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写下的诗行
作者: 帅美华
帅美华,1978年生,江西九江人,江西省作协会员,《星火》柴桑驿驿长。作品散见于《星火》《创作评谭》《百花洲》《教师博览》等刊。
读诗给候鸟听
铁梯,光溜溜,呈垂直状,一头抵着湖岸的碎石,一头搭在船头上。上船的人双手抓梯,深吸一口气,缩颈弓背,收腹提臀,踩着悬空的梯级一步步往上爬。这非同寻常的上船动作预示着这是一次奇异之旅。
果不其然,船发动不久,就响起一声尖叫:“我看到了!”接着是一阵欢呼:“我也看到了!”他们惊喜的是看到了江豚天使般一闪而落的脊背。江豚又称江猪,是长江流域独有的生物。都昌驿驿长李冬凤刚对大家进行了科普,她再三强调“江豚是你的偶遇,看到它的人是有福的”。天空铅灰色,沉沉地往下压,风在耳边呼啸,水浪翻滚,如一个个颤动的小山丘。冬凤说:“想要看到江豚,双眼就盯着水面别动。”她刚一说完,就听谁“哇—”的一声叫,“鸟!”“这么多鸟!”又是一片欢呼响起,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望向天空。船左手边的岸滩上腾起无数黑色的小点,它们在空中打着旋儿,似要向我们逼来,转几个圈儿,又消逝在我们视线所不及的远方。船上的人欢喜着,雀跃着,同时又迷茫着,他们不知道是把目光搁在水面,还是迎向天空,水面和天空都不时上映着精彩的短片。
《星火》团队总是幸运的,昨晚还雨声哗啦,今早雨点全被湖风收了去。都昌驿友静子七点多就在群里发出照片,雪籽染白了湖边的步道,她提醒大家多穿衣服。现在雪也被收进了湖风里。
船轧轧地向前开着,都昌的徐观潮老师、邱林老师在船舱内向我们介绍着都昌的人情风物及岸边的村庄、山丘。诗人周簌和周玲一直站在船头,大睁着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点风景。湖风真是剽悍,一掀一卷,就吸走了我们手心里的热量。更多的驿友一会儿爬上船头寻找江豚和候鸟,一会儿躲进船舱揉揉冰冷的手和脸,待脸和手稍稍暖和些,又爬上船头。大家就这样在尖叫与欢呼声中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上上下下。
在地图上搜索,朱袍山是鄱阳湖腹心的一个小岛,而我们的船一直沿着岸边行走,走出一个大大的马蹄形,我很奇怪,为什么不直着开过去?及至看到船右侧一直跟随我们的高于水面的泥滩,我才明白,水可以拉平所有的界线,但水底仍旧是沟壑纵横、坑洼不平。受季节影响,水位不断下降,深冬的鄱阳湖坦露出一条条臂膀,曾经的渡头空悬在十几米之外。下船时,我们仍需手脚并用借助铁梯的帮助。地图绘不出季节的面貌。
在船上,我拨弄着高德地图上的朱袍山对冬凤说,它好像一只松鼠呀,尾巴高高翘起。冬凤向我笑道,你怎么不说它像一头猪呢?原来朱袍山曾名猪婆山,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朱元璋在这山上指挥战斗,曾在这里晒过战袍,后人为了纪念朱元璋,将这座小山改名为朱袍山。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这岛上有村庄、有学校,后出于种种考虑,政府将岛上的村民全迁了出去,将朱袍山完完整整地送给候鸟。
走过碎石,我们沿着新修的步道登上朱袍山山顶。山不高,几十米的样子,可视线一下开阔起来,草滩、湖水如两块颜色不同的布匹向着天边伸展。山的对面还有一座与它相仿的小山。听都昌驿友介绍,这里的湖滩非常肥沃,曾是余干、鄱阳、都昌、新建四县渔民相争之地。老家在鄱阳的门卫和王志远老师马上请教起鄱阳县的方位,并踮起脚尖向那张望,急切地确认着自己的行走与故乡的关系。
山脚窝里翻动着一些绿色。都昌驿友告诉我们那是藜蒿。藜蒿炒腊肉是江西的一道名菜,我们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如此寒冷的时候,原来它还这样绿意盎然。“它是鄱阳湖的草,也是鄱阳湖的宝。春天的时候,有人提着麻袋来割,整袋整袋地往家里扛。”
迈下步道,脚落到湖滩的水草上,一股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力量立即传导到全身,一身的重量瞬间消失。
我们在湖滩围成一圈,张琪琪掏出背包里的《星火》大声地朗读有关鸟的作品。
