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协议

作者: 杨不寒

1

乌龙茶在滚水里舒展叶片,散发出清苦的幽香。王宵好像无心品尝,和对面长着方脸浓眉的男人短暂接洽过后,便把一沓打印纸往前推了推。包厢很促狭,但十分安静,乔多能听见纸张擦过大理石桌面的声响。那纸上的内容,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现在那上面多了两个秀气的小楷和一个血红的指纹印。

乔多拿起笔,在签名处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用心思考,又像是经历了短暂的出神。

王宵不禁说道:“紧张倒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这毕竟不是儿戏。”

乔多说:“人都来了,我会签字的。”

王宵又说:“现在反悔,也来得及。”

乔多抬起头,微笑道:“好不容易决定的事情,哪里还要反悔。”

王宵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踌躇。这让她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犹豫,所做的毕竟是勉强不得的事情。她还很年轻,没结过婚,人生本来充满了希望。她忍住不去想这些,转过头,望着落地窗外夕阳下的一树垂丝海棠, 说:“你看院子里的海棠,开得多漂亮。这两年春天,我都来这里喝茶,就为了看这树花。”

乔多顺着王宵的目光看过去,认不出这是什么花,便说:“你还懂这个?我只认得农村常见到的李子花和梨花,或许还有苹果花。”

王宵回答道:“不管是什么花,能开在春天都是幸运的。可惜再过一阵子,风一吹,就都要落了,没有一点儿余地。”

乔多望着窗外,默默咀嚼王宵的话语,随后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手中的笔,在纸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王宵给他递过来一个印泥盒,等他按完手指印后,又给他递来一张抽纸擦手。他一边擦着,一边说:“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现在我们签字画押,就是对方的余地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王宵没有回答,只是拿过合同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后,又把脸转过窗外。夕阳穿透玻璃,在她脸上勾勒出薄薄的阴影。乔多想要找点儿话说,王宵却突然开口道:“你看,风来了。”

院子里,那树垂丝海棠在晚风中摇曳着,地上的影子看起来仿佛在止不住地战栗。数不清的花瓣在风中轻飘飘地飞落,好像是一阵红色的雾雨,给出了风的方向与形状。乔多看见王宵的眼神中如同布满乌云一样布满哀愁,窗外的风并没有吹动她脸上的阴影。

2

乔多看着被油浸染得发褐色的桌面上惨白的纸张,只觉得那些宋体字仿佛蚂蚁,在他心里爬来爬去,让人极不舒服。烟丝快烧到烟嘴了,他似乎察觉不到一丝烫,依然陷在复杂的情绪中,像是陷在沼泽中一样不能自拔。

小女儿乔想家还不足以认得那些文字,更无从领会那些文字的含义,只顾在一旁拼着乐高。乐高堆得快比她自己都高了,她小心翼翼地再加上去一块儿。那高耸的彩色塔楼便摇晃了起来。想家睁大眼睛,看着乐高渐渐稳定后,拿着一块蓝色的零件继续往上累加。蓝色部分接触塔楼之巅的瞬间,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急匆匆又兴冲冲地跑进来一个年轻人。想家的手一抖,那座塔楼轰然倒塌,像是经历了空袭或地震。

房屋角落里,坐在藤椅中摇摇晃晃的瘦老人抬眼去看。只见来者还穿着黄色制服,高挑的个子让那身衣服都显得有些小了。他笑呵呵喊道:“杰娃子来了,羊都赶回圈了吗?”

被唤作杰娃子的年轻人看了看老人,回答道:“乔伯,羊又肥了,下次杀羊时请你去我家喝烧酒!”

老人笑呵呵地做着吃羊肉的美梦,继续摇晃着。乔多什么也没说,父亲老年痴呆的病已经好几年了。他朝旁边挪了挪屁股,意思是要来客到沙发上坐下。这张破旧的沙发,刚好够两个成年人并臀而坐。

客人一眼瞥向餐桌,兴奋地问道:“乔哥,协议签好了?”

乔多沉默着点点头。想家跑过来,小小拳头砸在客人臂膀上,责怪道:“赵叔叔,你把我的城堡吓塌掉了!”

