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游戏

作者: 溥喆

靠拐角的一桌就剩吴敏佳一个人了,她把手藏在桌布底下,不动声色又极其专注地搓着在手腕处结痂的面疙瘩。下午鱼死网破的劲儿一过,浑身都像被人扒皮抽筋了那么虚。现在她就想瘫在椅子上坐坐,去洗手间的几步路也挪不动脚了。五年没上过手的钻戒紧紧勒在手指上,吴敏佳小心挪动着戒指,调整着呼吸,尽量不让别人听到她倒吸凉气的“咝咝”声。整个宴会大厅流光溢彩,聒噪热闹得厉害,坐着站着的都是人。当年最不解风情的女同学也脸泛红光,裙摆摇曳,摇晃着酒杯急急奔向目标,吴敏佳摸了摸棉麻裤子上凸起的一道褶子,想站起来还是坐着没动,不是自己的场瞎蹦哒又有什么意思,来都来了,稳坐钓鱼台吧。

叶文韬扒开人群过来了,吴敏佳心里咯噔一下,却一点儿也不意外,如果这个宴会还有一个人没忘记她,这个人一定是叶文韬,她不自觉按压着裤子上凸起的褶子,收腹、抬头、脊梁骨挺得倍儿直。叶文韬和女朋友耳语了半天,这个胸部快和脖子连在一起的女孩仍然紧拽着叶文韬的手,瞥了几眼吴敏佳,好像坐在宽敞的宝马大奔里,等红灯时看着在公交车上扭曲变形的人群时那样随意和无聊,嘟嘴翘起脸庞,叶文韬立马会意,在女朋友的左右脸蛋上各啄了一下,女朋友又像个花蝴蝶一样飞到了人群里。叶文韬整理了一下没有一丝褶皱的定制西服,端着酒杯,一步一个心意,一步一个端庄,款款向吴敏佳走来。

用果汁和叶文韬的白酒碰杯,对着昔日同桌过三年,老师钦定的重点帮扶对象,吴敏佳竟然有些怯懦。叶文韬划过一眼吴敏佳无名指上闪耀的钻石,朴素着装的吴敏佳有了一丝光彩,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小声惊呼:“哟,吴大学霸,中午吃的饺子?亲自下厨?”吴敏佳放下饮料,搓下了手腕处的最后一块面疙瘩,佯装镇定:“哟,女朋友整容了?全身都动过了?不是你买的单吧?”叶文韬爽朗大笑:“大辫子,嘴还是那么毒。”大——辫——子,吴敏佳咂摸着这三个字,轻柔的晚风吹过,有些眼角湿润的动容。不自觉地,她放下了饮料,端起了一杯白酒。

吴敏佳和叶文韬聊着过去的念书时光填补着几年不见的生疏,在心里捏揣着这个自己最近时常会想起曾经热络过的老同学。看叶文韬的表情,她知道,叶文韬也在她身上寻找着过去的影子。在省重点高中那三年是叶文韬玩得最欢,最威风凛凛的一段日子。他爸爸是这所高中的常年资助人,所以连老师也对他礼让三分,他迟到了,一推门和老师诚恳地鞠一个九十度的躬,迎着全班同学又鄙视又羡慕的目光坐到座位上开始睡觉。有一次,叶文韬和老师鞠躬,刚来实习的老师也慌乱着鞠躬,全班哄堂大笑。但吴敏佳没笑,她手里握着英语单词卡,瞪着向她旁边座位走来的叶文韬,眉目结霜,被盯得浑身发冷,叶文韬压制着被侵犯的怒火,小声问:“你为什么不笑?”吴敏佳一字一顿,向他发射了八支箭:“奸人当道,蔽日遮天。”

