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摄影师

作者: 王建潮

肖像摄影师0

王建潮,浙江杭州富阳人。经营文具店为生。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江南》《绿洲》《四川文学》《安徽文学》《青海湖》《西湖》《野草》《海燕》《文学港》等刊。出版小说集《帽子不见了》。

群因何而建无人知晓,但肯定是因一次文学活动。有人退群,有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聊,渐渐地这六七个人就固定下来。几人都喜欢写点文字,称不上正规军,后来就不定时聚一聚。这些人里也白称得上真诗人,他有许多群,诗群、小说群、散文群,聊得最多的却是这个叫无聊的群。对,群真正的名字叫无聊文学群。

有文学两字,却不能多聊文学,一聊就有人退。这时候都是朋友,退了,就拉进来,说以后再不聊诗歌小说散文,谁聊谁请客,还放鞭炮、发红包欢迎。

其他群,不是太正式,就是太随意,或者太酸、太甜、太涩、太奸,一句话,太不像人的群。这是也白原话。所以遇事,生活的、专业的都愿意到群里说一说,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也不要紧,纯粹是为了放松,或者保留嘴巴的自由功能。

这天,也白发了四五张照片到群里,让大家选一张用在新诗集扉页上。闹了半天定下的还是在多个场合用过的这张:黑白,一手托着下巴,一脸懵逼状。大家才晓得照片是他曾经的诗友、画家,现在开了一家个人肖像馆的专业摄影师拍的。

海青说,我想请他来拍一组。

也白说,这个朋友有个规矩,一不外出服务,二给多少钱也不给心灵庸俗的人服务。

海青说,我庸俗?

也白说,我朋友喜欢言出必行。

海青说,小女子一诺千金。

隔天,也白贴出一份邀请函:

诚邀海青女士择日亲往光阴故事UFG肖像美学馆,由影像诗人、画家、知名人像摄影家季节亲拍肖像照两组。务请提前一周告知。

不必费神谋划,无需花枝招展,但请配合严谨的工作程序。携四套以上服装及相关物件和好心情若干。

地址:宇宙别墅区52幢(门卫处可说长胡子季节)。 入小区先直行,在“秘密花园”标识牌前驻足。拨以下11位数字:XXXXXXXXXXX。季节躬身欢迎。

海青吓了一跳,这么正规。她晓得也白秉性,最忌言而无信。她说去也不是玩笑,是真想去,可目前还不能前往。也白却上了心。也白在报社编副刊,总编让他编得灵活些,他一根筋,把副刊当杂志编,杂志早与时俱进,他还坚守着。他有编制,总编对他无可奈何。副刊得不到重视,但只要有版面,就坚持理想;总编让他发个人情稿,他说,一定要发,我写一个,署他的名。

同事都对他敬而远之。

隔天,也白问海青几时动身。海青说正忙着。又问,还是这句话。也白觉得自己要成为不守信用的人。

海青是真遇到了难处。

海青在商场做文具生意,女儿去澳大利亚读书,读了一年,疫情来了,网课上得很不习惯,只好花大价钱接回来。生意只够维持生计。幸好早些年赚过一些钱,又懂理财,培养个孩子还不在话下。偏偏遇到爆雷,原来计划得好好的事儿都黄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装修了一大半的城郊别墅面临停工,她决定卖掉商场边的房子。这事儿瞒着大伙,心里正不痛快,看到群里议论照片,就来了句,我要拍一组。当时群友阿秒正在店里聊天,她泡了杯阿秒喜欢的菊花茶。阿秒说,不如我帮你拍一组,我的单反也蛮不错。海青说,开个玩笑。

海青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阿秒聊着女儿的事,内心里那颗不安分的种子又骚动起来。她喜欢也白那张照片,那是另一个也白。平常的也白眼睛里不经意间会漏出些忧郁的气息,照片里的也白眼神里有了愤怒的味道,是的,味道,愤怒的,她能闻到。海青说,摄影师会把我拍成什么样子?或者能拍出我的内心,像深海暗流潜涌。

