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鸭成群(短篇)

作者: 戚佳佳

鹅鸭成群(短篇) 0

1

表舅妈第十次被捉了回来。之前我们已经麻木地闭口不谈这件事,她回来与否,似乎都不再那么重要,她就是去了亲戚家,什么时候回来,是她自己的事。倘若在村前的路上遇见她,顶多看看她穿了什么衣服,和她打个招呼,攀谈一两句。现在却不同,村子里被稀释的热议,又像她每次跑了被捉回来时一样,沸腾起来。我们想知道的问题太多,她是胖了还是瘦了?哪怕只是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大人们的眼睛,他们总会从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眼睑上去判断表舅妈离开蒋庄的这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境遇,是心惊胆战,还是风平浪静?是花天酒地,还是清汤寡水?大人们说得眉飞色舞,我们这些小孩听得如痴如醉。那一刻,什么霍元甲、陈真、霹雳舞,都成了山外之物。我们瞪着一双对这个世界好奇探寻的眼睛,盯着大人们,也盯着我表舅妈。我们能看出什么呢?我们看不出什么,她还是她,一张我妈说的肚肺脸,大得空洞的眼,一笑眯成一团,声音嘎嘎的,脸上的横肉跟着一颤一颤,两手乱扑腾。说实话,我真没看出什么,我妈偏说表舅妈像公鸭,而且是表舅家的公鸭,言下之意是她吃公鸭吃多了。表舅家的鸭子为什么都是公鸭?我妈说公鸭能长得大,又肥架子又大。每天两个表哥把鸭子赶进水塘,赶进稻稞里,鸭子窸窸窣窣,叽叽咕咕,像一群饿死鬼,奔跑着,将扁嘴塞进水草,在水田里吃得昏天黑地。两个表哥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像两个卫士,举着系了化肥袋塑料薄膜的长竹竿,以哗啦啦的响声,指挥鸭们。

表舅家的鸭和我家的鹅不同,表舅家的鸭从换掉绒毛起,会隔几天少一只。那些鸭肉的香味满村子飘,等到热燥燥的夏天过去,表哥们已经不用赶鸭子了,剩下不多的鸭子放门前的小塘里荡悠。而我家的鹅却被我爸挑到集市上卖掉。我的脑海总是被表舅家那些肥嘟嘟香喷喷的鸭肉灌满,我只能咂巴咂巴我寡淡无味的嘴。

我真是搞不懂,过这么好的日子,吃香的喝辣的,表舅妈为什么要跑?要是我,赶我都不走。表舅妈跑了就跑了,表舅总要去找,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跑了找,找了又跑。十几年时间,我从一个香喷喷的娃娃蛋,变成了人见人厌的臭狗屎。我的耳朵都被我妈唠出了几层老茧,我妈说话从不避开我,只要我姐不在,她就尽管说。

我妈说,这不要脸的女人,好吃懒做,找回来干吗?玉清就是窝囊蛋,没女人不能活了。

玉清是我表舅。每次我表舅妈出逃之后,表舅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巴的样子跟一只被主人踹了一脚的哈巴狗一样。我妈说,不屈,女人家女人家,女人不是过日子的人,都是男人惯的,你个大男人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早晚没好果子吃。

我妈说的是十年前,那时候我表舅妈三十来岁,很有几分风姿。我们村子建在坝子上,屋后有一条河,村子是东西走向,一字长蛇般。我们家是东边的第一家,我表舅家是西边的第一家,中间隔着二十多户人家,但我常常能闻到表舅妈碗里油炒饭、煎鸡蛋和烧鸭子的香味。表舅妈不下地干活,天天偎在家里,表舅白天在田里忙活,临晚放笼,清早收笼,还得把收得的黄鳝背到街上去卖。

表舅自然是不会把钱揣进自己口袋里的,除了遵照表舅妈的叮嘱,采买她想要的抹脸的雪花膏,抹头的发乳,洗澡的香皂,穿的,吃的,只要表舅妈吩咐,表舅准会不折不扣地照办。每回回了家,剩下的钱得如数上交。

表舅家有两双儿女,前面两个是儿子,老大的腿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有点瘸,走起路来朝一边歪。两个女儿,一个比我大两岁,我叫表姐,另一个和我同龄,比我晚出来两天,她就得管我叫表哥。冲这,我也要感激我妈。每次表舅卖了黄鳝从集上回来,表姐表妹便占据着门的两边,等表舅到了跟前,用身体黏着表舅,眼巴巴地看一眼表舅,再看一眼表舅。表舅那个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口袋,在她们的眼里,大概像是一座藏着无数山珍的高不可攀的山,她们用力咂巴着嘴的声音,和咽涎水的声音交替响起。

无奈的表舅,脸都挣红了,不忍心甩开孩子们,脚也跨不开,只得放慢脚步,抠抠搜搜,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白色圆粒小糖,塞进她俩手里,抬手朝外指指说,出去玩。表妹乐颠颠地转身朝外跑。表姐却站在原地,手里攥着糖,视线依然停留在表舅的口袋上。表舅有点发慌,又用手指指门外。