远处的候鸟见我们面目和善、声线悠扬,拍着翅膀,一点点向我们靠拢,在我们的头顶书写着天空的诗行。在湖风的熏陶下,我看到我身边的帅小伙章子冲的耳朵像一朵刚盛开的鸡冠花,鲜红夺目。再看看大家,听诗的、读诗的,分别用面颊、鼻子、嘴巴、耳朵、手指显影这澎湃的激情。我当然也不例外,该红的全红了,该鲜艳的鲜艳着。
《星火》朗读者熊昱事后回忆他在鄱阳湖草滩读诗的经历:“我被两种力扭结着,我的嘴巴想张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收缩。我是用尽了全力,才读出了属于鄱阳湖的声音。”
候鸟标本
站在药王谷珍稀候鸟标本馆的展厅里,我的耳畔再次响起从朱袍山返回时,船上的一段对话。冬凤指着远处湖滩上一只正在漫步的鸟对着端阳、宏妮、静予说:“它有梅花鹿那么大。”我笑她:“你也太夸张了吧。说它有猫那么大、狗那么大,我们信。一只鸟怎么可能有梅花鹿那么大呢?除非它是鸵鸟。”
现在面对展柜里将近和人一样高的东方白鹳、白鹤、灰鹤,我才明白我所谓的“常识”其实是我的无知。
读完冬凤的散文集《鄱阳湖北岸》,才知道这次活动她捧出的都是都昌的珠贝,都是她心尖上的至宝。她以一个写作者的素养巧妙安排这次活动:上午深入候鸟保护区感受候鸟生活的环境,远观候鸟;下午参观药王谷,观看植物和候鸟标本;明天还将带我们去候鸟医院,亲手抚摸候鸟的翎羽。主线鲜明,层剥缕析,不由不让人感动于她的用心。
认识冬凤也是缘于《星火》。虽说我们都是九江师范的校友,又都在教育系统工作,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省文联,这是《星火》组织的驿站建设的筹备会。会后,我、端阳和她一起到火车站坐车,到达都昌的动车也途经庐山。我们乘同一辆车,她当时拎着大包小包,里面全是新买的衣服。候车的间隙,我们谈文学创作。她以大姐姐的成熟睿智建议我专攻一个方向,要么写散文,要么写小说,不要这个撬撬,那个搞搞,徒耗精力。
她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来自2020年《星火》创刊70周年环江西文学火种传递活动。这次传递跨时三个月。文学火种从《星火》杂志社出发,经赣东北、赣北、赣西,一直燃烧到赣南、赣中,最后回到南昌。都昌驿从浮梁驿接过文学火种送到我们柴桑,我们又送到武宁,武宁再送往修水。鉴于文学火种的神圣,我当然把接火种的地点选在赣北红色革命根据地—岷山。岷山山深林密,是九江、德安、瑞昌三县的交界地,自然风光与人文历史在柴桑都是首屈一指的。
2020年5月21日,早晨,阴。堆在天空的云,越叠越黑。到了山里,水雾弥漫,能见度就更低了。我们刚到不久,冬凤就带着十几个都昌驿友雄赳赳气昂昂走了过来。她满面笑容,双手举着“《星火》闪耀70年”纪念旗,郑重地递到我手里。接过驿旗,大雨就滂沱而下,我们的节目被逼到黄氏宗祠里进行。
事前,我反复与她沟通,让他们把车放到山下,我们这边派车下去接。村道逼仄,上山的路全是“之”字形,左弯右绕,特别是拐弯处,极考验心脏的承受力。我没想到的是,冬凤这个女驿长居然亲自做司机,挑头把车开了上来。我心想:这哪是李冬凤,分明是穆桂英啊。
也许是相同的学校及相似的人生经历培养出我们相同的志趣,一起参加活动多了,我发现她的衣品和我惊人地相似。我们都爱穿奥黛旗袍,都喜欢浅色,净色。脚上,不管是单鞋,还是短靴,也都是白色系。2023年6月,参加在湖口举办的《原浆散文精选集》研讨会,我们居然都穿着粉紫色的裙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穿的是闺蜜装。我们都爱纯净明亮的事物,比如珍珠。最重要的一点,对自然山水,对花草鸟兽,对家乡人文,我们都有一种执拗的热爱。与我的木讷不同的是,冬凤是个天生会讲故事的人,她很会拿捏讲述的节奏,即使没有面部、手势的助力,单凭文字在手机屏幕上流淌,她也能让那些字流淌得千姿百态、引人入胜。在驿长村里,最愉快的事是搬个小凳子,坐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听过了门卫的唠叨,再听冬凤的故事。
