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的使臣
作者: 李旭1
刘木岁就像一个从水里伸出来的“鸡头”,瞭望着他陌生又渴望的人间。他不晓得土地之事,三十岁还是童子。绝户断种的阴云低溜溜地盘滞在他头顶。
他不能忘了祖训,守住汪底的秘密。刘家是世代守着传说过日子的。
他家的高宅传说原是一座高陵,在三个大汪中间,好似三汪鼎起的荷苞宅第。大汪,本是古泽残余的老底子。当地人把它叫作淹子,青烟烟的,用一大箍铜丝往下坠,也没触到底。水多时,三个淹子连体,旱时就一分为三。
又有沟河在此交叉过去,把他家孤零零交叉在三角里面。绝无女人愿意嫁到这里来,可天上彩云突然就掉下来个“小蛮子”,这妇人叫朱岁月,是他云南籍的表嫂偷偷地从老家带过来嫁给他的。她原本是有男人的。
他把她放在水上怕沉了,搁太阳底怕晒干了。反正这地方人迹罕至,到了夏天一对男女常常赤裸着像一对蛇起交,在水里摸藕拿虾拾菱割芡。女人的肚皮果然厉害,生了龙凤胎,一对小儿女降生,木岁就更宠着女人了。
气温越来越高,大地好像被架在火炉上被谁蒸烤一般。但木岁内心却非常凉爽、滋润。三个淹子好像三只眼从地底下冒出来,冒过他和媳妇的头顶,冒成覆盖他们的水花。身下的女人更显得凉快、丰满,好像深处的一条白花花的鱼把他的魂带到水底,像是一朵远方的云要把他要带到远方去。
河水一年比一年低落、污染,而他的塘子据爷爷讲永不会干涸,底下有深到黄泉的泉眼通到海里、江里。打小时候,他抬头就能看见几十里外的一些山头,那些山叫大鼋山、长蛇洞、黄龙峰、蛟云穴什么的。他多次爬上山头,洞穴里往日里不是冒着山泉就是白云封洞,现在都属于采石场了。咳,只有他这里还是水灵灵的天地。
这一天清早,他巡视西边两个淹子,走到东面,风吹草动,突然在芦苇荡下隐约闪现一个洞穴。洞边有点儿新土,他对土非常敏感,绝不允许在塘湖周围动土。他暗暗吃惊,细心察看,发觉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洞穴,土是从洞穴里出来的。难道水底下传说的太岁自己动了,把土翻上来?他心里怦怦地跳,翻腾着。慢慢地太阳就爬高了,这个夏天特别闷热,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就没下过一滴雨,别处的河流都干了,只有这里才没有露底,虽然水位下去了很多。
夜里他睡不着觉,和岁月翻来覆去倒腾之后,还是睡不着。他起床去看他的塘子,留心那动过土的地方。他意外发现一个东西,身披鳞甲在塘堤上行走,乍一看可把他吓得半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龙不龙鳄不鳄鼋不鼋兽不兽的生物,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蛟龙?木岁蹲下来,又趴在地上瞅着。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一个。是一对,不是单个。如果是一个,那就是很惨的光棍了。这该是一个家族,该是一公一母的。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定见过,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下子想起电视。自从朱岁月过来,家里就有了电视,他在电视上看过猪婆龙。这不就是扬子鳄吗,又叫土龙?《聊斋》里也有它的故事。它现在却意外地出世露相在这里,老人可从来没讲过大汪有土龙啊。带着谜团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死去的大大,放心不下儿子,梦里现身给他讲,这是土龙出世,土龙是太岁将出现的一种仪仗。啥叫仪仗呢,他大大也说不上了。他听了更加糊涂,就醒了。难道这生物后面还会有什么大来头?什么呢,他好像突然想到,心里一惊。难道它是水底太岁的护卫在主人危难时节现了出来?刘家祖传的秘密就是刘家大汪底下有硕大无比的太岁,长了两千多年。“太岁不能见,见了大汪变桑田”。
在这两千年里,岁星一直照射这里,感应星光生出太岁,在水底长了两千年了。那一代祖宗确实见过太岁。五百年一次水干,就能看见太岁,才信誓旦旦立为祖训,一代代守住大汪,像守住一个天大的秘密。泛黄生虫的家谱上还记着他们这一支人烟曾是守陵户。他爹临终用眼睛一直瞅着他,用眼神告诫他一定要娶媳生子,往下传守,靠的就是人丁。死了还不瞑目,他娘叫他给爹合上眼,娘早有了主意。她娘家的侄子娶了云南蛮子。她多多地给侄媳东西和钱,无论如何也要成全儿子的姻缘,结果就真的续上香火,守住了家。
父亲不明白的事情,不能明说的事情也多了去。可那生物好像发觉到生人,从堤上爬进水里消失了。
从天而降还是从地底下钻出两条土龙?木岁心事重重。先是到对面老死不相往来的村庄询问,可到了村庄像入无人之境,村庄将要拆迁,他就进了城,街头巷尾见到上年岁有学问的人就像一个天外来的傻子问道。终于在天黑日落之前,在护城河的拐弯处,问到一个“大师”,他从包里取出手机,掌中就出现一个奇异的世界,他看到了他所要查找的生物,果然是大差不离的,他断定就是猪婆龙!到了夜里他望着熟睡的妻子,满腹心事,心想岁月是不是猪婆龙变的,还是她变成猪婆龙的原形呢?很多民间故事、历代传说都沉淀在这片水域,成了他的世代相传的启蒙,像水落下去鱼鼋虾蛇挤挤插插地撞网,在他心底攒动,泛着鳞光。反正猪婆龙不是仙家,也是汪底太岁星君的妃嫔公主一类使臣,紧急出使。那雄的不就是雌的护卫、奴仆吗?或许它们犯了什么错,这一对公母辱了使命,因为私情回不去了,滞留在人间的水面上了,还是作为水底下泛上来的某种预兆、启示?还是它们要出使到远方,却无路可走陷在这里?
