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那个寒冷的冬天

作者: 司汉科

1950,那个寒冷的冬天0

雪山中那一座座被冻僵的战士,迎风而立,守卫着老鹰岭,他们像凝固的雕像注视着前方,使敌人不敢前进一步。

引子、魂归故里

初春的韩国已经告别了严冬的寒冷,阳光下的暖意甚至给人一种夏天到了的感觉。在这春回大地的日子里,一群“最可爱的人”告别曾经长眠的异国土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2014年3月28日上午,437位长眠在韩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在六十多年后终于回归祖国,中韩双方代表在仁川国际机场停机坪举行了交接仪式。

清晨的仁川机场浓雾弥漫。在交接仪式开始后,雾气渐渐消散。在军乐队低沉的乐曲声中,身着军礼服的韩国士兵纵列一排,庄重地将烈士遗骸转交给军姿挺拔、表情凝重的中国军人。

中方交接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代表团团长、民政部优抚安置局局长邹铭与韩方代表、韩国国防部军备控制次长文尚均现场签署了交接书,确认交接437具志愿军烈士遗骸以及相关遗物是长津湖战役20军牺牲战士的遗骸。中国驻韩大使邱国洪为烈士遗骸一一覆盖国旗。随后,中方为烈士遗骸举行了简短祭奠仪式。

今天接送英雄回家的专机在进入中国领空后,空军派出两架歼-11B战机迎接护航。两架战机都来自沈空某师。桃仙机场隆重举行迎接仪式。现场担负礼兵和卫兵的545名官兵全部来自陆军第39集团军。六十多年前,这支部队曾驰骋朝鲜半岛,立下赫赫战功。

“陈捷,你终于回家了!”

八十九岁的父亲司淮生到机场参加了交接烈士遗骸的活动,看到战友的遗骸从飞机上被迎接下来,父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反复喃喃着他的战友的名字,他的许多战友牺牲在朝鲜战场,牺牲在了长津湖、盖马高原和老鹰岭……

父亲一生不止一次和我讲起长津湖战役,那个时候,我还小,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性。后来,我长大了,上学,读研,留在省报当了记者,才留意听父亲讲那些故事,讲1950年的冬天,讲长津战役,讲一营机枪连那些死去的战友。

父亲总是对我说,都死了,就我还活着,我是替我的战友活着……

一、金玲子的回忆

生活在首尔的七十九岁的老人金玲子,在老年公寓的房间里一个人孤独地看着电视,这天早上,她还没有起床,就打开了电视。电视里,首尔电视台播报的这条新闻,让她吃了一惊,她久久地看着电视上交接骨灰仪式的画面,眼泪从干涸的河床上流了出来,这让她后来几天都不能入眠。有一天,她向孙女金梅说起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金梅是首尔大学历史系大四学生,她每周都来公寓看她的奶奶,奶奶本来是住在自己家的,后来,她说岁数大了想一个人过,就搬到老年公寓了。

金玲子回忆说,那时她们一家还在朝鲜,在长津湖附近一个叫柳潭里的小村里生活,那个村子被美军飞机炸平了,她的父亲在轰炸中被炸死了。村里的人都跑了,她和她的母亲没有跑,她们知道,跑了最后也要饿死,还不如在村里躲着,当年她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有一天,敌机轰炸完刚离开,金玲子和母亲金顺花正在生火烀只剩下半袋的冻土豆,一个志愿军女兵出现在她们的村子口,看见这里有炊烟,就敲门进屋来了。女兵进屋就昏了过去,等她醒了,金玲子把碗里的土豆给她吃了两个,吃过之后,她有些力气了,便说,我是从老鹰岭下来的,去给部队送信。

这个女兵之前在附近的山洞里护理伤员时来过这个村子,和老乡们要过冻土豆,顺花也经常带玲子去看伤员,给他们送些吃的。她们是认识的,知道这个女兵姓陈,叫陈捷,好像也就在十七八岁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长着很秀气的瓜子脸,黑黑的。

陈捷哭着说,阿妈,我要给部队送信,救救战士,他们都快冻死了。说着陈捷就开门走进了暴风雪中,可没走几步,又摔倒了。顺花急忙扶她进了屋里,又给她吃了一些土豆,用被子围在炕上暖了一会儿,顺花见陈捷高烧得很厉害,就说,自己可以帮她去送信。

