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摩天轮(短篇)

作者: 沈烨

夜之摩天轮(短篇)0

搬到水岸雅苑有一阵子了。这天早上,俞阙发现从自家次卧的飘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小区西侧马路对面的野生动物园。由于距离远和角度稍偏,看得不是那么明晰,俞阙只能通过树丛缝隙间正在移动的两团灰影判断那儿有两头大象。他立刻打定主意,要去野生动物园溜一圈。他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门票的价格,盘算了一下:既然住在野生动物园边上,那就办一张年卡,这样,没事的时候还有地方可以去。他越想越开心,在手机上买了野生动物园的年卡。接着,开始收拾逛动物园要带的东西。

这时候,门铃响了。俞阙没多想,打开了门。

“你好—”一位五十几岁的阿姨笑眯眯地冲俞阙打着招呼,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塑料鞋套,利索地往鞋上穿。

“你是—”俞阙有些迷糊。

这一问,中年妇女立刻停了手上的动作,身子往后退了两步,正好撞上了她身后一个蓝色的工具箱,她指着门牌号,说:“2501,六幢,没错吧?”

俞阙瞬间反应了过来,这是他约的保洁。他赶紧把人请进了屋。前几天,小区业主群里,有一位邻居说,因为自己要搬家了,自家用了多年的保洁阿姨周四上午的时间空出来了,想在群里问问有没有人需要保洁。俞阙第一时间联系了那位邻居,还加上了保洁的微信。雇主给雇员找工作,想来应该是雇员特别叫人满意。

摊开蓝色工具箱,保洁阿姨麻利地张罗了起来。俞阙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阿姨。阿姨把水放在一旁,忙不迭地说“谢谢”。俞阙正要开口跟阿姨说一下自己准备出门,保洁阿姨跟他说起了故事。

“我跟你说,有一次,我在你们隔壁的小区给人打扫卫生,那一家的男主人挺客气,我一进门,就说要给我沏一杯明前茶。在客厅看电视的女主人用外地的方言说了一句‘你脑子坏掉啦,给这种人喝明前茶’。我听懂了,没响,继续干活。”

俞阙“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沉默了一阵,俞阙取了背包,对保洁阿姨说:“阿姨,我要出门了。你收拾完了,把门带上就行了。”

“好嘞。”阿姨声音明亮,像是热情的人。

“费用我发到你微信上了,你到时查收一下,”俞阙开了门,“对了,衣服不用洗。”

“记得的,前几天微信里说过了。”

俞阙乘电梯到了一楼,走到小区门口,租了一辆共享单车,往野生动物园去。从楼上看,野生动物园近在咫尺,骑在车上,这一路,仿佛翻山越岭。到了动物园门口,俞阙下了车,腿发软,支不住身子。

工作日的野生动物园,人不算多,最常见的组合是年轻夫妻推着婴儿车。这个季节真是逛动物园的好时候,园子里郁郁葱葱,动物们精神抖擞,天气也不算太热,似乎每走一步都能遇见惊喜。俞阙掏出照相机,对照着地图,开始逛园子。

最先步入的是鹦鹉广场。俞阙立在色泽艳丽的鹦鹉面前,开始了拍摄。鹦鹉见怪不怪,叫的叫,发呆的发呆,啄木头的啄木头,全然不在意非我族类的注视。接下来,俞阙欣赏了孔雀、天鹅、火烈鸟、红腹锦鸡、非洲鸵鸟……他认真拍摄,时而盯着鸟类不太对焦的瞳孔,时而拿出手机查阅某种鸟类的信息。虽然鸟类不具有太多互动性,但是,周围的小孩依然时时发出惊叫声。

野生动物园里的指路牌是彩虹的模样,俞阙觉得很好看,拍了几张照片。他注意到指路牌上有一个箭头上写着“摩天轮600米”。他拿出地图,却没有在上面发现摩天轮的图示,往箭头所指的方向看,似乎也没有摩天轮的痕迹。俞阙对摩天轮有特别的感情,大概因为小时候第一次坐摩天轮让他记忆犹新—虽然那些记忆是经转述获得。摩天轮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他创作中的重要存在,比如,大学期间,他所有的画作上都有摩天轮的身影。于是,他决定,向箭头所指的600米外前进。

路上,俞阙经过了珍贵猴馆和两栖爬行动物区,他没有逗留,继续往前走。到了一片竹林跟前,手机导航显示,他已经按箭头方向走了500米,这一片,没什么人,阳光照下来明晃晃的。俞阙正在犹豫要不要穿过竹林继续前进,身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他想等人少一点再行动,就拿出了手机,翻起了微信朋友圈。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近,俞阙估计声音再加强一下就会在一个适当的节点爆炸继而消散。然而,喧哗中,一记尖利的女声响起。

“呀—吴雪莉,这不是你们家小俞吗?”

