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热的一天

作者: 王善常

最热的一天 0

八年前的夏天,我在恒达广场做外墙保温。那是我最后一年干外墙保温,截止到那一年秋天,这种活儿我一共干了八年。

外墙保温就是给楼房外墙贴一层保温板,好比给楼房穿上棉袄棉裤一样,冬天能减少热量散失。外墙保温属高空作业,从楼顶垂下两根钢丝绳,钢丝绳连着吊篮,人在吊篮里施工,上上下下,晃晃悠悠,每年都会发生几次伤亡事故,但外墙保温工资特高,因此还是有好多人抢着干。

当然干这活儿不一定都用吊篮,也有用脚手架的,恒达广场就是。恒达广场的外墙是铝塑板,这种外墙保温不太好做,保温板要粘在纵横交错的钢架下面。最主要的是,出于防火的考虑,恒达广场用的不是聚苯乙烯泡沫塑料保温板,而是石棉板。石棉板相对重一些,而且不挺实,粘板时不好操作,而且石棉对人体还有伤害。

那段时间持续高温,每天气温在三十摄氏度以上。八月十二号,天气预报说当天最高气温达三十五摄氏度。

早上就十分热,还没伸手干活儿,身上就开始冒汗了。我和老郑搭伙干一个凹空,干到四楼了。这栋楼建成后要开一个大型商超。站在脚手架上望出去,远处的楼房如同被浸在了热油里,要被煮化了一样,不断地颤动、扭曲,泛着粼粼的波纹,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天空中连鸡毛那么大的云都没有,白茫茫的,像无影灯下危重病人的皮肤。太阳不是很大,敌敌畏一样毒,它似乎缓慢转动着,每转动一圈,就射出成千上万支细若牛毛的毒针,扎在人的皮肤上。

外墙保温上料多用滑轮,滑轮挂在脚手架的横杆上,滑轮上挂着一条长绳子,上料时小工在楼底下把材料往绳子一头的铁钩子上一挂,再拽住绳子的另一头往下拉,料就上来了。

给我俩上料的是徐姐。虽然外墙保温的小工有一半是女人,但徐姐不适合干这活儿,她太瘦弱,好像来一股风都能把她刮跑。每次上料时,她拽绳子都很费劲,尤其是楼层高或上的料多时,就好像她都会被绳子拉上来一样。徐姐是城里人,丈夫死好几年了,她自己带着儿子过。她儿子来过一次工地,穿一双雪白的耐克运动鞋。那天他是骑一辆山地车来的。他一定很爱惜他的运动鞋,到工地后也没下车,一只脚的脚尖小心地支着地面,一只脚踩在脚蹬子上。他冲正在干活儿的徐姐喊了一声妈,徐姐没听见,他就又使劲地喊了一声。这次徐姐听见了,慌忙放下手里的胶桶,哎呀一声,说我儿子来了,乐颠颠地跑了过去。她儿子是来要钱的,学校组织什么活动,交一百块钱。当时徐姐的钱不够,就问明天交行不行。她儿子很不高兴,一脸的不耐烦,问徐姐,学校是你家开的啊?徐姐实在没办法了,在我这儿借了一百。

徐姐先上了四桶粘板胶,又上了两捆石棉板。每次徐姐上料,我或者老郑都会在上面帮她拉拉绳子,这样她能省不少劲儿。

接完料,我已经热得不行,赶紧拿出水瓶,咕咚咕咚灌了一气。我有一个大号的雪碧瓶子,能装五斤水。最近天热,我媳妇天天给我装糖醋水。头一天晚上烧一盆开水,晾凉,放白糖、醋和小苏打,灌瓶后放冰箱冷冻室里镇上,第二天拿出来时都是冰碴。但今天实在太热,刚开始干活儿,水就已经不凉了。

凹空里连头发丝细的风都没有,空气是黏稠的,像融化的沥青。我戴着口罩,喘气费劲儿,胸部像缠了好几层纱布。用锯拉石棉板时,细小的石棉纤维被热气托起来,飘在空中,迎着阳光一看,闪着晶莹的光,如同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

石棉纤维落在我汗湿的脸上,痒痒的,像许多只小虫爬来爬去。这之前我没干过石棉板的活儿,所以前几天我没做任何防护,结果第一天我的脸、脖子和胳膊上就都起了红点子,又痛又痒。第二天,这些红点子连成了片,肿了起来,而且更痛更痒了。后来才知,这是石棉纤维扎进皮肤引起的炎症反应。石棉纤维是针状的,两端都是刺,可以轻易刺入皮肤。不只是我,别的工友也大都这样,甚至有几个症状更严重,皮肤溃疡,不得不回家治疗。

