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茄子(外一篇)
作者: 肖于酱茄子是东北人的家常菜,咸香、味厚,做法简单,大家都爱吃。这个菜要起个油锅,油要多放点儿。茄子先煎至金黄,再加上家里的大酱、葱花、蒜片炒一下。全程小火啊,否则就煳了。爱吃香菜、辣椒的话,出锅前撒上一把。就算家里没荤菜,酱茄子的油大,也算是荤过了吧。
茄子在油里滚过,在酱里翻过,咸香,小香菜浓烈的气味,小辣椒清脆的辣,配上电饭锅里刚蒸好的白米饭,还真是好吃,瞬间能回魂。
快入秋了,风有一点儿凉,可阳光却是暖的。三姐坐在院子里,眼见着大女儿一脸沮丧,推开院门进来了。大女儿明显带着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回到家,她告诉三姐,中专没有她的份儿了。虽然文化课、术科都过了分数线,区里的两个女同学分数却都比她高。如果真的去读中专,也可以看看外县的名额,只是顶了外县的“缺儿”,以后要到外县工作,她不想去。三姐也没接话头,只是让她去菜园子摘了茄子、香菜、小辣椒,她要烧个酱茄子吃。
小菜园的黑土地在暴晒下,散发出一种肥沃的泥土味道,混着阳光的泥土味道。西红柿的秧子有一种气味,有点儿像青草,又有点儿不像青草的气味。蔬菜们挂在各自的秧子上,太阳晒得它们蔫头耷脑,也热。大女儿慢悠悠地摘了最新鲜的紫茄子、绿叶子香菜、一根小葱和一大把小尖椒。太阳太晃眼,那孩子晃出了泪水,慢腾腾地流了一脸。太阳太大,泪水流下,就蒸发了,好像谁也没看到。
孩子没考上,可三姐也没嫌弃,她什么责怪的话都不说。她只是告诉大女儿说:“你长得瘦小,干不了重活儿,去读高中吧。考不上大学,读大专也可以。”
风吹过来,一点点凉,但是太阳晒在身上很舒服。步入中年,三姐晒着这样的太阳,心里也是安宁的。大女儿听了妈妈的话,心里也是安宁的。
三姐家是半个厂子的人,三姐的丈夫是个农民,三姐是个工人。半个厂子的人没有整个厂子的人过得好,只有半个家能依靠厂子这个巨大的机器,另外半个家都在农田里,需要自己种、自己收,自给自足。可三姐勤快,夫妻俩只要赚钱,什么都去做,养牛、拉货,甚至去做生意,三姐夫差一点儿就去俄罗斯种地了。只是俄罗斯太远,三姐没同意。
可没想到,半个厂子的人也是一种保障,下岗潮袭来的时候,三姐至少还有来钱的土地啊。三姐没怪过什么,但总感觉自己怎么走,都是差了“点子”,总比旁人不顺利一些。
三姐还是三丫头的时候,响应国家号召下乡了。比她大三岁的姐姐不用下乡,比她小两岁的妹妹也不用下乡,独独是她要下乡。三年后,突然被电报叫回家中。父母给三丫头介绍了门亲事,生产队李队长的大儿子。他们不想三丫头在农场遭罪,他们担心三丫头一辈子不能返城。
三丫头在农场总是闹病,经常住院。每住院一次,他们的心就急迫一次,等到急迫得熬不住了,就到处给她说亲。可农场户口的女孩子在城里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他们想到了小城里的庄稼人,庄稼人不会嫌弃在农场的三丫头,庄稼人不会嫌弃生病的三丫头,庄稼人不会嫌弃没有正式工作的三丫头。
三丫头是个知识青年,开始是死活不同意找个庄稼人。父母沉下脸,施加各种压力,她还是屈服了。姐妹们为三姐不值,可是也觉得好,至少家里好吃的东西多了。隔三岔五,生产队队长李大爷赶着毛驴车送来一筐一筐的新鲜蔬菜,就都放在仓房里。每天上学时,小七、小八都能在仓房偷拿根黄瓜,或者是个大柿子,一边吃一边走。
三丫头结婚过得没那么顺。刚回城,收入不高,兜里没钱。在公公家吃大锅饭,再加上生活习惯不一样,总是和丈夫吵架,和公公怄气。有次回娘家,看到自个儿妈妈在煎荷包蛋,香喷喷,油汪汪,一煎煎了二十几个。这些荷包蛋是给老八的同事们吃,妈忘记给老三夹个尝尝味道。三姐却也咽了唾沫,心里说自己也不稀吃。她心里不是滋味,同样一家姐弟,她吃个鸡蛋都吃不上,老八的同事却能随时登门,随时吃。
三姐没辙,也不求人,靠自己的骨气和力气,有鸡蛋就吃鸡蛋,没有鸡蛋,咸菜大酱的,也吃自己的。她觉得自己不丢人,虽然一出门,就好像在丢人,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出力气的穷人体面。这真是操蛋的逻辑。
