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防

作者: 孙健

1

高考成绩公布了!又到了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时刻。盘城一中高三共六十个班,今年高考不论是985大学的预估录取人数,还是一批本科上线率,都是乔良的五班排名第一。他已连续十年任教毕业班,每年高考都数他班的成绩最好。他在学校自然是集千宠于一身的人物,大大小小的奖状与证书把两个抽屉塞得满满当当,校长主任见了他也都主动打声招呼。

高考直接关系到孩子们的前途,每到烈日炎炎的六七月份,高考绝对是最为炽热的话题。前天下午四点,省考试院查分平台开始查询成绩,今天上午陈方远就布局明年毕业班教师的任课安排了。按理说这事有教务处负责,也有分管的副校长,不用他操心,可他不放心,每年都要亲自把关。

乔良从校长室出来时脚步匆促,仿佛有凶猛的野兽在背后追赶。他在深幽的走廊尽头停下来,透过玻璃窗凝视着几十米外的教学楼,四楼左数第五间教室,便是他日夜打拼的阵地。

尽管校长室的立式空调满腹怨愤似的呼呼喷着冷风,可热汗还是一股脑儿地从他的毛孔里往外钻。那个并不宽阔的房间,他常常出入并未觉到有什么迥异之处,刚才他却感到严重缺氧,需大口喘息方可缓解压榨式的窒息感。头发斑白身材瘦削的陈方远,和蔼可亲地问询了毛毛的现况,又夸赞了他班的高考成绩再次夺魁。其实,刚才电话铃响起,他第一眼看见手机屏幕时,已猜到陈方远找他的用意。指尖尚未触碰到手机的绿键,他已经拿定主意。他欠毛毛的太多太多。他累了,厌倦了。他铁了心,即便陈方远说得天花乱坠,也要守住防线,决不松口。

陈方远与教师谈话极少直奔主题,总要绕几个可大可小的弯儿,这大概与他倡导的“导入式教学法”有关。陈方远前期侃侃而谈的所有铺陈,乔良都是用浅笑和颔首来应对的,此时此刻沉默便是最有力的回应。最后一锤定音的话语,他早已熟稔于心,几天前就在肚子里反复彩排了。

陈方远为人随和,没有架子,更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在乔良眼里,他既是领导,也是同事,更是兄长。妻子和乔良劳燕分飞之后,乔良一个人带孩子确实挺难的,陈方远前后为乔良介绍了几个对象,都是亲自把关精挑细选的,个个仪态万方、知书达理,乔良挑不出任何欠缺。若不是她们都不能接受与毛毛一起生活,他的第二个家早已成功重组,也不至于劳烦体弱多病的母亲秋兰费心劳力地接送毛毛。陈方远对乔良的关照可谓仁至义尽,乔良打心眼儿里感激。前些天,母亲的心脏病犯了,幸好及时送去医院,才安然无恙。不能再让她骑着电动三轮接送毛毛了,万一路上犯了病,事儿就大了。

陈方远是教语文的,用词精准且恰如其分,娓娓道来完结所有铺设后,切入正题已是水到渠成。他端起紫砂壶给乔良斟了一杯茶,乔良受宠若惊地单手罩住茶杯。陈方远回到座位上,轻咳两声说:“乔良啊,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去年我也答应过你,今年不再让你担任高三班主任,可学校也有难处啊。”陈方远的话戛然而止。他端起茶杯啜了口茶,目光缓缓移到低头不语的乔良身上,说:“高考成绩是学校的命根子,老百姓渴盼的目光直戳戳地瞧着咱们哪……”他噤声无语,没再继续往下说。这就是陈方远语言艺术的高妙之举,他在不经意间已把问题踢足球似的传给乔良。接下来该乔良表态了。

乔良备好的话早已滚瓜烂熟,似乎嘴巴咧道缝儿,就汩汩地淌出来。“陈校长,我妈的心脏病犯了,还有毛毛……”尽管准备得极其充分,他说话依然挺费劲儿,还有点儿磕巴。陈方远轻轻点几下头,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以后再有困难跟我说,我尽力帮你解决。”他没有死缠烂打,就此止步,大大出乎乔良的意料。乔良如释重负,一刻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里,连忙起身告辞。

2

十年前,参加工作后,乔良连续三年任教高二数学,他做梦都想到高三任教!作为一名年轻教师,谁不想到高考前线施展满腔的抱负?可历年来毕业班教师没有一位不是五年教龄以上的,他有自知之明,不再有非分之想。这年暑假陈方远恰好走马上任当了校长,他出人意料地力排众议力荐乔良到高三任教,且担任班主任。