2020年10月,站在广场角落打电话的冬凤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辆车会无缘无故跟她过不去。“砰”的一声,她倒在地上,股骨碎成三节。面对这飞来横祸,冬凤没有抱怨,她冷酷地同自己、同肇事者、同疼痛较着狠劲儿。她的血液里留存着鄱阳湖的剽悍,也凝聚着鄱阳湖的热情。12月底,我和朋友到都昌中医院看望她。那时,她右脚还不能着力,光靠左脚跳来跳去,这种情况下,她惦记的居然是要我们在都昌吃好、玩好。她请我们尝热乎乎的都昌米粑,又拿起电话,联系船家和水文气象站,为我们安排了第二天去棠荫岛的旅程。她告诉我,她曾给水文气象站写过稿,所以对方待她特别热情。爱上一座城,因为一个人。爱上都昌,多少有冬凤的因素。
药王谷位于都昌徐埠镇的一个山谷里。停车场的对面是一片很大的水面,风裹挟着水面上的寒气在山谷里狂奔乱窜,把我们撞得趔趔趄趄。大家参观完,又被风赶回了屋子。看来已经准备好的户外篝火沙龙和即将进行的讲座要作出调整。冬凤马上和驿友进行调配。几经调试,标本馆展厅内,顶灯的光线达到了门卫的要求,三个火盆呈一字形,燃起喜气洋洋的炭火,长情驿长奖的奖品—烤红薯,也在竹篮里积极热身。
这是《星火》驿站第二次在室内举行文艺沙龙,是最别开生面的一次讲座。没有主席台,没有嘉宾牌,蒲团小圆凳把火苗护在中间,红薯嗞嗞嗞地冒着被烤后的甜香。《散文海外版》执行主编王燕老师索性抛开已经准备好的讲稿,手拿话筒,站在炭火前,清了清嗓子,然后滔滔不绝地为我们讲授自然生态文学创作。“让万物的美把心灵最通透的地方打开……”“与自然共通,在自然中回归,在自然中进行自我的释放……”
围坐的人默默听着,小心脏默默激动着、共鸣着。
候鸟医院
第二天,在都昌县多宝乡李洞林村的候鸟救治医院,我们像是来到了感动中国的采访现场。中心人物当然是院长李春如。第一次见他是在采风笔会手册,照片上的他怀里抱着一只鸟,右肘侧弯,托着鸟的臀,左手半握,护着鸟的脖颈,怜爱的神情像是抱着自家刚出生不久的娃娃。站在我们面前的李春如身着黑棉袄,头戴一顶灰色的鸭舌帽,鬓角露出零星的白发,但比照片上更显精神。
冬凤向他说明我们的来意,他动作敏捷地从一间小房子里提出一只苍鹭。真的可以一摸候鸟耶!驿友们马上围拢过来,嘴里发出啧啧声,但没有谁敢伸出手去,生怕自己的粗糙伤害到了天上的精灵。李春如介绍说:“这是一只被遗弃的雄苍鹭。”我们马上关切地问:“它哪里有问题啊?”在我们这些外行人的眼里,这是一只多么美丽的鸟啊,一双舞蹈演员才有的细长腿,纤细挺拔的脖颈,尖尖的长长的、让人一看就喜欢的喙,流线型的翅膀,羽毛青灰色,额头、翅下点出几绺深墨色,浓淡相宜,这就是刚从国画上飞来的鸟呀,它哪有什么问题?
李春如告诉我们,这是只天生残废的苍鹭,右翅飞不起来。“我抓到它时,它不到二两重,我已经养了它25年,一般苍鹭的寿命是12至15年。它在我这里可以算是‘养尊处优’。”李春如半开玩笑地说。
较真的驿友马上发出疑问:“怎么证明它有25岁?”李春如右手托起苍鹭的头,指着它的喙对我们说:“你们看,它的喙已经断了,钙化了,老化了。”驿友们个个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苍鹭的喙上扫了一遍。不知是谁又发出疑问:“那它怎么吃东西呀?”李春如捏住苍鹭的脖子,边说边做起了喂食的动作。
候鸟救治医院是独立在村子之外的一排小平房,它的前方是新妙湖。这里曾是下放知青居住的地方。2012年,李春如把它买了下来,2013年,中国鄱阳湖候鸟救治医院揭牌成立。它配有医护办公室、候鸟病房、重症监测室、康复室,供候鸟疗养的水池、天棚等,可以容纳两百多只鸟。
冷风嗖嗖,浸透空气中的每个角落。看到苍鹭的腿轻轻地颤动,我们马上停止了猎奇,陪着李春如把苍鹭送回到候鸟病房。房间里还有一只苍鹭,个子略小。李春如说那是只雌苍鹭,右眼瞎了,也在这里生活了多年。
不知是谁问起了李春如的年纪,他说自己有78岁。我们都“啊”了一声。这身手,这嗓音,哪像已过古稀之年的人?及至走进医护办公室,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排排“护鸟日记”,我们更是呆了。每个驿友都拿起手机,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与钦佩“嚓嚓嚓”地拍了起来。
下面摘录一篇:
日期:2023年11月27日
天气:阴转多云
记录人:李春如
天鹅:57只(洞子李碟形湖水面);天鹅:57只(千词潭水面);黑鹤:2只(千词潭湖浅水区);白琵鹭:35只(射山湖浅水泥地);白琵鹭:51只(碟形湖浅水泥地);豆雁:约8500只;鸿雁:约2500只;白额雁:约5000只;小白额雁:约1800只(碟形湖水面,湿地)……