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什么名字
作者: 杨仕芳中年男人在傍晚时分醒来,眼皮抖了好几下才能启开,慢慢露出白多黑少的眼球,像涂着一层淡黄的地沟油,那目光,既暗淡,又没精神。他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到手臂上扎着针头,连接着针头的是一根细管,像根青丝往上攀爬,半墙上吊着一瓶药水,瓶子上写着葡萄糖。他的视线适应病房里的光线后,眼前呈现出一片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单,无疑这是一间病房。
此时一名护士推门进来,发现他醒了,轻轻淡淡地说,总算醒了。他不明白她的话,想让她再解释解释,稍稍地张了张嘴,竟引起钻心的痛,忘了想问什么。护士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门外,留下曼妙的背影。他的目光跟随着背影,可惜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廓里。他醒悟过来,发觉自己浑身乏力,头痛欲裂,连呼吸都困难,连忙闭上眼睛,头部更加疼痛,似乎脑浆都快溢出来,赶紧睁开眼分散注意力。窗外阴雨绵绵,密密匝匝,已经三天了,他并不知道。护士又走进来,他希望她进来。她身后跟着主治医师,那是个快要秃顶的男人,仅存的几根头发留得很长,然后左右交叉贴在额头上,像浪得虚名的书法家逆笔写下的粗劣线条。他想劝告他别留这种发型,特难看,还不如干脆把头剃个精光。主治医生没有在意他,检查他的眼睛和舌头,自问自答地询问他,最后说好好静养就可以了。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正想张嘴,护士连忙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就不想再问了,他乐意顺从护士的意图,因为他觉得护士是个漂亮的姑娘,尽管她戴着口罩,依然掩盖不住她的美。他也确实感到累,在烈日下过度操劳的那种累,于是小心翼翼地闭上眼,让自己慢慢地沉睡过去。等他再次醒来,看到一个老人立在床旁,双手垂在半腰间,像两根摇摇欲坠的枯枝,满脸慌张地盯着他。他想不起老人是谁,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忽然,他发现记忆里也没有其他人,那里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我到底怎么了?他没有张嘴,却清晰无比地听到这句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老人脸上依然慌张,显然他没有听到,不过眼里紧张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你睡了三天,老人不冷不淡地说,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答老人的话,反而在心里问自己,他竟然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眼前的老人也不知道,那么他是谁呢,老人又是谁呢?脑子里一片空白,剩下可怜的几个词汇在反复飘荡:睡了、三天、名字。怎么会睡三天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受伤住院?老人又是什么人呢?这些问题像一群受惊的马蜂,劈头盖脸地向他蜇来,他又在一阵钻心剧痛中昏过去。等他再次醒来,窗外已一片漆黑,头不再那么疼痛。老人端来一碗稀粥喂他喝,他还是想不起老人是谁。
你是谁?
他喝了几口稀粥,终于缓过劲儿来。老人低声地说,我在河边发现你。他说,我怎么了?老人说,先喝完粥再说吧。他点点头说,我自己来。老人把碗轻轻地放到他手上。他的手抖了一下,那碗粥斜了下去,老人赶忙用手接住,那只碗才没有摔下来。两人的目光都落在碗上,接着看着彼此,都想在脸上挤出笑容,结果都没有成功。老人松了口气,转身走到门口,有些犹豫地走出病房,一阵潮湿的风吹进来。
第五天下午,老人办理了出院手续,请出租车把中年男人接回家。那是一间盖在河岸边的小屋,墙壁用破损的琉璃瓦砌成,整个小屋向外倾斜,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卷走。门外堆积着大堆废品,几只老鼠从垃圾堆里钻出来,贼眉鼠眼地瞅了瞅他们,觉得他们还不如垃圾,扭头又钻回垃圾堆里。我是捡垃圾的,老人有些难为情地说,家里就我一人。中年男人看着四周,果然看不到一只鸡或一条狗,连老鼠也消失不见,剩下几只苍蝇在翻飞,对他们的到来视而不见。