阿秒说,也白的朋友总是奇奇怪怪的。

海青笑,又说起女儿的事。说不上网课了,竟去奶茶店打工,劝过,骂过,没用,随她啦。

还得去读书,否则将来咋办?阿秒说。

她现在可开心了,读了大学也不见得能找个好工作。

阿秒摇摇头不响。

早些年海青生意很赚钱,常在群里发红包,不时请大家撮一顿。餐桌上她很少说话,只在拍照时,会摆出一股特别的神态,有点刻意的羞、张爱玲的傲。也白对此写过两句诗,大意是太阳也有白的时候,月亮也需要红颜色。不过很难想象海青换成另一种神态,比如娇羞如茉莉,傲如张爱玲的样子。似乎都不适合。

女儿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海青成为隐身人。有一天,群友都收到了一份海青女儿亲手做的奶茶。阿秒说,吃了这么好的奶茶,理应祝贺,但我还是要泼冷水,开店,不是时候啊。

海青发了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商场里空荡荡,营业员比顾客多。一点光景,海青把长发拢起,随意打个结,看见笔架上满满的笔,随手拿了支中性笔插到发髻上。似乎不经意,又似乎顺理成章。她照一照镜子,顿觉清凉起来。

听说今年最高气温要到四十五度,是有史以来最热的,也将是未来最冷的。海青不解,老公说,就是一年比一年更热,一年比一年更难过呗。

老公大老粗,有时候说话却像哲学家。生意淡,海青急,老公说,心态放正些,你看人家马云,也有失蹄时;天下哪有永远顺心的事。海青的心就宽广了些。

海青走到大通道去,摊主都懒洋洋的,有些刷着手机,有些强睁着眼盯着大门,盼着进来一个两个顾客。无人关注她。

她回来,精心挑了支小楷,插到发髻上。小楷长二十公分,细竹杆,一头是三四厘米长的羊毛,一头是红色的线环。

老公说,过分了,笔啊—不过你觉得好,天也塌不下来。

她走到大通道去,依然没人注意。她走出商场,从春秋南路走到桂花路,路上行人不多。她索性踱进联华超市,东看看西逛逛。在化妆品柜前,她停下来。

真别致。有人盯着她的头看。

您的皮肤真好。看看这款,对皮肤一点伤害都没有。

她有点紧张。她很少买化妆品。

又过来几个营业员,指点着她头上的毛笔。她不自在起来,干硬地笑笑,快步离开。回到店里,静下心,说不上失落还是喜悦。本质上海青是个保守的人,但在沉闷到极点的时候,也会发泄一下,发泄的途径,只能就地取材,比如拿一支笔当头簪。

海青打开电脑记下即时的感想:人越来越麻木了,但总还有人对新鲜的事怀有好感。海青初中毕业后在村学校代了两年课,有了随记的习惯,后来进城打工,也不是自己要的生活,直到遇到摆摊的丈夫,竟发现了乐趣,累却自由,苦却可以自己做主。摆了几年摊,有了点积蓄就进商场,二十多年一直坚守着,再无外心。论坛热的时候,她把随记发到文学版块,引起也白注意。后来她尝试着把早期的经历写成小说,竟在几个小杂志上发出来了,在小城也算博得些名声。但很快热情消退,再不见她的小说,但也白的版面上还不时有她的千字文。

无人晓得她不写小说的理由,有人问,她只笑笑,问急了,回答一句:写小说不是我的兴趣,不过是我独处的方式。其实她一直在写,不示人罢了。商场里没有人知道她的爱好,晓得了,恐怕会用另一双眼睛看她。她甚至瞒着老公,老公曾说,你写这么多字干吗,又不好换钱。

下午,海青走进南门口的小姐妹开的服装店。小姐妹常拍一些可笑的抖音,拿扫把跳舞,把黄瓜当话筒,视频里总是出现她的“精品服饰”。

小姐妹病恹恹瘫在躺椅上,营业额两天白板了,看来今天又是个鸭蛋。

看看我有什么不同,海青说。

老了,皮肤燥了。

海青把背留给她。

小姐妹笑起来,说,配这件衣服。

海青有舞蹈功底,练过瑜伽,为了减肥,两个月不吃晚饭,每到五点就与几个人对着屏幕跳。先健身,后跳快舞,不晓得流了几斤汗。

小姐妹的抖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点击量。小姐妹在拍的时候,重点瞄准海青的笔簪,海青的舞蹈有了些笔墨气象。