他每夜都起来去看那神秘的生物。直到后来,那生物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他相见。他们似乎都熟悉接受对方身上的信息,已经“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彼此由恐惧到安然相视。就是绝迹的猪婆龙现身了。他和猪婆龙渐渐地有了心灵之约,到时间龙就爬上岸来,与他一起晒太阳、散步。他打心眼里疼它们,他想这龙该就是底下太岁的仪仗,它们的现身,就是明告自己汪底的秘密是千真万确的。它们可能是留在世间的信使、消息、探马吧,告诉自己千万要忠于职守,不辱家族的使命。
他家里有猎枪,但枪是被严禁的。枪是父亲传下来的,父亲是从祖父那里接手的。子弹火药,他都知道在哪个秘密的地方买到。他的枪法很准,但很少开枪。他不愿意人知道他家还有祖传的好猎枪。
祖传的还有弓箭,他打小就喜欢射弹弓。箭矢都是他自制的,他喜欢射箭,他还有鱼叉,标枪,身上不离鱼刀。
他做好了准备。
本来这里就只有他一家人,现在一个村庄都空心了,人都奔向远方,奔向城市,最小的也是到集镇开店做铺。村子越来越空,像树上飘荡的旧蜂巢。连表嫂也搬到县城,租个房子带着小孩去上学了。
但他突然发现家附近有几个光头,脖子上围个粗粗的像狗链子一样的家伙,探头张脑,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坏种,不是来勾引女人的,就是打着他淹子的主意。他警惕性很高,如临大敌,那几个家伙是从河那边过来的,摇着船过来,站在河堤上向他们高宅这一带张望。
他起初闪过一丝这伙人是想来勾引他媳妇的念头,当然很快就排除了。现在城镇不少女人被风气带坏,涂脂抹粉的,这些人不可能曲里拐弯冲他已是两个娃的蛮媳妇来的。何况他老婆也不在家,住在县城带小孩上学。会不会老婆的前夫派来的呢,也不可能,他心虚地摇了摇头。那伙人要干什么呢?他突然明白了,贼闻腥而至,难道隔了百里之外就嗅到猪婆龙的信息?
也许是其他逮鱼摸虾的同行也发现猪婆龙的现身,透露了风声?
