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流浪的猫
作者: 张扬张扬,1991年生,山东惠民人。20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理学博士,同年入职中国地震局第一监测中心。此文系作者小说处女作。
一
初次见到小花时,它对我并不友好。也许看出我这个外人来此目的不纯,它有意将我划进了“敌对势力”的范围。它甚至猜测出我不过是来此打短工,待不了多少时日,就更没有讨好的必要了。我属新人乍到,只好主动。可不管我如何挑逗它,拿着猫粮和零食勾引它,它都不为所动,颇有文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
小花是粮站收养的一只流浪猫,属于街头巷尾、乡野村落最常见的狸花猫品种,没有掺杂任何“高贵”的血统。“小花”这个名字听起来柔情似水,可它却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公猫,而且看上去有些凶猛,不好接近。它个头不大,身长四五十公分,深褐色与浅灰色条纹相间,从嘴巴到脖子挂着一撮白毛,鼻子一侧长有一小块黑毛。白色胡须弯曲下垂,眼睛凛然有神,头顶三条黑色条纹,一副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让人看了不免心生寒意。
听粮站的余姐说,小花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正值壮年,是粮站郭站长在路边捡回来的。小花刚来的时候比巴掌还要小,是郭站长用猫辅食和牛奶喂大的。这些食物价格昂贵,一般人不舍得买,也不舍得吃,遑论喂猫!好在那时小花个头小,饭量也小,吃不了多少东西。等它稍微大些,敞开了吃的时候,昂贵的猫辅食和牛奶换成了平价的猫粮和不花钱的凉水。口味一换,小花看不上这些嗟来之食,毅然决然要自力更生—它那时已经完全具备了捕食能力。
粮站不止小花一只猫,还有一只肥胖的橘猫,一只黑白花的奶牛猫,一只秋田犬,后来不知从何处又买来了一只血统纯正的英短蓝猫。至此,粮站成了“四猫一狗”的天下。
“四猫一狗”的格局并非一成不变,不过,我在粮站的那些日子,就是这样的一副生态。
以人类所定义的时间来计数的话,橘猫年龄最大,足足有七八岁,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不争不抢,天冷了在避风的墙角晒太阳,天热了躺在树荫下纳凉,饿了就蹲守在厨房门口,叫上几嗓子,除此外,极少能看到它迈动步子的身影,也难怪它体型肥胖。最小的当属蓝猫,尚不足俩月,刚刚断奶,是粮站最值钱的动物,身价甚至高于秋田犬。秋田犬与小花年龄相仿,二者在一起长大,但关系不好。秋田犬小时候没少受小花欺负,至今鼻头上仍留有伤疤,长大后的秋田犬即便比小花大了不止十倍体形,可当它看到小花伸出爪子,仍然忍不住本能地躲避开。
粮站的动物中唯独奶牛猫是母的,唤作“小黑”,两岁多点的样子。不用观察它屁股上是否悬挂有两颗醒目的蛋蛋,单看它秀气的长相就能猜出七八分来—这就是一只母猫。
小黑爱干净,打滚时只会找水泥地面,极少在泥土地上玩耍,打完滚后第一件事就是舔舐毛发。在小黑的打理下,它身体长有白毛的地方纤尘不染,长有黑毛处乌黑发亮,人看了都羡慕。小黑天生长有一副令人怜惜的表情,它即便不主动找你撒娇,当你看到它的时候,总忍不住想俯身抚摸几下,这时它会奶声奶气地冲你“喵”上几声,让你更加爱不释手。
称它们为“看家护院”的能手,倒不如称其为供人逗乐的宠物,只要它们稍微摆出一副萌姿憨态,摇摇尾巴撒撒娇,便会有人忍不住凑上来。即便它们冷漠不语,盆里也会有吃不完的猫粮狗粮,断然不会饿着。当它们饮足吃饱后,就会守在有人的宿舍或者办公室门口,等人出门第一时间受“临幸”。
不过小花是个例外。它从不刻意讨好人类,也许是不屑于讨好人类,而且它极少在厨房门口摇尾乞怜,或是在猫粮盆里大快朵颐。它的使命不在于此,不像橘猫它们那样一日多餐混吃等死,或者在人类的爱抚中找些存在感。生命可以短暂,但生活绝不能无趣枯燥,小花喜欢找点“野味”打打牙祭,以替代猫粮滋味的平淡。
