炙人口,比较适合流传,不妨再读读这首《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读这样的诗歌,我们内心也明亮起来,估计写这些诗歌的时候,或许杜牧的内心也是明亮的。但言及杜秋娘的时候,他的内心又多了一份晦暗和忧愁。

杜秋娘人长得漂亮,十五岁的年纪,被镇海节度使李锜纳为小妾。李锜谋反被杀,杜秋娘没入宫禁,又得到唐宪宗“宠爱”。宪宗驾崩,杜秋娘转为皇子的傅姆。后因宫廷斗争,杜秋娘被遣还乡,生活困苦,“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一代芳华身世飘零的悲剧命运,让诗人动了恻隐之心,在诗歌中,杜牧列举了古代的夏姬、西施,薄姬等传奇女子,加深了对杜秋娘命运的同情。

后来,在写张好好诗卷的时候,杜牧更加深了这种同情的深度。和杜秋娘相比,张好好和杜牧有过密切接触,更能感同身受。

5

在江西沈传师府上初次相见,张好好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身材并没有完全长开,但姣好的面容已然是一个美人坯子,加之美妙动人的歌喉,杜牧那颗浪荡的心一下子就被征服了。此后,频繁接触,感情也越来越深,“自此每相见,三日以为疏”,在二人你侬我侬之际,张好好被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纳为小妾,几年之后,遭到遗弃。此后杜牧也离开了沈府幕僚,到了一生中最为怀念的扬州。

读杜牧,发现他那个时代的男子或许都对十几岁的女孩子情有独钟,杜牧在扬州生活两年,是他一生中最留恋的时光,或许和唐代的这些“洛丽塔”有很大关系。即将和扬州挥手道别的时候,他写下了赠别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

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

十三四岁,豆蔻年华,年龄和张好好相仿,用情之深,令人感动。作为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掌书记,他的公务看起来并不繁重,下了班之后,便急三火四地躲进“青楼”,两年之后,杜牧即将调任京官,牛僧孺设宴为之饯行,老领导十分关切地嘱咐他看在为国尽忠的分儿上,要节制欲望,保重身体,一定要少去那种地方。杜牧也是好面子,谢过领导的关怀,但他认为老领导操心的有点儿多,便说自己行为还是很检点的。牛僧孺令人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若干小纸条,记载的都是杜牧每天下班的行踪轨迹。这并不是领导干涉下属私生活,而是牛僧孺怕杜牧万一有点儿闪失就不好了,于是暗中派人保护他。杜牧知道详情之后,既羞愧又感激地落下眼泪。记录于《太平广记》的这则事件,可能也只是后人附会在文人身上的浪漫故事,而杜牧对扬州的喜爱,读他的诗歌作品,会感受的更深切一些,尤其是那首《遣怀》。

落魄江南载酒行,

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汉魏时代的“青楼”仅仅只是华美的大房子,而杜牧把“青楼”直接指代妓院,虽然不是他的发明,但因为这首诗流传甚广,以至于人们便自然而然接受了这种称谓。可是那些女子和张好好比起来,还是烟云过眼。

我们今天幸运的是还能看到杜牧书法唯一的真迹,也源于他与张好好的一段故事。《张好好诗帖》这件书法作品,原稿是一张只有28.8cm×16.2cm大小的麻纸,如今珍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杜牧的书法,还是以二王为宗,气格雄健,后人评价其有晋人之风,是研习二王书法的绝佳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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