他和龙已经亲密无间了,站在岸上一喊龙就出来。他不喊,龙就不出来。这样他才觉得安全,他抚摸着龙的鳞甲,像抚摸着他祖上的阴德和传说。
它是善良的,是瑞兽,就像水中的麒麟。它没有锋利,它失去防卫,像一团祥和之气诞生出来的。一共两条,好像是一公一母的两条龙,难道这就是水里的一家子;是兄妹,还是公主带着护卫,还是一对情侣?是兄妹姐弟就像他一对龙凤胎那样了。
这四季分明的水面,映照着他和沿塘茂密的芦荻的身影,映不到土地里的四季,他和水塘都远离泥土的平面生活。人在岸上,影子也是在水中的。像一块镜子,他常常感到生活在明镜之中。天空在里面,大地的秘密在底下,这是立体的水世界。他是可以轻易地进入再出来的。水里的游子,他见到的土地都是柔软的淤泥,像他老婆胳膊一样的白莲藕。他的水性很好,他看到土地和道路都在水底下,似乎也是透明的。
天空在池塘里映照着,云影虹霞在水里徘徊、穿梭。这一方三十亩的天地通往天空,又行到地下的深处,多少传说消逝又绝处重生,民间总有最后的土壤和水面,火烧云烧出种种的景象,他看到天上和水里的两重天,还有汪底下岁星两千年都照射着的在这里一直生长的太岁。
听老人说这淹子通连海眼,通往江底。现在他看见猪婆龙他信了,这汪塘通向东海。
“猪婆龙猪婆龙,吃饭了”,龙就升上水面。
“猪婆龙猪婆龙,晒太阳了”,龙就上了岸。
他陪着散步,像两朵巨大的乌云,塘堤的皂角花椒刺槐树荆棘茂盛,团团围住,长有不被惊动的阵形。花椒围堤,花椒树和花朵和叶子以及果实,都散发着古老的香气香魂,木岁和猪婆龙都迷恋这气息。
三大淹子,就像三条蜷缩的河流,有它的远方和近处的归宿。猪婆龙吞食着鱼食,泪水哗哗,点动紫褐色头颅。上善若水,水性是善良的,就连蛇都从来没有咬过他,水蛇都是无毒的。而岸那边的土地却是尘缘,万般的纠结集合。水和土是相克的,他与村庄没有来往,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有一个女人就是全部,全部的生机和繁衍生息。他爱岁月就是爱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天注定。女人是家的所有本义、含义,女人能够破一切厄运,带来生机、祥瑞。他看到猪婆龙,感受到强烈的暗示,那水底下的太岁对他家来说肯定是吉神而不是凶神了。
他把这一对龙看作是太岁的信使,甚至是投给自己的信。它们不是这里生的,遭难了藏身在这里,定是奉命出使到哪里,给谁送信呢,难道是自己吗?反正水路断在这里了,唯有这里的水还保持亘古的样子。从这里绕过的沟河不是干涸断流,就是黑水浊流。
但土地里长出城乡,无风就起浪,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木岁的大汪里降下了两条龙,本来乡间什么传说都是一阵风,况且人都外出走得差不多了,听听说说也不过痛快嘴罢了。任何风传,都新鲜不了多久,都让人麻木。但这一年很不平静。先是疫疾流行,外出的人都长翅膀一般纷纷回乡,躲在村庄不出。从大城市回来晚的几个小青年被隔离在河堤新搭的简易房观察。
风声鹤唳,进城的人如惊弓之鸟,大难来时飞回乡。接着是地震不断,就是市里县里都不停地听到要发生地震的谣言。
有人回来就不愿意走了,乡村的闲人明显地多了起来。回乡返祖潮在涌动,多少人空手而回,只落个一身毛病或是性病回来。回来又吃不得苦,不是偷就是抢再者就是寻思歪门邪道。
“木岁汪里的黑鱼鲇鱼都成精,变成两条龙了”,这谣言传得很远。每天都有人朝这边来朝头伸脑的,都是想看看龙的真相。侥幸看到猪婆龙的人以为见到真龙了,传得更有鼻有眼了。这年头,庄稼都是农药泡大的,地上连个喜鹊和兔子都绝了,水里连个青蛙和黄鳝都被捕捉绝种了,哪来的龙?一条土龙,落在土里,回不到天上去了,只能爬到水里,水里也有天啊。龙落在人间现身,就是这样子,肯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反正人都觉得日月和嘴里都淡出个鸟来,只有扯淡这个才觉得有些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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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岁月来说,这个淹子上的水家就像三只眼的井底。她从干渴的山区来,来做一只井底蛙的新鲜日子,已经过去了。水的好处,就像乳汁渐渐地枯掉了。她不是枯井里的蛙,她得带着娃,去县城上学。
水势平稳,湖天一色。在彼岸,仿佛远在天边的村庄开始收割油菜、金黄的麦子、水稻的时候,这里的水面上也是生机勃勃。万木峥嵘生水间,铺水接天的莲叶、芡实、菱叶、水草将湖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就好像青山吐翠,遮起自己的真容。
木岁几乎没有吃过米和面,什么葱和蒜的。他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他家的面粉是芡实、菱角的粉。芡实也就是“鸡头”,它的芒成刺,像星尖一样通体遍布,而鸡嘴头无疑是最大的尖刺,也同时是打开它的门道。
他醉迷于这种食物,嫩时还是老透时都是美味。一种水生植物竟然长得像鸡头,肯定有鸡的灵魂在里面。瞅过无数次,鸡头那戎装的舞裙上,无数次对一只只野鸡在水里出出入入出神。
三大淹子,三种主要食物,荷藕、鸡头、菱角,称为水中三大仙。他尤爱一身都是刺的鸡头。鸡头下面好像藏满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