外面是成片的槐树,花一样的叶子被风吹得窸窸窣窣地响,阳光透过叶子,砸在地上,砸出一个一个窟窿眼。表姐仍站在原地,眼神里漫溢着忧伤。表舅不知所措,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表舅妈出来了,手里捏着个麻雀头。那是我家乡的面食小点心,上面沾了芝麻,圆形,拇指大小。表舅妈把麻雀头递给她的大女儿。麻雀头拿在手里,表姐并不走,盯着麻雀头的缺口看。表舅妈瞪圆了眼说,怎么,你还不想要?表舅妈说着要去夺,表姐哧溜一下蹿出了屋。

2

我妈和所有的乡邻一样,把这一段翻来覆去说过之后,再加上一阵近乎癫狂的笑。我爸则始终保持沉默,低头抽他的烟袋锅,不时朝凳腿上磕两下。那明明灭灭的烟火在尘世中明明灭灭着。

表舅妈很喜欢吃油炒饭吗?我有意问我妈。我妈说,废话,谁不喜欢吃油炒饭?谁还能跟好东西有仇?可是妈妈你就不喜欢炒油炒饭给我们吃。我妈说,死孩子,死一边去,没脑子的货,就知道插嘴,也不想想,不年不节,又没来人,哪有恁多油,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被吃空了。

关于油炒饭费油的程度,可以从我表舅在河里洗抹布时,漂在水上的那些油星子见一斑。

一般是在下午,家里空下来,两个表哥不是去放鸭,就是去捉鱼摸虾,房里不见人影。表姐和表妹跟着表舅去屋外头的荫凉下,看表舅往笼子里下蚯蚓。表舅必须要选一处离堂屋门远一点的地方,保证在屋里的人闻不到腥味,风也吹不来。表舅妈鱼也能吃,就是闻不得蚯蚓破了血的气味,一闻到,就作呕,上气接不上下气,脸也憋得真似一个肚肺。这样,表舅倒霉的时刻就到了。

表舅是个妻管严,比表舅妈高出一个头,麻秆一样细,走起路来,生怕踩死蚂蚁。表舅人白,细皮嫩肉的,太阳也没把他晒黑。庄里人说,表舅是男人生了个女人的身子。表舅妈却生得敦实,腿像藕段子般粗壮,来一阵龙卷风都刮不走。

为此,表舅妈没少骂表舅。表舅妈常是咬牙切齿地看着表舅,恨恨地说,你就是一个偷生鬼投胎来的,风能把你吹走,树叶能砸破你的头。你现什么世,来这世上,都怪我,当初眼瞎了,非要跟你。还是我妈说得对,嫁人不能看脸。表舅妈和表舅是自由恋爱,表舅是在放笼子时遇见的表舅妈,开始表舅妈家人不同意,拗不过表舅妈。表舅妈骂得嘴角都是白沫,肚肺脸也由红变白。表舅搁一边像是在听大书,脸上保持着之前的表情,眼皮耷拉,该做啥就做啥。偶尔表舅会说,你骂累了吧,累了就歇歇。表舅妈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把自己憋笑了。后来干脆不骂表舅,闲了,就吃,吃饱了就睡,睡够了就坐,拿着个巴掌大的小镜子照来照去。表舅妈的头发好像一直都没长过,齐耳,我们蒋庄的人叫耳朵毛子。表舅妈就顶着那一头抹得油光发亮的耳朵毛子,一日日坐在堂屋正中,看门外。

没别人时,她会摸几个麻雀头,或者一把多味瓜子,在那里慢慢嗑。到了黄昏,她会去炒饭。一边往灶洞里塞柴火,一边煎蛋,倒入一勺油,蛋煎得焦黄,盛碗里,再倒油炒饭,饭也炒得金黄,入碗,盖在蛋上。蛋吃完,碗底汪了一堆油,能照见人影子。表舅妈把碗搁在灶台上,喝一瓢水,就躺床上去了。人在吃饱喝足之后,一心只有床。不上床,表舅妈还能做什么?

碗要等到晚上表舅放完笼子回来,吃完表哥们烧的稀饭之后,再由表舅统一洗。盛过油炒饭的碗积着厚厚的油,先用抹布洗,油沾在抹布上,黏滋滋的,腻歪人。表舅拿了抹布到河里洗,河面上便漂了一层油。我妈说起这,口中总是喃喃地,身体禁不住抖,好像那些油,不是菜籽油,而是从她身体里剐出去的油。

3

与我表舅妈起纷争的第一个男人是秃头。

我妈每次说到秃头男人,就恨得牙根痒痒。我妈说,都怪你表舅,有了几个臭钱就烧包,搞不清自己姓什么。

我猜我妈想说,表舅是咎由自取,引狼入室,正好把表舅妈身体里潜藏的某种能量给激活了。

表舅卖黄鳝有了钱,喜欢上了喝酒,而且是找人一块喝。蒋庄的人是不会去的,男人们被女人们管束着。女人们说,手里有两臭角(家乡人读ge)子,就不知道东南西北,看他把女人惯成啥样?哪是正经过日子的人?