粮站最不缺的就是粮食,即便粮食全都囤在了仓库里,可地上难免落有些许粮食颗粒,吸引不少麻雀前来啄食。小花常藏匿于花坛中,伺机而动,直勾勾地盯着啄食的麻雀,有时一盯就是十多分钟,直到麻雀向它走近些,再走近些。待麻雀进入小花的势力范围,当它有了十足的把握,这才展开行动。它弓起身子,左右扭动屁股,四肢轻轻踩地,活动下爪子,因激动而摇摆的尾巴暂且停下,两眼目视前方,寒光凛凛,连眨都不眨一下,瞅准时机,瞬间跃了出去,动作敏捷,将刚刚飞离地面的麻雀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紧紧地按压在地。再一看,麻雀已经进了它的嘴里,正拼命地摇动翅膀,企图逃脱。小花死死地将它咬住,任由其挣扎,直到麻雀耗尽了力气,放弃挣扎,小花这才松口。此刻麻雀已成了半死不活的状态。小花在地上摆弄一番,给它逃生的时间和希望,却没给它逃生的机会,直到它彻底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小花再次将麻雀衔在口中,一脸轻松,雄赳赳气昂昂地迈步于粮站大院,一副大获全胜的模样。
除麻雀外,粮站最不缺的就是耗子,也最怕耗子,出现一只意味着可能有一窝,一窝又一窝,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每到丰收季节,它们会大摇大摆地在粮站各处角落安营扎寨,耗子药、粘鼠板、扑鼠笼、老鼠夹虽有效果,可吃过几次教训后,耗子就学精了,刻意避开这些东西,冷不丁地出现在人的眼前,“呲溜”一下逃窜,像是专门在人面前耀武扬威似的,可谓嚣张至极。
蓝猫肩负不起捕鼠的重担,一是它年纪小,巴掌大小的体形,和耗子差不多,在耗子面前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二来它打小娇贵,吃的都是高价猫粮和零食,稍微降低饮食标准它就不停叫唤,叫得人心软,要让它生吃耗子茹毛饮血,简直痴心妄想。体形硕大的橘猫,常年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它能否跳跃都令人怀疑。它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又像是一位功成身退的元勋,捕捉耗子早已不是它分内的事了,它只需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动动嘴。秋田犬活泼顽皮,可是狗拿耗子这事它做不出。它俊朗的外貌是以牺牲掉一部分智商作代价的,它不可能捉到耗子,总是慢了半拍,即便是一只半死不活的受伤耗子,也极易在它眼皮子底下溜走。
唯有小黑能为小花分忧解愁。小黑也算得上是一只捕鼠能手,但它捕鼠不像是出于动物的本能,而是用来邀功的手段,这一点与小花大不相同。小花每次捕到耗子后,不在乎旁边是否有人,只顾自娱自乐,从不讨别人欢心。
小黑不一样。它会衔着耗子到处跑,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直到被人发现才松嘴。见到一线生机的耗子拖着受伤的残躯艰难逃走,没走两步又被小黑咬住,发出“吱吱”的惨叫声。如果这一幕成功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小黑会不断重复这一动作,继续演示它捕鼠的全过程,像是在向人证明它捕鼠的不易,任何称赞和奖励都是应得的。在小黑演示的间隙,小花嘴里的耗子早已下肚。小花饱食一餐后,舔舔爪子,擦擦嘴,洗洗脸,回味一番滋味,然后继续巡逻去了。
小花性格孤僻,几乎不与其他动物来往。它看不上橘猫一天到晚慵懒怠惰,不思进取,只知道吃吃喝喝,深陷于低级趣味中;它看不上小黑四处邀功请赏,天天跟在人屁股后面,溜须拍马,简直丢尽了同类的脸;它也看不上蓝猫一天天上蹿下跳,幼稚无脑,活力没有释放到“正道”上来。至于秋田犬,更是它的手下败将,只知道摆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对粮站没有任何贡献。秋田犬这种外来物种只适合做陪伴的宠物,论起看门的本领来,它比中华大地上常见的土狗逊色得多!