俞阙转过身,正迎上说话者梅娟阿姨,她的身后,俞阙的妈妈吴雪莉女士正匆匆走上前。一时间,俞阙被一大片灼灼的注视包围了。这里边的大多数人,俞阙都认识,不是妈妈的老同事就是老同学,他们都是看着俞阙长大的。

“刚刚我们还在说,退休的人最幸福,我看,还是当大学老师的人最幸福。小俞,你说是不是?”梅娟阿姨上下打量了俞阙一番。

“哦,”俞阙尴尬地笑笑,“我拍点素材。”

“他就住在这附近,很方便的。”俞阙的妈妈说。

“俞阙不跟你住在一起?”后面一个阿姨问道。

俞阙妈妈回了头,“这里离他学校近。”

“是不是对象找好啦?”梅娟阿姨看看俞阙又看看俞阙的妈妈。

“他的事情,我不管的。”俞阙的妈妈说着,招呼起大家,“我们往前走吧。”

俞阙望着他们的背影,数了一下:这支队伍有十五个人,十女五男。随着脚步声渐远,没有边界感的尴尬逐渐消散。俞阙本想叫住妈妈多说几句,但还是止住了脚步。他想了一下,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远远地,俞阙看见妈妈走到路边接电话。

“上次那个事,没弄了吧?”

“‘妈’也不叫一声!”

俞阙没响。

“我把房产证都给你了,你就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

“不会有问题,警察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那是弄错了。今天来野生动物园玩,是人家为我们安排的。不然,这么贵的门票,我们怎么会来?”

“这么说,另外十四个人都投钱了?你发展的?”

“我们都赚钱了。你别瞎担心。”

“赚来的钱呢?”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我要赶不上他们了。挂了。”

挂了电话,俞阙目送着母亲追着老年团消失在坡道的尽头。

他停了一会儿,往竹林里走去。竹林很小,往前走了二十几步,就走出去了。一片废弃的游乐场出现在眼前,四周异常安静,甚至可以说荒凉,偶有风呼啸的声音和远处猛兽的嘶吼飘来,但是,俞阙仍然有一种步入桃花源的欣喜。

他忙不迭地开始摄影,斑驳的色彩、生锈的零件、蔓生的杂草全被镜头收入。园子里的一切透着迷幻、疏离和一点优雅。俞阙向来喜欢与这些词语有关的东西,有人谓之“文艺”,他倒是觉得这些是与日常生活的一种和解。不过,摩天轮呢?俞阙继续寻觅,后来,在另一小片竹林背后的荒草丛中发现了倒地的庞然大物。他有个疑问,这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瞬间是怎样的场面?这些疑问成了动力,他像个地质勘探队员,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确认摩天轮是小心翼翼倒下的。这个倒下的摩天轮出其不意地新,好像刚刚刷上了一层油漆,也许,这是准备立起来的意思?

俞阙选了一个蓝色的摩天轮舱,坐了进去。坐进去的时候,俞阙突然明白,“准备立起来”这种希望不该有,因为这种老式的摩天轮舱体几乎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无论色彩多么鲜亮,历史的规律无法更改。

“你在这里干什么?”俞阙正想着,一个急吼吼的男声冲了过来。

一个保安迎面跑来,二话不说请他走。俞阙打开手机里的年卡电子凭证,递给保安,保安请人的手势一动不动。

“这里不能进来。”

“为什么?”

“这一片边上都围着了,你咋进来的?”