陈捷坚持不肯,说,必须亲自去向首长汇报。最后,顺花决定陪她一起去,一路上好照顾她。在她们去送信的路上,那个女兵对她说,如果她牺牲了,嘱托顺花一定把她送回中国,要把她的骨灰交给一个叫淮生的志愿军战士,那是她的战友,也是她的恋人,她最爱的人。

长津湖战役结束,金顺花找到了在守卫水门桥战斗中牺牲的陈捷尸体并把她埋在了村子旁,谎称是父亲的坟墓。后来,金顺花带陈捷的骨灰和玲子一路逃难投奔到首尔她的舅舅家。

二、父亲的回忆

司淮生的思绪飞到了冰雪长津湖,那一年的长津湖格外的冷。

守在老鹰岭无名高地的是陆战七团。之前,杨根思的172团所在的连进行了八次冲锋,最后,除了两名伤员,连长杨根思和连部其他战士都壮烈牺牲了。

陆战七团随后还是占领了无名高地。

团首长命令淮生所在的一营机枪连要把刚刚占领的无名高地夺回来。

机枪连一直在离美军不到一公里的前沿阵地的雪地里趴着,到了后半夜两点整,随着夜光弹划破天空,淮生和他的战友们狼一样扑了上去,但由于头一天下了大雪,许多战士被冻伤有的已经冻死了,冲锋时,有的脚冻得没有知觉,根本跑不动,还有的跑着跑着就倒下了,没能爬起来。

那个时候父亲是机枪连的连长,作为连长他要把打残的连队组织起来赶紧抢修工事准备继续战斗,他们知道,只要天一亮,美军的飞机就会来轰炸。

果然,东方天际刚刚泛白,从太平洋舰队航空母舰上美军的飞机就黑压压地飞过来了,直接飞向无名高地。

美军的炮火无情地覆盖无名高地上每一寸土地,山头被削平一公尺,阵地已经很难坚守了,淮生一连撤到了半山腰的一片树林里隐藏起来。

敌机飞走后,他和老兵温克在山上找可以隐藏的地方,树林里面有许多大石头,好像是一个石塘,可以隐蔽在石塘中间的石头缝间,他们还发现一个石洞,石洞很大,很宽,长有十多米,可以当临时伤员包扎所,天寒地冻他们根本无法挖地道,只好把大石头堆到一起,上面盖上树枝、树叶,算是临时掩体。

淮生知道,他们连处于全兵团位置最南的无名高地,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这是阻截陆战一师七团逃出长津湖地区的最后一关,如果这一仗阻击不了敌人,就无险可守,所以就是把部队打光了,也不能让敌人越过无名高地。

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二十二公里的路程,对陆战一师可以说是“噩梦大撤退”,先头部队用了五十九个小时,最后的部队用了七十二个小时,平均每小时最快行进速度不过二百八十六米。

七团团长伯格上校想,只要过老鹰岭,他就会带着他的战士一路阳光大道直奔咸兴。

他希望这样的噩梦早些结束,他们的士兵不止一次向上帝祷告,希望上帝睁开眼睛,救救在地狱中煎熬的他苦难的孩子。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陆战七团就开始了向无名高地攻击。七团未受到任何阻击便顺利登上老鹰岭西南三公里处的无名高地。

但是他们高兴得早了点儿,雪地下的战壕里突然像火山喷发,无数个火舌一齐喷向了他们,志愿军毫不留情地射杀每一个企图攻上阵地的美军。

陆战七团有的已经上来了,与志愿军战士在战壕里展开厮杀,阵地上一片混乱。连续的战斗,让淮生和他的战士严重疲劳,由于极度的饥饿,有的战士出现了幻觉,站起来端着枪冲向敌人,被敌人无情地射杀。

淮生他们第七次冲锋后,就记不清后来的仗是怎么打的,冲锋全凭本能。淮生所在的老五团也成了陆战七团打不死的冤家,美军根本没能力把他们全部消灭干净。

敌人一次次地冲上来,淮生他们一次次地把敌人打了下去,同样的情景在无名高地反复重现,只是主角总是在不断地变换。最后一次冲锋打退之后,淮生和他的战友们打扫战场,惨烈的场面让大家不忍直视,心灵颤抖。

高地几乎被美军飞机挥洒成了毕加索的现代油画,白雪变成了白的河,雪河上泼成红色的墨,那是猩红的血,红血与被翻起的泥泞又融进了冒烟的大炮和变形的坦克,在这幅战场的油画框架里,画面充满了累累弹坑,焦黑的泥土和遍地横七竖八的尸体。