我特意在电脑上查了一下石棉的危害,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每年因石棉导致的全球死亡人数竟高达二十三万人之多。一些防火的建筑材料基本都是石棉。石棉的纤维重量极小,体积极小,一旦被释放到环境中,便会悬浮在空气里很难落下。石棉纤维会伤害人的皮肤,导致一些皮肤病,一旦被吸入肺部,危害将更加严重。空气中的尘埃一般都是颗粒状的,就算被吸入肺部,也会很快被肺清理出去,但是石棉纤维一旦被吸入肺部,就会像针一样,扎入包括肺泡在内的肺组织,难以再排出体外。随着吸入的石棉纤维越来越多,会进一步导致尘肺,甚至肺癌等疾病的发生。

原来石棉不只对皮肤有伤害,它对肺的伤害更严重。尘肺和肺癌都属于绝症,只要得上,积蓄就迅速减少,痛苦逐渐增加,然后是呼吸困难,疼痛,大量咯血,呼吸衰竭,直至死亡。

为什么在干活前没有人告诉我们?告诉我们石棉对身体有害,告诉我们必须做好防护。甲方、工程监理、工长和安全员都没告诉过我们。是他们也不懂,还是他们怕我们知道这种危害?我想一定是后者,如果所有人都知道石棉会引起尘肺和肺癌,还会有几个人肯来干这活呢?就是有人肯来,那么要给多高的工资才能让人接受呢?

我心里经过一番较量,较量的双方互相摆事实,讲道理,最后想挣钱养家的我,战胜了怕石棉伤害身体的我,于是决定第二天继续去工地。这活儿一天三百二十元,比其他工地高五十元,五十元可不是小数目,我媳妇去包子铺做小时工,每天干三个小时刚三十元,我大嫂在一个小区里做保洁,一整天刚五十元。

我本来想找工地负责人,跟他说说石棉对人有害的事儿,犹豫一番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我能预知他会怎么回答我。他会傲慢地说,你可以走,有的是人想干。是的,我走后留下的空位马上就会有人补上。打工人眼里只有钱,为了多挣钱,可以接受一定的牺牲。最主要的是,满世界都是需要钱的人,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

再干活时,我特意做了防护,戴口罩、戴橡胶手套,穿长袖衣服,戴套袖,领口处围上毛巾。当然,我这样做也不能完全防住石棉纤维。首先我戴的口罩不是防尘口罩,估计还有少量的石棉纤维穿过口罩,进入我的肺。但这已经不错了。只不过口罩透气性差,这么热的天戴上它,让我喘不上气。还有,虽然我穿长袖衣服,戴橡胶手套,脖子上也围了毛巾,但石棉纤维还是无孔不入,会寻找一切细小的缝隙,穿过我的防护,扎进我的皮肤,只不过量少了而已。

知道石棉的危害后,我曾跟工友讲过,叮嘱他们做好个人防护。但只有一部分人相信我的话,大多数人只认为我娇气,都是干活儿的粗人,没理由怕这怕那,只要是体力劳动就都对身体有伤害,外墙保温本来就很危险,如果什么都怕,不如回家睡觉,可钱从哪来?对于这些工友我无话可说,我理解他们,首先他们只相信看得见的危险,石棉纤维那么细小,吸进肺里也不会有什么让人难受的症状,至于若干年后才有可能出现的病痛,那太过遥远。其次,几乎所有的体力劳动者都有一种无畏的精神,这应该是一种代偿性的适应,它可以通过不断淬炼出来的粗犷性格,去蔑视或抵抗外界环境对身体造成的伤害。

我不知道,这些工友后来有没有人因为石棉患上尘肺或者肺癌。我想不应该有,一是我们总共也就干了两个月,和石棉接触的时间不是很长,进入肺里的石棉纤维很少,得病的可能性应该很小。二是他们和我一样,都穷,也都善良,这样的人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高高在上的神心怀怜悯,应该适当地向他们身上施加一些小小的运气,而不是追加病痛。

就是相信我的那几个人也没有坚持戴口罩,天气太过闷热,戴着口罩太过憋闷。就连老郑都是这样,他只戴了两天,就再也不戴了。他有他不戴的理由,他说,这么多人不戴,我就不信都能得病,就算有得病的,也不一定就轮到我。当然,他也有自己的防护办法,每当他拉锯时,他都会紧闭嘴巴,把脑袋躲到凹空挡出来的一块阴影里,以他的认知,石棉纤维是喜光的,只在阳光下漂浮。