俞阙只好随那保安往外头走。俞阙一边走,一边看刚刚用相机拍摄的照片,还时不时回回头,看看身后那片废弃的游乐场。他心里多了一个计划。

这时候,妈妈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们在中央花园休息,你方便的话,过来一下,拿相机给我们拍点照片。

俞阙想了想,回了一个“好”字。

出了那片“桃花源”,俞阙按照野生动物园的指路牌,走到了中央花园,与母亲一行会合,充当起摄影师。拍完照片,俞阙筋疲力尽,剩余的动物一眼未看,搭了一辆景交车到了野生动物园门口,又叫了一辆的士,回到了家中。这时,他恍然想起,还没有吃中饭。

结束下午的课,三四点光景,俞阙又来到了野生动物园。这一回,他直接走向了那个废弃的游乐场。

对动物园的感情,俞阙讲不清楚。常常是,前一秒还在赞美动物优美矫健的身姿或可爱憨厚的模样,后一秒就为动物被束缚的命运感到伤感。动物园可能是最自相矛盾的地方了,偌大的园子,仿佛是动物的天堂,又似乎是动物的地狱。今天的课上,俞阙问学生,世界上存在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地方吗?大多数学生的答案是“存在”,他们举了很多例子。俞阙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提问的初衷。后来,他没有继续那个话题。越来越多的课堂实践告诉他,自己总是过于狭隘。

眼前这片废弃的游乐场好像没有存在过。昨晚,俞阙在搜索网站上输入这家野生动物园的名字和“游乐场”这两个关键词,竟然毫无收获。但是,废墟和遥远的时间正明明白白地铺在他的眼前。此刻的阳光已经现出逐渐无力的样子,俞阙拿出相机,开始拍摄。没拍几张,相机屏幕上显示,存储卡满了。俞阙翻遍了相机包,也没能找到第二张存储卡,他只好坐在一条长椅上,准备删掉一些之前的照片。在长椅上,俞阙意外地发现,上面摆着一只保温杯。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并无他人,这时,他注意到,这条长椅很干净,有每天受人打理、每日有人“光顾”的从容。俞阙又坐下来,翻着相机里的照片。

“呀—是你?”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

俞阙定睛一看,一位穿着保安服的中年大妈立在他的身边,她拿起长椅上的保温杯,正在旋开盖子。俞阙打量着她,这不是昨天上家里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吗?

俞阙惊讶地问:“你在这儿工作?”

“是啊。野生动物园这片地是我们村的,土地被征用之后,村里人都住进了安置房,被安排在动物园工作了。我在这里干了很多年,去年开始领退休金了。这段时间是旺季,需要看场子的时候,他们会叫我,我就来帮帮忙,赚点小钱。”

俞阙算了一下,阿姨至少有三份稳定的收入—退休金、房租收入和村里的分红,这完全能保障她生活无忧,她却还干保洁,打零工。俞阙不禁惭愧起来。人过三十,俞阙陷入了对“躺赢”的渴望,幻想中彩票般不为生活忧虑。他常想,只要像安置房里的业主一样,有个三四套房收租,再混个不痛不痒的工作,什么职称、考核、末位淘汰,就能一脚踢开了。

阿姨又忙去了,俞阙继续拍照。

竹林身后的世界,呈现出调色盘中没有的色彩,仿佛是染料发了酵,俞阙找不出形容词来描绘眼前所见。空旷无声的寂寞适时地拨弄着他的心,如同递给他一个无底的桶,可以安放无处安放的一切。他好像一直喜欢这样的清冷:他穿衣,只有黑灰白三色;他的屋子,纯白得如同无人之境;他说话,也鲜有多余的字词。但是,他似乎又是害怕寂寞的,不然,他不会在工作后一直与母亲同住市中心的屋宅,直到去年才搬进这套新居。

俞阙拍照时,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这是让他感觉舒适的状态,就像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俞阙这代人中的大多数人,在出生前,独自占据着母亲温暖的子宫,后来,成了家庭中唯一的孩子,饱尝爱与关怀。俞阙这个大城市的独生子,在一个稳定如三角形的小家庭中,享受着独踞一角的疏离与宁静。这样的三角形会慢慢变成一条线段,再变成一个点,或者在某个阶段衍生出新的线段、三角形或四边形……现在,俞阙与母亲是线段的两个端点,他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放弃了做三角形的顶点,早早地离开了他们。

虽然那是生命的必经之路,但回望的时候,才发觉残忍。那时候,俞阙太小,死亡对他来说远不及上游乐场玩重要,哪怕丧事铺天盖地,也没法触碰他的疼痛。他不停地叫嚷着要爸爸兑现诺言—带他去坐儿童公园新开业的摩天轮。后来,妈妈拗不过他,丈夫的“头七”一过,就带儿子去坐了摩天轮。公园在脚下变小、变远,俞阙拍着小手,兴奋地叫嚷着,完全不顾因为恐高而吓得浑身哆嗦的妈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