三姐回城的工作落实后,就和公公分家单过了。一个三轮车里装着所有家当,手里牵着老大,怀里抱着老二,回了娘家。此后,盖房置办家具,从头开始。最初,三姐在钣金厂工作,做了两年电焊工。后来,三姐调进了水泥厂。水泥厂工作真不轻松,且不说轰隆隆的震耳欲聋的车间,也不说巨大、冰冷的,一直翻滚着的机器,单说车间里到处充斥的粉尘就让人受不了。三姐上班必须从头到脚全副武装,还要戴着防尘面罩,一天下来,灰头土脸,耳朵眼里都是粉尘。
车间里工作了几年,三姐被调到了食堂工作,那可舒服多了。为什么说舒服呢?一套白色食堂工作服干干净净穿在身上,终于不用披着粉尘工作了,能不舒服吗?大家都说,在食堂工作,对身体更好。三姐也很满意,毕竟在食堂工作轻松一些,家里两个女儿要照顾,还有两头牛要养呢。
同事们都和三姐开玩笑,说她是“万元户”。可大家都知道三姐辛苦,她赚钱不容易,要工作要养牛。天不亮就开始忙碌,凌晨要给牛添饲料,还要挤牛奶、给奶站送牛奶。别人下班是休息,三姐下班后继续上班。三姐不易,可也从来没听她抱怨过什么。三姐也和大家一样,一起干活儿,一起闲聊,嘻嘻哈哈,一起闹个“浑和”融洽劲儿。
大家知道三姐不缺钱,都看不上三姐的节俭。除了给孩子添置一些时髦的衣物,三姐对自己的穿着打扮毫不在意。工厂里兴过多少时髦的风潮啊,都是三十出头的小媳妇,只有三姐不好打扮,从来赶不上时髦。三姐说自己眼光不好,不会打扮,太土。所以每日里,她只穿一身工作服,戴个工作帽,就连理发钱都省了。那些年的夏天里,没有人看到三姐穿过裙子。在大家的印象里,她始终穿着那么一套水泥厂的工作服,劳动布洗得发白。一提起那个灰蓝色的影子,大家就都想起了三姐。厂里人年年去南方疗养,三姐从来不去,却一直让人给孩子买衣服。三姐“三班倒”,遇到夜班,一大早就偷摸儿赶回家,给孩子梳头发。大家都笑话她,姑娘都要上初中了,居然不会梳头发。三姐的两个女儿一直都很娇惯。给姑娘梳了头,还把姑娘的书包放到自行车筐里,再给姑娘准备了早饭,她才又回去上班。
那些年,三姐回到娘家,也不提气。父母的生日宴席上,请了人来拍照。三姐和三姐夫是画面里最突兀的存在,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红光满面,只有老三两口子最老,最黑,最瘦,最苦相。修理地球的两口子,咋看咋活得窝囊,咋看咋不如意。只是两个姑娘,养得水水灵灵,健健康康,漂漂亮亮。
每次的知青聚会,三姐都是拒绝参加的。只是有一次,因为点儿事由,三姐必须去。临要出发前,三姐发愁了,她没有一套好看的体面衣服。还好,家里条件最好的老五“雪中送炭”,一套白色开衫,配一条黑色针织裙,加一双最流行的肉色长筒袜。那衣服,三姐穿了真合适,好看,可就是哪里有点儿怪。是气色,常年干活的样子,历经了世间的风霜,这种辛苦劲儿是藏不住的。
三姐穿了这身借来的衣服参加了知青聚会,见到了自己年轻时的伙伴,也是很多的辛酸。酒一喝多,大家都话多,话多就难免说错。一个老同学,大着舌头问三姐,当初在农场,那么多条件好的人追求你,为什么都不行?难道是为了后来嫁给一个种地的?难道是为了过现在的日子?
三姐面上笑一笑,打个哈哈就过去了。酒话嘛,当不得真。那天散伙的时候,三姐推着自行车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句话却一直在心里回荡,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三姐流了一路的泪水,到家也就干了。她脱下这套借来的衣服,洗干净衣服,毫不留恋地还给老五,日子还得过啊。
三姐不喜欢种田,可下岗了就必须去种田。三姐没有土地,就去租土地,租来就去种。白天干不完,就夜里干,夜里干不完,就雇人干。三姐舍得撒化肥,撒了化肥,黑土地里产出蔬菜多。蔬菜多,钱也会多。车间里家境差的人,都来她家打工,帮着干农活儿,赚点儿生活费。不管咋说,除了工钱,临走时,她会给每个人拎走一些蔬菜呢。三姐夫不喜欢工厂里出来的小工,说他们干活儿慢,不会干活儿,干活儿不仔细。可他们不干农活儿,还能干啥呢?