吴敏佳喝了一大口白酒,火辣辣的红晕挂在脸颊上。叶文韬暗暗叫了声好,这个爽利劲儿说明谈话还能往深了走。“吴大翻译最近不忙?往年的同学聚会您都在国外飞,没有您这尊大佛,我们都觉得特没意思。”“大翻译”“国外飞”,五年的全职家庭主妇生活,再听到这些词汇,仿若隔世,吴敏佳摸了摸自己干硬、粗糙的双手,那一年她站在舞台侧面,屡次翻译错重大数据,台下部分人交头接耳的场面涌上心头,她的手濡湿了。

“我忙——忙得晕头转向,这辈子没这么忙过,可这种忙没搞翻译忙那么高级,你没看见大家怕沾上我身上的烟火气,都绕着我走吗?”叶文韬把头凑近了些,故意压低声音说:“我说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原来沾上烟火气了,给我匀点儿,我就缺这个。”吴敏佳抿嘴而笑,白了叶文韬一眼,这白眼里的娇嗔意味让叶文韬心里真舒坦。他把酒杯斟满又递过来,吴敏佳摇摇头:“老二还没有断奶。”

“老同桌,我家老头子把玩具卖到了欧美,生意做大了,身体撑不住了,以后这七七八八的摊子得我多操心了,你要是看得起,来给我当特助吧!”

“什么?孩子让玻璃渣扎了?老太太呢?老太太知道医药箱在哪儿。老太太滑倒了?好,你别急,我十分钟之内回来。”“特助”两个字让吴敏佳的心剧烈沸腾起来,每个重返职场的橄榄枝都让她馋涎欲滴,但没用,喜悦的电流刚爬到脚脖子,保姆火急火燎的电话如冷水般当头浇下,她定了定心,承接着这股透心凉。

和旧日几个相熟的同学急忙别过,叶文韬已经让司机把路虎开到饭店门口了。吴敏佳稍稍推辞,便和叶文韬一同上了车。

叶文韬瞥见吴敏佳额头的汗珠和眼角的皱纹,心里又飘过他那些皮肤嫩得能掐出水的女朋友,一个个滑溜新鲜得像刚从海里捞起似的,养眼、悦心,只不过这么多年,一个个精美的皮囊来来去去,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成没味的白水煮面了,叶文韬又瞧了眼吴敏佳,发际线很靠后,饱满的脑门上的两颗粉刺格外显眼,头发用一根廉价的皮筋箍起,发尾毛燥,脸上还将就能看,手上的皮肤干燥蜡黄,看来基本没有去沙龙美容院护理的习惯。

今天的聚会吴敏佳还没来,同学们已经炸锅了,嫁给暴发户的苗甜甜念书时总不交作业,没少挨吴敏佳的批评,今晚连脚脖子上都戴了两条大金链子,富贵逼人,添油加醋报告着吴敏佳近况的凄惨,很多人附和秦毅也混得一般。大家嘻嘻哈哈,调侃好好念书还不如回家好好种田。说实话,第一眼看到这样朴实无华的吴敏佳,叶文韬吃了一惊,几年前在出国的飞机上和吴敏佳的翻译团队巧遇过,那时的吴敏佳眼神凌厉,反应极快,小领导的派头很足。不过这种商场上铆足劲儿往前冲的女人叶文韬见得多了,当时打了一个招呼转眼就忘了。今晚却总想和吴敏佳多亲近亲近,卸掉一切武装的吴敏佳总让人回忆起高中时那个黑白分明、较真倔强的大辫子姑娘。今晚的吴敏佳不经看,但经得起品,和这样的女人相交,假模假式那一套不管用,掏心窝子才是正道,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这么正儿八经坐在一个女人旁边了。

“往年同学聚会你家秦毅来过几回,那小子还和当年一样,表面上憨直得像从土里拔出来的一样,可那脑袋瓜子精得很,聚会没完,咱们班混得有点头脸的都同意往他们学院的实验室里投钱。”