中年男人在床上躺了几天,可以借助拐杖下床自行走动。他走到离小屋不远的地方,那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岸边挤满杂树和芦苇,密密麻麻,郁郁葱葱,藏匿看不见的野禽。他感觉在自己的脑袋里,也长满杂树和芦苇,寻找不见的记忆,野禽般趴在叶丛中。他每天傍晚都会来到这里,拄着拐杖也走不到别处,靠在一棵古榕下想心事,那棵古榕枝繁叶茂,据说是明朝时种下的。树下有一条石子路伸向河边,坑坑洼洼,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动,路旁的杂草往路中央拱,盖住整个路面。若要走到河边,得拿一根木棒拨开草叶,使路面的真面目显现出来,藏匿的动物惊慌逃窜,最怕的是不声不响的毒蛇。河边是废弃的码头,几块青石板斜到水里,石板上爬着青苔。据说这个码头,最初是朱元璋带兵渡河所用,战事过后成了两岸来往的渡口。老人年少时流浪到此,被摆渡人救济,从此在此生活,摆渡人病逝后,他接过船桨,成了新摆渡人。后来河上架起水泥桥,码头也就废弃了。老人将摆渡船改为渔船,以捕鱼为生,但在一天雨夜里,渔船被洪水冲走,从此上岸拾荒。老人偶尔回到河岸边,祭奠逝去的日子。半个月前的傍晚,洪水刚刚退去,他再次来到河边,两岸残留着被洪水浸泡过的印迹。他看到一个人浮在水面上,被伸到水面上的树枝勾住。他把那人拖上岸,发现是个中年男人,衣衫破烂,双眼紧闭,脸上残留数道伤痕。当发现中年男人还有脉搏时,连忙唤来两个路人,把他抬到医院。你不认识他,不怕他醒来讹你?路人好心劝说。老人没有解释什么,让他们快点把人送往医院。中年男人醒来没有讹他,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他非但要支付费用,还要照顾他。
我是谁,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每天都逼向他,如同一群意志坚定的黄蜂,对他前追后堵团团包围,非把他蜇得鼻青脸肿不罢休。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既苦恼又沮丧,想着要是古榕能开口说话该多好,就会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拍打树干,直到手掌发疼才停止,当再次望向河面,两艘半旧不新的渔船,迎着夕阳摇头晃脑地远去,不久就消失在视线尽头,河面上出现几只鸟兽,往天际深处飞去,也很快就变成几个墨点。
这一切是那么陌生和遥远。
我真的失忆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放心,孩子,你会想起来的。老人时不时走到他身旁,不冷不淡地说,尔后摇摇晃晃地走开,像一个废弃的不倒翁。他才注意到老人的腿脚不便,不由愧疚和自责起来。
中年男人的伤好了,但脑子里空荡荡的,这种挥之不去的隔离感,使他觉得自己与世界毫无关系,继而觉得没有记忆的躯体,如同没有灵魂的死尸。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在深夜里自我追问,不由怀疑自己是个教授,至少是个爱思考的读书人。那么得把活着的意思找回来。
可能,大概,从上游流下来。
老人幽幽地说。他和中年男人蹲在码头上,一同望向悠悠流水。中年男人没有说话,但他赞同老人的观点,上游有成百上千村庄,还有上百万人的都市,委实猜不到他属于哪个村镇或都市,也猜不到是落水还是抛尸,最后才被河水冲到这里。他每每站在河岸,望着眼前悠悠流水,总有种错觉,真相就站在面前,却怎么也无法抵达。他越来越担心家人,他觉得自己有家人,有老婆和孩子,父母亲都还健在,或许还有一两个兄妹,他感觉他们正在四处寻找他。
对,去找他们。
他的脑子豁然开朗,如果他的家人在找他,那么一定会顺着河流往下找。孩子,这个有可能。老人肯定他的想法,如果他有家人的话。他每天都来到河岸边,向过路人打听有没有寻人的人,人们都怪怪地看着他,多半不予理会,有几人向他翻白眼,以为他发了疯,那些年轻的妇人更是鄙视他,把他当成勾引良家妇女的色狼。他并不在乎这些,然而这样等了两个月,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家人。
孩子,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
老人幽幽地说,中年男人沉默不语,阳光落在河面上,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在那些闪烁的光线中,他总有种似曾相识。老人说,孩子,找份活儿干,边干边等。中年男人再次把目光投向河面,说,我到上游去碰碰运气。老人想了想说,那就顺路收鸭毛和头发吧。