乔多伸手拉过女儿挥舞的小手,说:“想家,进屋里去玩儿。我跟赵叔叔说点事儿。”

姓赵的用手指像弹弹珠一样,弹了弹想家的马尾。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来一颗水果糖,递给想家。想家嘟嘟嘴唇,接过了糖果,摇摇晃晃地进了屋。走在门口时,她突然回头,对着年轻人做了个鬼脸。那鬼脸不讨厌,反而显得稚气可爱。这又加重了乔多这个做父亲的隐忧。看见女儿进了卧房门,乔多这才叹了口气,说:“佳杰,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赵佳杰拿过合同,随意翻了翻,直到看见乔多和王宵的签字,才说:“哪儿有什么是非对错。”

乔老爷子突然悠悠扬扬地说:“人间有是非呐,公道在人心。”

乔多看了父亲一眼,心里闪过一丝狐疑。然而见对方又陷入了神游之中,好像对他的把戏漠不关心。他叹口气,对赵佳杰说:“可我现在就后悔。”

赵佳杰放下合同,正色道:“你不想着我的老婆本儿,也想想乔伯和想家。字已经签了,我们没有回头路的。”

乔多支起双手,把一颗蔫冬瓜似的脑袋埋在手掌中。这是鸵鸟的姿态,一个懊恼又无可奈何的姿态。赵佳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说:“好了,我派单去了。你就自己愁吧!有事叫我。”

赵佳杰走到门口,对乔老爷子挥挥手道别,看后者眼睛也不睁开,就嘭的一声关上了门。乔多抬起头来时,已经看不见走进夜色里的赵佳杰了,只有对着门上女儿画的认不出形象的图案入神。那一堆乐高轰塌后留下的废墟边就是女儿卧房门。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想家站在那里,嘴里含着赵佳杰给的水果糖,安静地看着她的父亲。乔多察觉到了来自女儿的目光,转过头去,问:“想家,你站在那里干嘛呀?”

想家说:“吃糖。”

乔多挤出笑容,问:“甜不甜?”

想家答道:“嗯,甜!”又说:“爸爸,爷爷,你们来帮我搭乐高好不好?我要搭一个大大的城堡。”

乔多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合同,转身走向女儿。他强行调动起自己的情绪,嘴里的音调依然是沉闷的:“爷爷困了。来吧,咱们俩来建城堡吧。”

想家两步跳过来,和乔多一起蹲下,从那堆废墟里捡起来好些零件,递给乔多。乔多手里拿着零件,看着女儿在身边忙碌地摆弄着这些零碎的玩具,心底有说不出的滋味。然而想家在笑,灿烂地笑,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点儿值得忧心的事情一样。乔多在女儿的指挥下一次次递给她各种零件,一颗寒冷的心也慢慢在女儿的兴高采烈中得到了温暖。

窗外的风吹了一夜。吹来了雨,为想家吹来了一夜在城堡里奔跑的梦。翌日清晨,乔多看见少眠的父亲已经起床,衣服却穿反了。他给父亲重新穿好衣服后,推开女儿房门,看见想家还在甜甜地做着梦,不忍心叫醒她,就自己轻手轻脚地做好了早餐。一份给父亲吃了,另一份放在餐桌上,留给想家起床了自己吃。桌子上,依然陈放着那份协议。他拿起协议,放进了电视柜的一个抽屉里后,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一辆白色比亚迪,驶出了这个破落得像是遗址一样的小区。昨天旷了半天的工,今天得多跑几单,才能把钱找回来。夜雨打落了暮春时节的太多花瓣,满城市都是落红堆积。小区老旧得没能跟上地下停车场的趟儿,停车区都暴露在地表,让他的车前盖上也落有一些三角梅的花瓣。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地上还是湿的,一些地方积着雨水。他不敢把车开太快,泥水溅到路上的行人,会白白遭人咒骂。

路上那么湿,或许今天叫车的人会多一些吧。但是雨走得太快了一点。夜里悄悄地来,早晨又悄悄地走,并且还带来了另一个晴天。如果是晴天的话……乔多暗自盘算着,又看见车前盖上的落花。他突然想起昨天下午王宵说的话。她说,再过一阵子,花都要落去,没有一点儿余地。也不知道她今天看见马路边被夜雨打落的花瓣,会有些什么想法。

3

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王宵把手提包放在蓝色的办公桌上,在自己的工位坐下,继续这日复一日的工作。自从十八岁来到这里念大学,自己好像把前途和未来,都交给了这座城市。