这是叶文韬几年前的记忆了,吴敏佳柔软地耷拉在靠背上,嗯了一声算是终结了话题。叶文韬的视线扫过她的胸部,下垂,松垮,一股奶香气隐隐约约飘出。他哼哼一声,暗叹着,秦毅这小子,涮过我,现在又把吴敏佳涮了。

酒喝得不多,吴敏佳还是有点儿晕乎,叶文韬浑身散发着的自信优越成熟男性的魅力,让她感觉自己心上也摇曳多姿地震颤。叶文韬突然倾身靠近,吴敏佳不自觉绷紧浑身的肌肉,火从下身一路烧上来,脸颊被烤得绯红,“让你递给我一下侧面的手机,说了三遍都没听到。”吴敏佳赶紧摸到手机递给叶文韬。吴敏佳想现在就狠狠吻住叶文韬的唇,直到吻到嘴唇渗血,直到他们开始互扒衣服,但她一动不动,家快到了,一想到家,家里和着奶味尿味洗衣液味道的气息很快把她淹没了。

到了吴敏佳家楼下,叶文韬让司机买了几盒礼品,说要上去探望一下秦毅母亲,吴敏佳想象着家中的混乱场面,硬着头皮欢迎着念书时常跟在她和秦毅屁股后头蹭饭的老同学。上电梯时,吴敏佳想着婆婆那双灰暗而暗藏心思的眼睛,和叶文韬站得更远了些。

客厅里孩子的各种玩具从阳台一路蔓延,直到包围整个沙发。从卧室传来孩子和吴敏佳咿咿呀呀说话的声音,更小的孩子突然铆足劲儿大声嚎哭,叶文韬靠墙而立,正思索着家庭医生用不用请过来,自己用了多年的阿姨应该也能借吴敏佳用一段时间,一个双腿有些罗圈儿、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般荡漾的老人由人搀着出来了,叶文韬有些恍然,秦毅的妈十来年不见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了,岁月仿佛在贫苦的人身上格外无情。叶文韬结结实实拥抱住了秦母,秦母感叹着:“大包四,阿姨见着你,怎么感觉过去你们小时候的日子又回来了。媳妇俊不俊?孩子多大了?”叶文韬“哈”一声笑了,放开秦母:“阿姨,我大包四的诨名还是您给取的呢。”

吴敏佳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出来给钟点工付费,嘴上左一个感谢右一个不好意思,钟点工礼貌性地勉强收下这些明显拔高的赞美,表情淡然,就等着付费环节。吴敏佳话锋一转,阿姨,多出来的一个小时就免了吧,我们合作这么多回了。钟点工似乎早预料到这一出,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一身阔气的叶文韬,没有作声。吴敏佳忍着在有钱人面前露怯的尴尬,又从钱包里抽出一百,想快点打发钟点工离开。叶文韬拦住吴敏佳,“这么晚了,阿姨一个人回去多不方便,我让司机送您到门上,车上有几盒鲍鱼海参,您看得上拿一盒回去给家人尝尝。”钟点工深深注视着叶文韬,脸上堆送起像十八岁大姑娘一样娇羞的笑容:“不用了不用了,我个老太婆哪敢叨扰大老板您,您如果看得起,哪天我帮您看孩子打扫家。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您一定招呼。”叶文韬双手接过名片,钟点工一走就扔到了垃圾桶。

手机铃声乍起,吴敏佳没有把孩子递给腰腿不好的婆婆,而是放到了叶文韬怀里,叶文韬立马像捧了一个名贵瓷器,全身都使着劲儿,一下不敢乱动,吴敏佳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对着电话那头的人不自觉地点头哈腰,“您别急,别急,我早上六点之前译好给您,知道您着急用,天天大脑高速运转,我这不是也得换换脑子,吹吹风嘛,行,行,这回拖稿永不合作,谢谢您高抬贵手,谢谢啊。”