在蒋庄找不到人,表舅就找庄子外的。表舅家住在最西头,往西是一段空圩堤和另一个庄子,汪波荡农场在庄子西边。

那时候,汪波荡农场像是个大地方,他们那种地的不叫农民,叫职工。他们收麦,不用人工,用收割机。这在我们庄里是会被另眼相看的。

那里本不应该有光棍。但秃头男人的确是农场的光棍。

秃头的头上无毛,光溜溜的。秃头的肤色黝黑,油光发亮,眼睛喜欢眨,一眨一眨,看上去很贼。庄人既反感他,又畏惧他。

秃头男人出现在表舅家,是在好多天之后传出来的。说那秃头男人可以随时进出表舅家,搁表舅家吃饭,喝酒,打麻将,有时晚上就在表舅家睡觉。

至于他是怎么和我表舅勾搭上的,庄里人认为不是表舅的功劳,是表舅腰包里的钱和表舅女人的功劳。庄里人谈起表舅,撇嘴说,瞧他那烂怂样,谁会把他当棵葱。倒是他女人嘎嘎的笑声和笑时两颗随着身体乱颤的大奶子,会勾魂。站几百里外的男人,都会麻酥酥的,像过电。

自从有了秃头男人这个朋友后,表舅在我们蒋庄似乎一下子变得高大伟岸了。腰直起来,歌哼出来了,脸上的笑容也灿烂了不少,走起路来,呼呼生风。那惨白灰暗的脸色竟然染了层红晕。

我妈说,秃子送镜子送雪花膏送发乳给表舅妈,秃子还带苹果梨子麻雀头麦芽糖白切糕给表舅妈,秃子带的总要比表舅买的大而且多。

我妈说,这个秃子自己头上没毛,心倒是细。

我爸说,有钱谁不会花。

我妈说,我就没见你给我买过一根纱。

我爸说,你想让我变成玉清还是秃子?

我妈没等我爸把话说完,一脚踹了过去,把原本蹲着抽烟袋锅的我爸踹得向前打了个趔趄,差点跌趴下。我爸转过身,推了我妈一把。

秃头男人出现后,表舅妈每天吃过饭就睡觉,睡到三四点钟,起来炒鸡蛋饭,吃完坐大门跟前,先是往头上抹油,再拿着一个比脸大的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对自己的肚肺脸、洞穴眼和大嘴厚唇,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爱看。

我表舅和秃头男人的友谊并没有保持多长时间,不到半年,秃头男人就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据庄里人说,秃头男人得罪了我表舅妈。我表舅妈原想让秃头男人带她跑,秃头男人说,我带你去哪?我表舅妈说,只要离开这个家,去哪都行。秃头男人说,我就认识这巴掌大的地方,我想不出能带你去哪。我表舅妈说,你去哪,我去哪。秃头男人害怕,搞死不肯。我表舅妈生气了,说没想到你也是一个怂包,既然是一个怂包,就别来我家,你喝的那些猫尿就当我们喂狗了,我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怂包。

秃头男人不来,我表舅蔫了,表舅的眼睛开始迷糊,路也走得窸窣。在凌晨和黄昏的原野上,远远望去,他越来越像那些在他笼子里盘踞的黄鳝。

我表舅妈不拿正眼看我表舅,表舅妈也不说话,只斜睨表舅。表舅妈的眼睛就是一个洞穴,阔大,幽深,像一眼深不可测的井,她即使不拿眼瞪谁,就那么干巴巴地睁着,也犹如冷冰冰的刀片。

某一个晚上在夜空下乘凉,我妈突然说,别说,这个秃头还算有点良心。

我爸说,到嘴的肉都怕吃,怂货一个。

我妈说,你是为他抱屈?

我爸不吱声,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成了一团,四处黑漆漆的,只有我爸烟袋锅一时一时地蹦出的火花在闪。

能听到风摆柳以及蛐蛐和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宁静安逸,与青稞的香味混在一起。似乎有谁在说话?有谁在哼歌?更多的人沉默在夜色里。

4

十年了,表舅如丧考妣般往复在寻找表舅妈的路上。他这根树棍就要干瘪,可他还是执拗地不肯停止寻找。

表舅上茅厕,碰到的庄里人跟他说,你要么就别找了,找了也是白找,她还是会跑,她已经跑油掉了,像她肚子里的那些油,像你放的那些黄鳝,它们想给你抓你便能抓住,它们不想给你抓,你抓了也还是会滑掉。表舅蹲在茅坑不吱声,表舅那会子才进的茅厕,茅厕没有门,开放式的。表舅本来是感觉肚子有点疼,肚里有货要出来。跟着表舅那么一蹲,那些货果然迫不及待地到了门口。可是表舅不习惯上茅厕时旁边有人,像被盯梢,感觉浑身都是刺。没办法,表舅只能憋,全心全意地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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