有的重磅炸弹弹坑,直径炸出二十米,最深度也有五米,形成倒金字塔形,底部渗出的血水,结成冰河。银灰色的弹片,到处散乱,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被志愿军炸坏的汽车东倒西歪,四轮朝天,有的车轮还在转动,轮胎在燃烧,散发着橡胶刺鼻的气味;大炮倾斜着身躯,炮筒已经扭曲,孤独地刺向天空。

一个美国大兵头上的钢盔被击穿,黑血和白脑浆混在一起,尸体还在燃烧着,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一辆坦克脱了链轨,歪倒在路旁的斜坡上,星条旗已被枪弹击破,角上还在冒烟,歪倒在一边,坦克手爬出来双手把星条旗举过头顶,淮生让一个战士把他叫了下来,坦克手听不懂那个战士说什么,哇哇大叫就是跪在坦克上不起来。他的一条腿被炸断,手里举着他美丽妻子和孩子的合影照片,哇哇不知说什么。

在血与火,血与雪,血与泥的战场上,老五团的战士们被冻在了冰血上,爬不起来,不能冲锋。他们只能用刺刀撕开衣服,之后,再与美军厮杀。有的战士身上绑着手榴弹,与美国大兵一起炸死,有的在与对方拼刺刀时,相互刺死了对方,有的用牙咬掉了敌人的耳朵,有的用石头击碎了美国大兵的脑袋。

黄昏前,太阳从雪地的林中射过来,很红,红得发毛,让人有血腥的感觉。

美军又开始轰炸了,之后,美军又开始冲锋了。他的连快被打光了,不是打光,是快被炸光了。

小战士老蔫十七岁,是刚刚征上来的学生兵,还没来得及训练就上了战场,老战士老温教了他简单的射击常识,就上战场了。

孩子吓得尿了裤子,老温几次让他冲锋,他都吓得直哭,老温骂他(尸从),他也认(尸从),可就是腿打颤,不听使唤。

淮生看见老蔫的裤子冻在了冰血上,就用刺刀挑,他小腿的皮被冰粘掉了一大块。老蔫站起来,大笑,之后,在战场上到处跑。他在风中一边跑着一边舞动着没有袖子的破烂衣服,舞动的姿势在晚霞的血红中,感觉就像一个幽灵。淮生在一旁焦急地大喊着老蔫的名字,让他趴下。

可老蔫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找到一个美军士兵的尸体,用力扒这个美军士兵的军大衣,他穿上。又在一个美军士兵身上找到一盒饼干,坐在那儿吃。淮生想冲过去把他带过来,可就在这时,一个受伤的美国兵挣扎着站了起来,向老蔫发射了汽油弹,老蔫没有跑,还是坐在那儿,火光中他继续大笑并不理会熊熊大火,还吃着美军的饼干,直到被烧死。

老温看着他眼睁睁被烧死,说不出的一股怒火。他冲了过去,把老蔫的遗体拽了回来,他抚摸着他的稚嫩的脸,把圆睁的眼睛合上。为了救老蔫,温克能打枪的那只神手被打断了,卫生员陈捷给他包扎后,坚持让他撤下去,但一说撤退,他就急眼,说:“我的左手也是神手,一样让敌人有来无回,我要给老蔫报仇。”

真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当敌人再次冲锋时,他的左手发挥了难以想象的作用,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堆打一堆。

陆战七团立志夺回无名高地,因为拿不下高地,他们就无法通过,伯格上校发了狠,就是一个陆战队员不剩,也要拿下无名高地,为陆战一师的撤退杀开一条血路。

厮杀是惨烈的,无名高地上的雪与火,火与泥,泥与冰,染成一片雪的海,血的河。

陈捷在战场不断地把伤员抬到避风的石洞里。副连长韩德明一只脚被炸掉,排长马大球的一只耳朵被打掉,凝固的血画在他的脸上,他全然不顾。陈捷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伤员一批又一批被她和他的战友抬了下来,她没有办法,只好把战士拖回山洞里。

她不断地向淮生报告,伤员太多,再不抬下去,有的战士就可能失血过多而死去。必须派一个战士和她一起把伤员背下去。

淮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温,说,老温,你配合陈捷背伤员下去吧,我坚守到最后。

老温笑了笑,说,连长,你撤吧,你还有陈捷,我就老哥自己。

谁也说服不了谁,淮生厉声说,我是连长,我命令你!

老温说,除非你打死我,我的枪比你打得好,我的命也比你大,我又是你大哥,你说,我们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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