“吴敏佳,”电话刚挂,叶文韬迫不及待抗议,“孩子尿我身上了。”吴敏佳窘迫地用毛巾去擦,叶文韬又闻到了吴敏佳身上的奶香,一阵酥麻划过,如果有一个女人肯和我这样过日子该多好。尿液早就钻进了西服纹里,吴敏佳毛巾一扔,不擦了:“沾点儿童子尿,预祝你今年生意兴隆,一顺百顺。”叶文韬苦着脸假装生气:“我会把账单拍给秦毅。”吴敏佳不置可否,抱着因为伤口总烦躁不安的孩子靠着沙发昏昏欲睡。叶文韬逗弄着老大,心里惊讶这个孩子这么瘦小,抚摸了几下孩子顺溜的小辫子,掏出一沓钱给孩子当见面礼,孩子呆呆看着叶文韬,不知道该做何表示。叶文韬站起来和秦母握手告别。秦母手指冰凉,看着钱局促不安,眼神无声地责令着儿媳。吴敏佳好像多长了一双眼睛,一个激灵坐起来,把钱递到叶文韬手里:“大包四,拿钱取笑我呢。对于你,钱廉价得像纸一样,见面给我送纸,取笑我们劳动人民呢。你女朋友还在聚会那里丢着呢,走,我送你下楼。”

“大辫子,你这张不饶人的嘴怎么好像从小到大只针对我一个?到了秦毅那里就秃噜了,让人划拉来划拉去。”叶文韬倚着车窗和吴敏佳耍嘴皮子,静谧的夜色四周弥漫,叶文韬的心轻轻摇摆。

吴敏佳瞥了一眼叶文韬光可鉴人的脑门和拱得像山丘一样的肚腩,心里想:生活不就是划拉来划拉去的事嘛。借着浓荫的遮蔽,她轻轻拥住叶文韬,叶文韬正犹豫着要不要也搂住吴敏佳。“别动,我就想找个人靠靠。”叶文韬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上学时不小心碰到你的手都差点被你打死。你是不想等抱完我再打我一顿?”吴敏佳被逗笑了,和叶文韬摆手作别。叶文韬朝着她的背影喊:“特助的邀约无限期保留!”

半夜十一点孩子老人都安顿好睡稳后,吴敏佳打开电脑。就剩结尾了,开个夜车,三点钟肯定能译完,早晨七点起床,或许能拖到七点半,送完老大上幼儿园顺便逛菜市场,回来还能小睡一会儿,十点钟送婆婆去针灸,然后是午饭,下午二宝有游泳课,晚上应该能和出版社的刘编辑通个电话……吴敏佳按着因为连日熬夜总在疼痛的太阳穴,脑袋昏昏沉沉,“啪”,吴敏佳一关电脑,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止疼片,抓了三颗吃下,双臂紧紧箍住头。手机鸣叫,这个点儿了,只能是秦毅了。吴敏佳不接,电话响了三四声停了。

脑子里乱哄哄的,就像毛线缠绕,每一个线头连接的都是叶文韬。念书时大冬天凛冽的清晨,他们一群学生戴着棉帽子大围巾仍然被冻得龇牙咧嘴,叶文韬头上什么也不用裹,他从小轿车里探出头,极力邀请秦毅和吴敏佳别蹬车子了,和他一道坐车吧。所有人都眼馋他俩能让叶文韬高看一眼,秦毅把穿衣最单薄身体最弱的同学推上前,和叶文韬招呼:“大包四,你每天顺道把小耗子接来学校吧,轮到你值日时他帮你。”“走了走了。”一群人吸着鼻涕唱着歌向校门进发。吴敏佳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如果换作现在,我第一个跑到叶文韬的车里去。

不知不觉,后半夜了,夜风乍起,吴敏佳起身关上打开的窗户,突然手机一亮,是叶文韬的微信。老同学,别熬夜,保重自己。浓重的困意袭来,吴敏佳向床上倒去,搂住一左一右两个孩子,那种感觉就像沉入了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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