第二天来了个女顾客,指定要买一支海青头上一样的毛笔。

无心之举做成一笔生意,海青高兴。海青一米六五高,脖子长长的。她专门去做了个头,穿了件无领衫,越发衬得脖子颀长,她戴着笔簪,走来走去,再不管别人的眼睛。

老公很少来店里,空下来喜欢去钓钓鱼,玩玩小游戏。进入商场后,老公再没有上进心,摆摊时的那种精神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曾经的他凌晨四点去菜场抢位置,雪天里坚守在四面漏风的摊位,大热天能在三十公分高的摊位底下午睡。他们争吵、冷战,海青很快意识到,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她不再干涉丈夫的生活,丈夫也不再过问她的精神追求。他们有时像陌生人,有时又是相亲相爱的好夫妻。

也白把看到的抖音转发到群里,说想不到海青跳得这么有诗意。说要为海青写一首诗,诗的题目叫《笔簪》。

海青说,等你的诗太久了。

阿秒说,我也要。

也白说,诗要灵感。

阿秒不悦,说要退群。海青暗笑,这是不是有点争风吃醋的味道。

实际上也白曾为海青写过一首诗。那是庆祝也白出第一本诗集的聚会上,几个女人围着精瘦的也白,每人手里拿着酒杯,笑靥如花。

有人说,花丛里一丝瓜。

也白自嘲,绿叶中一老柴梗。

海青说,可惜诗行里我们的时光。

就是那一刻,也白生出一个念头,要为她们写一首诗。几天后,海青看到诗人的憔悴,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某种变故。

晚上,诗人睡不着,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夫人打开窗,骂他,你想与月亮偷情么?诗人灵感突现,马上吟出一首诗。写给海青色的蓝。

第二天,他战战兢兢地把诗发到群里,大家都喊好。就像红烧肉,油而不腻。也白放心,那隐藏于平常词语里的暧昧、真切的爱意需要绕几道弯才能到达,这些人没有耐心去跋涉、揣摩。海青懂,应该懂,肯定懂。

可海青说这不是写给她的,还拿出证据,说那是一个有着一副冷峻面孔的妙龄少妇。也白确实认识一个叫海青的外省女诗人,一面之交而已。诗里写了海青的眼睛,意象更像外省的海青。但也白写的确实是群里的海青。

也白评论过诗人海青的诗,说,真一般,不过身材曼妙倒是一首诗。

也许海青记住了这句话。

阿秒对也白说,海青有点作。又说,我更作。

也白说,海青什么都好,就是不讲信用。

这话传到海青耳里,伤心了一晚上,觉得也白真是个生活的矮子,除了诗,什么都不懂。

海青打电话给也白,一开口就打雷,我不去了,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也白也火,说,你倒有理了,你晓得我朋友为了你准备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心血。

海青说,为我,准备?

也白竟有点语无伦次。他说这个朋友的脾气是有点怪,可他认真。拍照,对他来说,绝不是对牢镜头按几下按钮这么简单。他说这个朋友有许多才华,原来可以赚很多钱,可他为自己立了太多规矩。说着说着也白动了感情,说摄影室很久没有开张了,他担心朋友会关掉工作室又去流浪。现在,他还能去哪儿流浪?你说。

海青的气消了,但依然气哄哄地说,你这里啊,流浪到你这里,就不用我跑了。

早些年,也白常接待一些朋友,那是一些在海青眼里荒唐的人。她和他们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这些人说一些奇怪的话,衣服也不讲究,也白让他们住在他婚前买的房子里,供他们吃喝,还为他们找工作,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住上一段时间后就不见了。

海青能理解,但不认同他们对待生活的方式。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看看朋友,看看风景,赚够去另一个地方的车费就毫不犹豫地出发,根本不考虑前方有什么。其实,在这个世界,到处都一样。

好多年了,海青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朋友。也白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海青说,不晓得这个摄影师会怎么看我。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