领导的信任是最强势的源动力。乔良大喜过望,为报陈方远的知遇之恩,工作上全力以赴、殚精竭虑。那年高考,他一举成名,他班的成绩全校排名第一。他那年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还披红挂彩在领奖台上慷慨陈词地发了言。他下一年毫无争议地继续担任高三班主任,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一鼓作气拿下“十连冠”。

第一次任教高三那年,妻子刚好怀了孕,恰逢多事之秋,可乔良全年只请了一天假。那天晚上,乔良把手机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上课去了,下了课又在教室里多待了些时间。他回来见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妻子打的,他急忙回电话,没人接听,再打还是没人接。那时候他还没买轿车,从教学楼里出来,他骑着电瓶车疯了似的往家赶。

乔良把电瓶车支在楼下,打开楼宇门刚要进去,瞅见楼梯口有一摊殷红的血,宛如一朵被风摧落的红玫瑰。一个不祥之兆倏地闪现在脑海,他一口气蹿到楼上开了房门,妻子未在家。他吓得六神无主,呼喊着妻子的名字一溜烟下了楼。住在一楼的秦大爷拎着扫帚和水桶从家里出来,正要清扫地面上的鲜血。原来,乔良的妻子突然肚子疼,预感到要早产,给乔良又打不通电话,只好一个人去医院,刚出门就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流了那摊血,几位邻居闻声后找了辆车把她送去了医院。

正是朔风凛冽的寒冬时节,乔良没顾上戴头盔,就急冲冲赶往医院。他在产房外的长廊上见到正在焦灼等待的三位好邻居,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离十二点还有几分钟,一位穿手术衣的女医生从产房里出来了,说生了,是个男孩。乔良拎在嗓子眼儿的心脏“吧嗒”一声落了下来。女医生脸上惊悸的神情并没有消散,她说产妇虽然没什么大碍,可孩子的情况还要观察一段时间。他刚落稳的心脏又摇摇晃晃地悬了起来。

乔良坐在靠墙的天蓝色连体椅上忐忑不安了一整夜,翌日的第一缕晨曦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爬上了窗台。妻子从产房里出来了。她满肚子都是怒气,惨白的脸扭向一侧不理睬乔良。乔良知道自己对不住母子俩,尽管母亲已赶了过来,尽管学生还等他回去上课,他还是打电话请了假,决计留在医院。

他困得眼睛合成了一条缝儿,闲下来也不肯眯一觉。他到其他病房到处转悠,拿毛毛跟其他孩子仔细比照。这些新生儿都紧闭眼眸,大多在憩睡,他也没瞧出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几天后,他放了学赶来医院,询问医生,医生说暂时看不出什么,直至毛毛出院回家,一切都是正常的。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过了半年,毛毛渐渐显现出异常。进食吞咽困难,表情淡漠,两手总是攥着拳头……夫妻俩惶惑不安,带着毛毛到医院做了详细检查,一张张轻飘飘的报告单,彻底摧毁二人的精神防线。当天下午夫妻俩就带着毛毛来到康复中心进行治疗。

毛毛在康复中心调治了一年多,未见立竿见影的疗效,素来倾心浪漫时尚的妻子,把满腹怨气撒到乔良身上。他每天下班回家,两个人都为琐事吵架,其实问题焦点在毛毛身上,终于有一天妻子摊了牌,提出离婚,乔良满眼泪水也没留住她离去的脚步。两人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防线终于溃不成军。乔良年年教高三,夜以继日地带领学生们向高考发起冲锋。他是个大忙人。毛毛每年都进行几个疗程的康复训练,接送毛毛的重担就落在体弱多病的母亲肩上。

3

乔良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屋里只他一个人。他的情况很特殊,学校平日对他蛮照顾的,课程表上第一节和最后一节从来没给他安排过课。但他从不晚来早走,极少请假。

乔良看见手机上有几条未读消息,就轻轻点一下微信图标,都是家长和学生咨询如何填报志愿的。他一一做了回复。屏幕上的一个班级群已经攒下一百多条未读消息。他点开微信群。这是他第一年任教高三的班级群,刚开始还是QQ群,那时腾讯尚未推出微信服务,几年后同学们又换成了微信群。有位男同学的爸爸是乔良的同事,他消息格外灵通,学校里的大小事他知晓后,都第一时间发布到群里。果然,这些消息都是同学们赞誉乔良的班里高考再次蟾宫夺桂的。乔良一直在群里潜水,极少发言,只是偶尔到群里看看同学们热火朝天的留言。