中年男人依着老人的主意,背着蛇皮袋往上游走去,每走进一个村庄,就扯开嗓子高声叫喊:收鸭毛啰,收头发!他发现自己中气十足,浑厚的声音飘过上空,不禁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练过歌。他渴望突然有人跑出来叫他的名字,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这种画面让他激动,然而在路上遇到无数人,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他走村串巷大半年后,觉得这个方法也不奏效,于是把收到的鸭毛和头发送到收购站,跟老板说,这些不要钱,我想在你这翻看收回来的报纸,看完还你。老板叼着烟,眯缝着眼睛说,这年头还有搞地下工作的?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老板大度地挥了挥手,说你随便看。他便在废弃的书堆里,翻出一摞摞旧报纸,灰尘也跟着升腾起来。他不在意灰尘,全身心都扑在旧报纸上。他翻找两样文章:一是事故类的报道,二是寻人启事。通过排除法,最后抽出五张报纸,即刊登两起事故和三则寻人启事,这些事故和寻人启示相似。
老板,把这几张报纸送给我吧。
他走到老板面前。老板嘴里还叼着烟,烧出一截灰,摇摇欲坠,说你不是说只是看看吗?大人说话不算数?他讨好地说,老板,这几张对我有用,特别有用。老板看了看他,笑着挥挥手,示意他拿走。
中年男人揣着报纸来到龙城日报,寻找一个叫黄磊的记者,报上刊登的两篇报道署他的名。一篇写一个中年男人李某,在一次洪水抢险中不慎落水,至发稿之日,还没找到他的人,生死不明,文章还附有现场目击者的讲述。另一篇写一个中年男人跳到水里被冲走,他是个赌徒,跟别人的老婆偷情,被女人丈夫发现,叫来几个兄弟追打,他慌不择路,最后逃到桥上无路可走,不想被暴打,便一头扎到河里,被河水卷得无影无踪。这两篇报道都没有当事人的照片,只刊登发生事故的河流图像。从时间推算,消失在河水里的两个人,都与他受伤失忆的时间吻合。他想,如果有一个是他,从心底讲,他更愿意是抢险落水那个。这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翻滚,越滚越紧张,如同即将遇见阔别已久的亲人。
他在报社门口被保安拦下,需要登记名字和来访目的。他拿起笔,在姓名那栏愣住:我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但他下意识地写:李谋。那两个字很丑陋,但他心底充满兴奋,如同发现新大陆。他登记好后,给保安敬上一支烟,保安友好地说,快去吧,不知黄大记者是否还在。他转向往大门里走,迈着夸张的步子,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不少人从他身边经过,却没人留意他,各自忙碌着自己。他不由心虚起来,用手压了压背包,里面放着几包玉溪烟,打算送给黄磊。
他遇见人就打听黄磊,得到的答案是,黄磊外出采访还没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回到门卫室,跟保安闲聊起来,当目光不经意看登记本上“李谋”二字,心头再次兴奋起来。他想,如果自己就是落水的李某,那么将在黄磊的引荐下,终于与亲人们相聚。那该是多么感人的场面啊,亲人们抱成一团,大声痛哭,报社记者纷纷前来采访,他将告诉人们如何死而复生,然后把救他的老人拉回家,他从此赡养他。他快被自己的想象所感动,但是万一他是那个赌徒呢?又该怎样去面对他的家人和情人?不管它,等黄磊回来问个清楚吧。他和保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边说话一边往外看,目光落在身材高大的记者身上。
黄记,有人找。
保安忽然站起来叫道。一个身材矮小的姑娘站住了,往门卫室这边看了看,确认是在叫她,才迈着碎步走过去。她戴一副黑边眼镜,因眼镜过于宽大,感觉快把鼻梁压塌,冷峻的目光透过镜片。中年男人怀疑弄错了,黄磊这个名字,具有山野之气啊,怎么变成如此小巧玲珑呢,与想象实在相差甚远,玉溪烟送不出去了,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你找我?黄磊脸有愠色说。中年男人连忙赔着笑脸说,是的,黄记者,是我找您。他拿出两份发黄的报纸,说这两篇文章都是您写的吧?黄磊没说话,抬起眼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他感受到她的敌意,讨好地说,黄记者,我是您的读者,读了这两篇文章,就想来问问,这两个人找到了吗?没读到后续报道呢?黄磊的脸色才舒缓下来,说这两个人都死了,摇了摇头说,可惜啊。中年男人怔在那里,一时语塞,所有的期望都落空。黄磊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门里走去,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大楼里。
他心有不甘地来到小卖铺,那里有公用电话,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拨打寻人启事上的电话。打前两个电话,还没说几句,对方就撂了,其中有个电话还爆了粗口:你他妈的是个骗子。他盯着电话感到莫名其妙,接着陷入沮丧:我怎么就成了骗子呢?即便我不是你们所要找的人,也没必要爆粗口嘛。他还是不甘心,拨了第三个寻人启事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