天太热,表针都懒得转,我虽感觉已干了很久,可一看手机,才刚刚九点。我和老郑的水都喝光了,我俩把瓶子装在胶桶里放下去,让徐姐给我俩灌水。搅胶那有自来水,温突突的,还有一股汽油味,但总比没有强。从早上到现在,我的汗水几乎没有断过。我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水袋,储满了水,这些水冲开了我身上每一个毛孔的盖子,不停地向外冒。身体里的水刚减少一点儿,我就捧起瓶子,咕咚咕咚把水灌进去。我的胃不断地膨大,身子一动,就咣当咣当响。我的衣服水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紧紧地溻在肉上,再加上安全带紧箍着,这让我的皮肉痒得难受,总想伸手进去痛快地抓抓。脸上的汗水最多,我的脑袋就像正在融化的冰块,汗水小溪一样向下流,流进眼睛里,像辣椒水。手上黏满了黏板胶,根本没法擦汗,我不得不来回扭着脖子,再勾着脑袋,用脸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当是擦汗。最难受的是我的大腿根也出汗,湿漉漉的,稍一迈步就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裤裆如同藏着一只蛤蟆。头发里也都是汗,安全帽一点都不透风,还不敢摘下来,不戴安全帽罚款一百。

干完一步跳后,我和老郑开始返跳板。跳板是六公分厚的松木大板,每块有几十斤重。返跳板时我右脚的大脚趾被砸了一下。我和老郑分别站在跳板的两端,抓住跳板,刚直起腰,还没有向上举呢,老郑就脱了手。他那一端的跳板砸在了脚手架上。受到震动,我这端也没有抓住,跳板的立面瞬间砸在了我右脚的大脚趾上,我惨叫一声,疼得连续在横杆上跳了两三下。我呲牙咧嘴地脱下鞋,又扒下袜子。我的大脚趾明显发红,虽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模糊,却十分疼痛,我估计里面的骨头受了伤。老郑忙过来查看,还试图用脏手帮我揉大脚趾,被我恼怒地推开。

之后不几天,那个趾甲就慢慢地开始变黑,从根部向上,黑逐渐蔓延。又过了一个多月,那片趾甲脱落,里面长出了一片新的趾甲。我的脚天天出汗,加上干活儿时鞋不透风,一捂一整天,所以原先我的这个趾甲被真菌感染了,是灰趾甲,暗黄色的,很厚。没想到脱落后长出的趾甲是健康的趾甲。真是因祸得福,我应该感谢老郑才对。

返完跳板,我和老郑从窗口跳进楼里。我摘下手套,手已经被捂得发白起皱,像溺亡者的手,有一股酸臭味。我又把围在脖子处的毛巾取下,把上衣脱掉。楼里阴凉,还有一丝微弱的穿堂风,舒服极了,我真想就此耍赖,四仰八叉,从此再也不出去干活儿。

我从兜里掏出烟,烟盒是瘪的,早已被汗水溻湿、溻软,好在里面仅存的几根烟还是干的。我捏出一根,用指头捋直,向老郑比了比。老郑摆摆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开始卷旱烟。我跟他说好多次了,出来干活儿就得抽成盒的烟卷,因为时间有限,抽旱烟太费事儿,别人嘴里都冒烟了,他还没卷成型呢。可他就是不听,梗着脖子说旱烟有劲儿。其实我知道,他就是想省钱。

老郑比我大八岁,出了大半辈子力。他儿子正读大学,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他必须争分夺秒地干。他儿子是他的骄傲,他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儿子,都把我听烦了。他说他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去南方发展,准定能找个好工作。又说,等他儿子结婚生孩子后,他就不干了,就和媳妇去哄孙子。他一说起这些就满面红光,像打了兴奋剂,干活也更起劲儿了。

二〇一八年秋,工地下班早,他被工友拽去喝酒。他平时舍不得喝,那次别人请,难免要放开量,于是就喝多了,晚上谁也留不住他,非要回家不可。他的破摩托车没有车灯,他骑得又飞快,那几年经常有拉残土的翻斗车图省事,半夜把残土偷偷卸到公路边上,那天晚上他就撞上了一堆刚卸下来的残土。他飞了起来,摩托车摔得稀碎,他也受了重伤,腿断了,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老郑拖着残腿告了好几年状,也找不到谁倒的残土,最后公路局勉强赔了他三万多块钱。一晃好几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道他和他媳妇去没去南方哄孙子。

天越来越热,干到十点多时,我右手边的老李热得受不了,摸出手机给工长打电话。手机在他的裤兜里沾满了汗水,闪着湿漉漉的黑光。不行咱放假得了,太热了,实在受不了了。他对着电话说,同时俯身看着楼下的工长。工长正光着膀子坐在阴凉处。不能放假,甲方着急完工验收,工长说着,从阴影中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太阳下,好像被晒疼了,马上又返回了阴影里。老李不甘心,继续说,国家不是规定超过多少度就不让在室外干活了么?工长急眼了,在楼下跳着脚对电话喊,那是指国家正式工人,你是么?可我快热死了,老李说。他的脸上不住地向下淌着汗,几缕湿头发从安全帽下露出来,贴在脑门上,像被牛犊子舔过一样,黏乎乎的。那你就回家,明天别来了,以后也别来了,电话里传来工长的吼声。老李无声地挂断了电话,骂了一句娘,转过身接着干活儿。他灰色的衬衫全湿透了,粘在肥胖的背上,像蒙着一板刚点完卤水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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