乔良有时点开“查看更多群成员”,把同学们整整齐齐的头像挨个审视一遍,那一刻仿佛时光穿越到十年前,他在讲台上字正腔圆地点了一次名。每次收起微信页面,他的胸口都会隐隐作痛,好像里面有根来回抽动的鱼刺,十年了这根刺一直都在。

全班五十名同学,群里只有四十九人。米小杏是个豁达开朗的女生,成绩虽不拔尖,可也不算差,中游水平。乔良给她定下的目标是高考分数跨过一本线。其他学科倒不担心,最让乔良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数学。进入高三后,乔良没少给她补课。她的数学成绩不断提升,这样下去实现高考目标应该不是问题。

毛毛出生后的第三天,在病房里挨了妻子一通咒骂的乔良,没吃早饭就仓促赶到学校。她刚在办公桌前坐稳,米小杏便忸怩地递过来一本厚厚的习题集,问了他一道与“椭圆”有关的练习题。乔良正窝着一肚子火,前天晚上下了课,正是几名学生围着他接二连三的问题,他才迟了半个小时回家,若是下课后立马就走,说不定妻子就不会出事。他心中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猛地一拍桌子,然后把那本习题集“哗啦”一声扔到地板上。“这么简单的题,有必要问吗?自己做!”他把怨气迁怒于米小杏。米小杏咬着下嘴唇捡起习题集灰头土脸地走了。

屋里还有其他老师和同学呢,青春期的女孩特别爱脸面。他目送沈小杏低着头出门的那一刻,后悔了。再过几天就高考了,毛毛又刚出生,各种事挤成疙瘩。他忙得分身乏术,直到考完数学,也没再给她讲解那道习题。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年高考数学正好考了那道题。他懊悔不已,无比沮丧。高考成绩下来了,班里其他同学都考出了正常水平,甚至是超常发挥,唯独米小杏马失前蹄,发挥失常,尤其是数学考得极差,导致总分低于一本线九分。这是那年高考留给乔良的最大遗憾。

几个月后,同学们已经到大学报了到。一个飘着濛濛细雨的下午,妻子打来电话与乔良发生激烈争吵,他正在写教案,恐被同事听到赶紧起身来到走廊上,一番低三下四地劝慰才勉强哄得妻子挂了电话。

正值初秋时节,窗外的雨丝如挂于天地之间的斜线倾落而下,梧桐树的叶子色泽尽失也已泛黄。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他情绪低沉,坐在电脑前翻开班级QQ群,从头至尾挨个看同学们的头像,看完后恍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仔细清点才发现缺了米小杏。

高考前米小杏分明在群里的,主动退群,说明她还记恨自己。从此,米小杏像断线的风筝,缺席了毕业后的所有同学聚会,与全体师生断绝了联系。乔良只知道她读了南方的一所不怎么出名的大学,其他消息不得而知。他曾向上学时与米小杏关系不错的同学探问过她的情况,可他们并不知情。

从此不管哪个学生问乔良习题,再忙,他也耐心把题解答完。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绕出那片黑黢黢的椭圆形的心理阴影。

4

乔良在电脑上点开一个Excel文件,浏览一遍同学们今年的高考成绩,真不错!他有点儿沾沾自喜。这么多年,他教出如此之多的优秀学子,曾多次坐在主席台前向全市教师分享教学心得,可在毛毛面前他绞尽脑汁也束手无策。毛毛已经十岁了,智商却处在三岁孩子的水平。这让他每次登台作报告均萌生出盗名窃誉的感觉,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还大言不惭谈什么教学经验?若不是陈方远下了死命令,他才不去受这份罪。每次讲完,他都垂着脑袋灰溜溜地从台上下来。同事们怎么想的,他并不晓得。可若有人当他面夸耀自己的孩子获取某种奖项,或者有其他什么上佳表现,他都认为是针对他的,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每每此时他不是黯然离开,就是木偶一般沉默无言。

他哀叹几声,点击鼠标关掉电脑,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十根白净的手指插进了蓬乱的黑发之中。

有次开家长会,会议结束后乔良留下一位家长,他的孩子成绩下滑较大,需和他单独谈话。他口若悬河地讲了教育孩子的一番道理后,那位家长临走时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说了句恭维的话:“乔老师,您的孩子一定很优秀吧,读几年级了?”乔良无言以对,脸羞得如猴子屁股,通红。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在人世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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