内心充实意志坚强的小花不稀罕人类的爱抚,自然不用摆出一副矫揉造作之态。万事由己不由人,求人不如求己,它心里清楚这一点,那就更无需依仗人类奢望点什么了。它藐视一切讨好人类的行为!不过它并不排斥与人类交往,不过交流的时间、地点、内容得由它说了算。
小花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向往自由的本性烙刻在它的基因里。以粮站为中心,以若干公里为半径,或以粮站为起点,以若干公里为路程,到处都有它流浪的足迹,它可以很轻易找到你,你却不容易找到它。不过在收粮的忙季,你时常能在粮站看到它巡查的影子,它肩负责任,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玩耍,什么时候该工作。在收粮最忙的那一阵子,它的工作不比我们轻松,白天它得巡逻,晚上还得巡视,全天24小时闲不住,时常能看到它打哈欠的模样,这时,残缺的牙齿就露了出来。
小花的门牙掉了一颗,听说是打架的结果,这为它丑陋的容貌又增添了几分可怜,看上去就像它鼻子下不对称的小黑胡子那样别扭。可它丝毫不掩饰,时常邪魅一笑,露出它那残缺的牙齿,像是在警示别人:“我可是一个不好惹的主儿,想要安全,就得离我远点。”在小花看来,这不是残缺,而是战斗的功勋章。它是粮站的守护者,时刻保持警惕,准备迎接一切来犯之敌。
二
粮管所原是粮食局在各乡镇下辖的事业单位,后来随着粮食局机构改革,粮管所完成了企业改制,成了名字中带有公司字样的企业。粮油的放开,外加农业税的取消,粮管所地位不再。曾经辉煌无比的粮管所只保留了粮食收购的基本功能,并不断受到私人经营的冲击,曾经的香饽饽一下子被打翻在地。穷乡僻壤,天天和一群农民打交道,天天看护、倒腾一仓仓玉米小麦,谁能坚持得了?但粮管所毕竟属于国企编制,尽管不再吃香,依然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
大家沿袭了传统的叫法,将这一处囤有粮食的大院称为“粮站”,将这里的负责人称为“站长”。自粮站地位下降,发挥的效应和作用降低后,职工待遇减少,不少人成了下岗工人,留在粮站的人也仅仅是有一份糊口的工作。
我是区粮食局一员小会计,机缘巧合来到沙河镇粮站,前后共两次,累积时间不足一个月。第一次来粮站是作为会计被抽调,去各个粮站对账,期间在沙河镇粮站待了一周多。粮站郭站长不幸被查,他在“等价粮”中套取差价,压低粮食等级,按照低等粮收购,即便化验结果达到高等粮标准,他也不把差价补给老百姓,而是装进了自己腰包。此外,郭站长还贪污了不少“升溢粮”,将本属于国家应该登记入账的粮食隐瞒私卖,侵吞粮款,几个收粮季下来,积少成多,数量颇为可观。郭站长除了正常工资外,腰包里装有不少农民兄弟的血汗钱,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他被查处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如果不是因为贪污粮款,我与郭站长说不定能成为不错的朋友。我与他见面次数不多,可是一见如故,话里话外十分投缘,也许是因他兼任了粮站会计的事务,与我业务相关,交流起来相对容易。当然,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方便做假账。郭站长相貌憨厚,言语和善,见谁都客客气气,没有架子,身上流露出邻家老大爷的亲切,但他又比普通农民讲究些,大多数时间衣衫整洁,衣服可以破旧,但绝不脏。胡子剃得干净,头发修剪整齐。
我与郭站长的接触主要集中在账目上,偶尔也聊点其他内容,可以在三言两语中感受到他的为人和处事风格。调查清楚后,他被带离粮站,留下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还有他喜欢的几只猫和一条狗。至于我,还要完成一些细节工作,多留了些日子。
郭站长被带走了,可那几只不通人性的畜生从不会因他被带走而惋惜,它们依旧老样子,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它们更不会清楚,它们吃吃喝喝的钱里面就有郭站长贪污的赃款。
郭站长离开后,饲养猫狗的接力棒传到了余姐手上,她自然不会自掏腰包像供祖宗那样供养这群家伙,只能保证它们有吃有喝,但不保证饮食水平,于是,小黑它们曾经的丰衣足食便成了“清汤寡水”。
余姐对于粮站这些小动物热情不足,只是需要它们存在,需要它们抓耗子、看大门,需要它们为粮站增添点生活气息。至于喜爱那就更谈不上了,这群猫狗在余姐眼里只有利用价值,而无观赏价值。想来也是,能管它们吃饱喝足,能为它们提供遮风挡雨的住处,这样的生活条件不知比在外流浪的动物强了多少倍,它们又怎敢奢求别的呢!余姐作为它们的“衣食父母”,尽管没有表露出丝毫对它们的喜爱之意,但橘猫和秋田犬它们依然唯余姐马首是瞻,不遗余力地讨她欢心,这也正是小花最看不惯的地方。
三
宽阔的场地,充裕的食物……粮站成了流浪猫的天堂,但极少有流浪猫能够留下来。橘猫的来源不可考,它不像是自小在外的流浪猫,它不怕人,人靠近了不知道躲避,反而躺在地上亮出肚皮,乞求人的抚摸。它更像是迷路回不了家的笨猫,寻到此处,死皮赖脸留在粮站,只为得到一个生活有保障的“编制”,从此舍不得走了。
小花是郭站长在垃圾堆里捡来的。郭站长发现它的时候,小花枯瘦如柴,不停地在臭气烘烘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那时的小花体型瘦小,生活经验也不丰富,没有自主捕食的能力,能够活下来全凭人们的“食物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