那个黄葛树长得遮天蔽日的校园,曾经是她穿着白衬衫造梦的好地方。总记得读书的时候,讲台上的老师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如今,天天坐在格子间度日,哪里还像个女王呢。父母倒觉得自己有出息了,算个像模像样的白领。按照流行的说法,王宵所在的互联网公司是一个大厂。能进这个大厂的,都算是有本事的人。但是,一旦进来,这些有本领的人无不发现自己只是众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在某种意义上和流水线上的那一个没有什么不同。外人看不见,父母更看不见,但王宵自己却很清楚。这份一干就快四年的内容审核的工作,早已把那些青春记忆变成了无用的阑尾。除了常常在深夜发炎,让人睡不着觉以外,别无用处。去年好不容易升成组长,工资涨了,责任也重了,她觉得好像有希望了,又好像只是掉进了生活的另一个陷阱。生活把自己当成了北京烤鸭,用一张面皮把自己卷得越来越紧。

所以她不能让自己垮掉,不能让自己退出,否则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坐在电脑前,仿佛没事人似的,还是像往常一样进入后台程序,浏览了一下平台统计的流量数据,接着就正式开工了。对座的一个年轻姑娘探出头,对着她说:“宵姐,昨天下午你不在,你前男友又来了。还是带着花,我按照你吩咐的,把他连人带花都赶走了。”

王宵点头道:“蕙蕙,谢谢你。”说着,给对方扔过去一片口香糖。

叫蕙蕙的女孩一边拆锡纸,一边说:“你真是好脾气,要是我,三番两次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来骚扰,我早就骂人了。报警我都敢。”

王宵笑道:“人家也没有恶意。”

对面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同事说:“对嘛,生意不成仁义在。”

蕙蕙骂他是渣男,他回敬说女人绝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眼尖的男同事来招呼道:“宵姐,情种又来了。”

蕙蕙边起身去看门口,边义愤地说道:“你看,没完没了还。”

王宵也站起了身,却看见门口站的,并不是那个苦苦追求或者说挽留她的呆子,而是乔多。她赶忙走到门口,把乔多拉到一边,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乔多抓抓后脑勺,递给王宵一盒糕点,回答说:“也不知道你吃了早饭没有。这是楼下买的刚出炉的鸡蛋糕,你趁热吃。”又解释说,“你不是说你在这家公司上班吗?我路过楼下,就顺便买点儿吃的,上来看看你。”

王宵推掉外卖,说:“谢谢好意。我同事都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说着,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乔多一眼。

他领会到了她眼神里的一丝躲闪,便说:“这样……那我就先走了吧。”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笨拙而急促地把鸡蛋糕塞到王宵手上,转身想要快点离开。

她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有些慌张的神态,终于心有不忍,追出两步对乔多说:“我下午五点半下班。到时候我联系你。”

王宵自顾自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乔多路过一枚枚绿灯,转过一个个街角,跨越一架架桥梁。王宵看过一列列数据,查过一条条讯息,审过一段段视频。王宵忍不住去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乔多也抬起右手去看手表。好像很快,但又像是很慢,晚春的太阳才渐渐西垂。斜阳照在马路尽头,照在写字楼上,也照在乔想家独自骑着木马摇晃的阳台边。在乔多的汽车后排,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对套着毛茸茸保护壳的电话说:“亲爱的,我就要到啦。你到门口来接我,好不好?你真好。”那声音有些嗲,乔多忍不住从后视镜去看,见乘客拿起镜子开始补妆,好像是大酒店的一道菜,在端出厨房前还得再摆摆盘一样。乔多看看手机上的定位,确认目的地恰好就是一个大酒店。屏幕在此刻闪进来一个电话。乔多接了,对方是王宵。王宵订了一个饭馆,说要请乔多吃野生鲫鱼。

等乔多到地方时,王宵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预感到对方好像有话要说,却不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至于乔多呢,是赵佳杰一直让他去接近王宵,他才厚起脸皮去她上班的地方给她献殷勤。他在她公司门口,听见她说下班后要找他的。他便猜测,王宵或许想跟他说些什么。这时候的太阳,已经从山那边沉入了时间的茫茫大海。两个人内心都有深蓝色海水般的暗涌,但在夜里看不清一点儿波澜。见面了,倒是客客气气打招呼。乔多说:“抱歉,迟到了。”王宵就回答说:“我离得近,也是刚到。”

王宵领着乔多往店里走,嘴里说:“好在今天客人不多,不用排队了。”

乔多点着头,好像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那颗头承担了语言的功能,或轻或重或疾或缓地点着,如同在用摩斯密码和王宵交流。王宵继续介绍说:“又到了鲫鱼产子的时候。每年这个时候,这家鲜鲫鱼生意都好得很。”说着,顿了顿,问,“差点儿忘了问,你喜欢吃鱼吗?”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