那些年,下岗职工有外出打工的,技术工种出去也吃香。可那些刚进厂就下岗的人就亏了,他们还没有过硬的技术。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离不开啊!只能去种田,去割稻,出路并不太多。也有大姑娘小媳妇,去了南方谋了别的出路。
大女儿没考上中专,被三姐送去重点高中。两年后,三姐却没法送二女儿读高中了。二女儿的成绩在学校里一直都是前几名,中考时却意外失利,离重点高中只差了三分。交一万元就能读重点高中,不交钱只能读普通高中。供不供二女儿读高中,三姐心里纠结。
小城唯一的高中,出了一件大事儿,一桩骇人听闻的奸杀案。那女孩,家里人都认识,花朵一样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区公安局费了好多力气,也没破案。高中离家远,放学时间也晚。三姐决定让二女儿读中专,一是怕她不安全,二是普通高中读出来,考大学太难了。
三姐心里难过,她凑不足两个孩子读大学的学费。东北经济形势太差,家里亲属都下岗很多年,真想借钱也很难借到。一个人时,她会经常想,成绩单上缺少的三分和为了孩子安全的理由,让她有了理直气壮的借口,但这个理由不让女儿读高中是多么虚弱啊。她愿意给女儿们最好的一切,可是做不到啊,做不到啊。赚钱太难了,生活中都是求而不得,多数底层人都只能退而求其次。
三姐想尽办法,让二女儿读个最好的中专,来弥补她的愧疚。那一年,她花了比读高中还要多的钱,给二女儿买了最时兴的皮夹克和金项链、金耳环,并让二女儿读了她认为最好的专业,毕业会包分配的专业。
三姐把对二女儿的羞惭换算成二女儿喜欢的东西,一点点儿地送给她。那些年,她无法面对二女儿,好像一看到她,就会涌出压抑不了的愧疚,那些愧疚,层层叠叠涌出来,悲伤就会淹没她。
三姐之所以牺牲了二女儿,是因为二女儿够强,不论身体还是智力。三姐觉得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三姐觉得二女儿不读大学也能过。
孩子们长大的速度真快。三姐苦熬,也熬出来了。二女儿先工作,果然能干,有本事。二女儿在哈尔滨一家度假村做总监助理,而她的中专同学基本都做服务员。那家度假村要和二女儿签约,还请了媒体来采访。这个商业活动很热闹,三姐也作为荣誉家属被请到哈尔滨。采访中,他们说不仅为中专人才签订劳务合同,还将他们的户口落入省城。
第二天,三姐买了份晚报,在角落里找到豆腐干大小的新闻,主要讲某度假村与某学校的协议,来哈务工的几个优秀员工得到了落户支持。“来哈务工”几个字刺伤了三姐的心。这让她痛哭不止,她心里觉得对不起老二,让老二过早进入社会,过早辛劳。三姐哭了很久,她一直在想,那几年咬紧牙关,去借贷送老二读大学,她会不会已经考上了大学?会不会就能成为一名白领?三姐知道,老二读初中一直是学校的前几名,大学一定能考上。但总有个声音替她回答,不会的,借不到钱的。
三姐觉得这也是命,是自己的命,也是老二的命,她没办法的。改变不了的现实,只能接受,擦干眼泪,继续过日子吧。
三姐是姐妹中最先离开东北的人。她操劳半生,处处矮人一等,只是没白受苦,没白受累,两个姑娘懂事,都早早顶立门户:一个在北京做生意,一个在南方赚工资。三姐一贯节俭,却早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她卖掉家里的房子,再加上积攒的辛苦钱,在北京为自己买了一套房。她拿着退休金,去那边生活了。
三姐走得很迅速:房子火速卖掉,家里旧家具、旧物件送一些,扔一些,收拾一点儿日常能用的,看得过去的东西,就搬走了。三姐两口子风一样的速度去了北京,他们在五环以外安了家,开始新的生活了。临走时,老三人生中第一次高调地说话,她说的是:“死冷寒天的地界,根本不适合生活啊。过冬还得买煤球,还得买白菜土豆,还得烧火烧炕烧火墙子,还得露出屁股冻得哆哆嗦嗦地在外面上厕所。”
也是,东北零下三十度的冬天,入冬就开始积攒柴火,就要买煤球,每天要烧炕烧火,一天天的多了不少活儿。就算人不在家住,也必须找人生火,暖和房子,要不然,哼,水管说冻裂就冻裂,水缸里都结上冰碴子,窗户上糊满冰霜,家里就和冰窖一样。唯一好的是,不需要冰箱,冰箱冷藏温度还没有室外的低呢。住平房的人,在外面上厕所,脱了裤子露出屁股,能不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